这话一出,浮沉稍显疲惫的脸上立马就有了吃瓜的眼神,“说起这事,我心里一直都有个疑问,为什么母亲会怕祖母呢。这些年我一直试探着问过,可惜母亲也不愿意再提起旧事。”
玉簪:“婶婶和祖母那些事啊,我在榴奋时早就挖透了。只是当时我还没出阁,回梁京后又忙着出阁的事。故而这些细节,也没敢与嫂嫂提起。我还想着等生了这一胎,明年年关回去,再与嫂嫂说这事呢。现在好了,嫂嫂也来了,这里又是我的家了。如今有人护着了,也不怕再提这些事了。”
玉簪的身子再往前挪挪,她挨着浮沉再近些,“长公主婶婶和祖母的这事,与元灵姨娘都是有牵扯的。我在榴奋时,偷听过母亲和祖母说起这些旧事。她们知道我痴傻,也从不会防备着我。只是这些事,我在梁京从未听过她们说,到了榴奋老宅后,母亲和祖母好像特别爱说。”
浮沉一脸的吃瓜趣味,刚巧婢女端来一盘子西瓜上来。
玉簪:“这是地窖里用冰存着的,快些吃,这里的气候可以封存,梁京入冬都吃不到它的。”
浮沉端起一块,嘴里吃着瓜,耳朵竖起听玉簪讲故事。
玉簪手撑着下巴:“当年的事,对婶婶来说,她进门时元灵姨娘已经在府中了。对元灵姨娘来说,她进门时,婶婶也在府中了。”
浮沉纳闷道:“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差错呢?”
玉簪:“因为先帝两方都不想得罪。婶婶是梁京长公主,她嫁给二叔,是皇家的面子。元灵姨娘是国庶公主,是二叔从国带回的战利品。国当年能被灭亡,就是这个元灵姨娘背弃国,二叔才成功的。这样一个战利品,一心爱慕二叔。她不懂梁国规矩,异域国土来的庶公主,二叔又舍不得抛弃她。可长公主所嫁夫君也不能有妾室。当时二叔和婶婶已经有了姻亲。先帝两方都周全不到,这才出此下策,让元灵姨娘先跟着二叔在府中,再让二叔与婶婶行了姻亲婚事。婶婶进门时压根不知道这档子事,她第二日被强迫喝了元灵姨娘的妾室茶。即便婶婶反抗了无数次,可这是先帝准许的,位在长公主又如何,也只能听从。”
浮沉听到这,手里的瓜都吃不下去了。
她开始心疼梁愫亚,也有一点点庆幸她和达道没遇到这样的事,“那元灵姨娘呢?”
“元灵姨娘也不懂这些,祖母说,当时这事两方都不能得罪,所以哄骗姨娘去给婶婶敬茶的事,还是祖母出的主意。祖母骗了姨娘,说婶婶是二叔的姐姐,长姐为大,要敬茶的。姨娘敬了茶,心里一直都认为长公主是二叔的姐姐。”
玉簪再小声道:“直到长公主生下书元哥后,元灵姨娘才慢慢察觉到,原来自己才是个妾室,婶婶根本不是什么姐姐。她嘴里天天喊的姐姐,才是叔叔的娘子。她心里愤恨被骗,愤恨这个梁京把她当个怪物。她在府中闹了很多日子的,她也不穿褙子这些服饰,每日都穿着国的丝绸摆裙,走哪都带着铃铛。”
玉簪说着说着,眼里也泛起泪花,“姨娘怀了二哥时,一直被囚禁在达国府,也不算囚禁吧,就是限制了她的自由。她的步子,只能踏足在小院内。她出不去,也看不到外头。那时候她就已经郁郁寡欢了,她翻过墙想逃出去,也爬过树。后来二叔把院内的树都砍了,青瓦墙上也放了许多围堵的。元灵姨娘就在那个小院里,艰难生下二哥。在二哥满月宴那日,姨娘留下一纸书信,趁乱逃出了梁京。”
浮沉听着,连发几声叹息。
玉簪再道:“这些事,都是达国府那些老妈子能讲出来的缘由。我在榴奋老宅听到的,是当年姨娘为何会被限制出院的秘密。”
“什么秘密?”
玉簪:“婶婶是梁国长公主,自古长公主所嫁夫君绝不能纳妾。婶婶自然愤恨不平,处处寻事。当时祖母已经分去大宅了,她见国府这边热闹,就日日来凑热闹。婶婶也没别的人可说,刚巧祖母又知道她是什么心思,那段时间与婶婶关系很是和睦。婶婶就想,让祖母帮衬她。她说了心里的想法,祖母自然一万个答应。”
朝兕厅内,梁愫亚泪眼婆娑地说完,老太太一副了如指掌的姿态,“说起这个元灵,原本我也心里膈应。你是长公主,夫君本就不能纳妾。”
梁愫亚:“母亲,求母亲帮帮儿媳。那个走到哪都能发出响声的铃铛,那些奇装异服,儿媳实在是听不下去,看不下去了。她还抱着书元荡秋千,那是我生的儿子啊。”
“愫亚啊,你与她,母亲自然是向着你的。只是,眼下你有难,大宅那边,也是有难的……”
梁愫亚:“母亲但说无妨。”
老太太眼珠子一转:“大宅眼下还不能入住京中,达麒这孩子吧,向来也不知长进,在梁京没个一官半职……”
梁愫亚打断老太太的话,“若是母亲能帮儿媳,大宅入住梁京,还有给大哥在梁京寻个一官半职这事,就交在儿媳手上了。”
“好!”
老太太和梁愫亚,一拍即合。
那段时间,二人开始了密切的来往。
直到这个来往等来了元灵有孕。
梁愫亚驱马车到了挨着避镇很近的大宅,“母亲,那女人,有孕了。以前没怀孕时还好处置,眼下她都有孕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老太太一听,计上心来,“我等了好些日子的有孕,总算是等来了。”
老太太再言:“愫亚,你可听说过,去母留子?”
“去母……留子?”
老太太一笑,“没错,这个元灵,我已经观察她好些日子了。她不是我们中原女子,骨子里就有股傲气和不服。她虽从未说过你和自己的身份,但她就是不甘心与你共侍一夫。其实她,一直都想逃出去。”
梁愫亚一愣:“逃出去?”
老太太一笑:“她想逃,这是她心底最迫切想要去做的事,可是她知道,她没得机会逃。再生下孩子,她会更舍不得的。不过,国女子向来爱自己胜过万物。这便是母亲一直都在等她有孕的一刻,人只有被逼到了绝境,才会什么都不顾的。”
老太太说完,身后的老妈子掂着一包药,递给梁愫亚:“这不是什么毒,也不是什么害人的。这是热菇草的配方药材,你拿回去,煎煮熬好,送给她。这有利于孕妇,是顶好的配方。但是,这热菇草喝多了,能让孕妇闷热,在狭小封闭的屋子里待不住。”
梁愫亚也是聪明的:“母亲,这药,还是母亲端去为好些。”
老太太压根没想到,梁愫亚会来这么一招,“哦?”
梁愫亚:“母亲这些日子常去达国府,儿媳与她不和睦,也与她不说话,这些事老爷都是知道的。如果儿媳贸然端药给她,虽说不是什么害人的,可她再笨,也不会信我的。母亲每次去国府,与她表面都很好。母亲端过去,自然是好的。”
梁愫亚不想担责任,她很聪明地把这个机会让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劝说无果,也只能应了下来。
她去国府的日子越来越频繁,在元灵有孕后,一碗碗的药跟着端过去。
到了五个月月份时,药断,开始等效果。
六个月时,她开始觉得屋子憋闷了,达麟带她出去散心过,但是到了夜里她还是难以睡安稳。有时子时都过了,坐在床榻上唱着听不懂的曲儿。
扰得达麟,对她越来越没有耐心了,“怀孕待产需要静养,元灵这样闹腾可不行啊。得想个法子,让她安稳下来才行。”
梁愫亚再趁机提议将她搬一处带院子的屋子,悉心照顾。
于是,元灵就被圈养起来了。
她越来越烦闷,越来越幻想见到茫茫无边际的草原、牛羊。
到了最难熬的时候,她试图翻墙爬树地想逃,最后,都被达麟拦了回来。有一次她想从后门溜走,被达麟用绳子死死固定在柱子上。
她哭干了泪,喊破了嗓子,都没能得到能走的机会。
也是那个夜里,她生下达识。
孩子的哭声打破夜里的平静,“姨娘生了个哥儿!”
她的眸子闪动,对这世间,再没有一丝期待。
她好像掌握了梁京城的规则,自生下达识后,那些药也没了作用。但她每每想起被软禁的日子,就害怕不已。
这府中,这院子,她连看到枝叶都是害怕的。
她想逃,他一刻都不想待。
达识出生后,元灵变得异常安静,慢慢的这院子里的人也少了,也不再看守了。
可府门外还是有侍卫。
达识满月宴时,元灵筹备多日,终究是等来了机会。
玉簪剥着手中的小蜜桔,“之后姨娘趁着二哥满月那日,府中人多顾不上她的时候,换了衣裳,从后门跑了。原本我们都以为姨娘是留下一纸书信离开了,这些年想起她,我也觉得故事就是这样的。可我在祖母那得知,当年元灵姨娘逃走后,连梁京关口都没出,就被一伙子流寇,给掳走了。那伙子流寇在荔山上窝了好些日子,最后被御卫缴获。据说,当时无一人生还,所以祖母至今都以为,元灵姨娘是被虏获走,失了名节,最后还在战乱中惨死了。”
“这些事母亲知道吗?”
玉簪点头:“婶婶是知道的,祖母拿这事,和婶婶互相羁绊了多年,彼此牵制,谁都脱不开手。这也是婶婶忌惮祖母,而祖母有时也能被婶婶喝止住的原因。”
浮沉听毕,长叹一声。
大宅院里的故事太多了,她听了诸多事和算计,唯独在元灵这里,觉得世事无常。
这些所有的纠葛中,于这个女人而言,她又有什么错呢。
她一个国公主,背信弃义信了达麟,宁愿背弃故国,通风报信让梁国的马蹄踏入国。宁愿背负骂名,跟着他远到达国,以为能幸福,以为能得一人相守。
可这宅院深深,让她所有的信念都被磨成稀碎。
人生归途,走到这一步,无人再依。
浮沉长叹,感叹几句世事无常。
玉簪也感叹:“这些事,我听后,也为姨娘不值。她从未害过人,却被害得至今不知是死是活。”
浮沉:“我倒觉得,元灵姨娘或许在某个地方活着,或许她已再嫁人了。即便那个人很平凡很普通,即便只是茅屋瓦舍,可对姨娘而言,那里才是最能让人舒心的吧。”
玉簪会心一笑,“或许吧。”
浮沉拍拍她的肚子,“话说你这第三胎了,我比你早嫁人,都赶不上你这个速度。”
玉簪:“前两个是一对双生子。”
“双生子?”
浮沉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立马就担忧了,“玉簪妹妹定是受苦了,双生子是大喜事,可对我们而言,不仅仅是一只脚迈进了鬼门关,简直是两只一起迈的。”
浮沉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不对不对,当初报喜时,为何传到梁京的书信中只字未提双生子一事?”
玉簪:“为怕婶婶和嫂嫂担心,本身大家都忙,我这点小事,那时候不敢叨扰梁京。如今这两个也长大了,这肚子又多了一个,一切都安定下来了。”
浮沉靠在玉簪肩处,会心一笑,“是呀,如今什么都熬过来了。玉簪妹妹,章宅开销可大,若是有什么难处,可以去丰乡寻我两位婶婶的。现在丰乡那边家大业大,玉簪妹妹本就是远嫁,可以把丰乡,当你的第二个娘家。”
玉簪:“是,等这个孩子平安落地,我会常去丰乡的。”
正月初五至,浮沉上了船,依依不舍地离开梁京。
走水路七日,至梁京码头。
小南哥儿已经哭红了鼻尖,一见浮沉,死死抱住大腿,“浮沉!”
浮沉一把抱起他,擦着他的眼泪,觉得他越发可爱了,“我们的南哥儿是小男子汉,这般哭,往后可是讨不到媳妇的。”
“我才不要媳妇呢,我要浮沉,要书元,”他歪着脑袋,“我要浮沉做我的媳妇。”
众人再一乐。
浮沉看着南哥儿的可爱单纯,再想起自己的三岁,前前后后,整个府中无一人所信时的孤寂时就感叹万千。
孩子有孩子的活法,她喜欢这样的南哥。
你说他单纯不懂吧,他摔倒后,从未指望着有人扶起他。
扭着屁股,自个爬起来,“浮沉,这里有坑!”
浮沉:“好,等浮沉明日就把它给缝上。”
提笔学着写字时,笔尖落在纸上,“书元,我不会!”
达道:“不会就画。”
然后他就画,画几笔,写几笔的,自个慢慢摸索。
小南哥儿看似单纯,可他能做的事,浮沉和达道都没有掺和和干涉过。
浮沉想着,孩子终究是有自己的轨迹,旁人没法干涉。也不可过度溺爱,这大概就是最好的年纪做自己最擅长的吧。
浮沉回梁京的一个月后,梁京宫中传出消息:
洛关五亲王之子梁晏殊,天资聪颖,历练有成,故召回梁京宫中,养在朕膝下,再历再练,自望有道。
此旨意一出,前朝一片振奋。
梁骆无后,朝臣担忧多年,如今他总算是要从旁室中着能胜任者,养在膝下了。
这事有利有弊。
一旦用了五亲王之子,那这以后皇室太宗,还有太后之位,又会花落谁家。
再有一旦真是梁晏殊为太子,他的亲父在洛关又是何身份。
达道把此事摊开,一一告诉梁骆。
梁骆倒是,一点都不担忧,“朕还有好多年,来周旋此事。书元哥,朕的往后只有一个目的,拨乱反正。”
此消息传出的一个月后,梁晏殊跋涉万里,由关军护送回京:“儿臣梁晏殊,参加陛下。”
他的眉间点着一颗痣。
他的背影,飘起红披风,扬在太和大殿的红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