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龛两边的石灯缝隙处,分别搁置着一对烛灯。
罩盏罩着灯,整个隔间都很暗。
供桌前放着一个圆蒲团,雲宸妃挪步添了香油,又拿着掸子清扫了供桌上的薄土。
之后,她放下掸子,坐在蒲团上,盯着戚娘子的灵位。
这里很安静,没有伺候的婢女,也没有经常跟在她身后的老嬷嬷。当她坐在蒲团上时,真的可以卸下所有的心防,寻得一片安静之地。
灵位前的供桌上,福盒上摆着高高的几层酥肉煎,还有别的一些贡品果子。旁边的烛灯忽暗忽亮,照着雲宸妃那张平静的脸。
她累了。
她坐在那,双手环抱双膝,把脸埋在膝盖下。
脑子里的记忆,被拉回曾经十岁时的年幼之龄。
那时候齐家还在,那时候她只有十岁。
屠壁和现在的梁京城,被游河一分为二。早年先帝还未曾开拓末城,这个没有改名的梁京。
梁国还驻扎在屠壁时,十几岁的齐雲就偷偷地跑来游河玩,她站在河岸边,盯着对面绿树成荫之地,很是向往,“对岸是什么样的呢,瞧着比屠壁美多了。”
齐萧(齐雲的父亲)站在齐雲身旁,拧开酒壶盖子,饮下一肚子的酒。再将酒壶扔向远处的游河,随即被冲走。
对残败的屠壁而言,这里又是一番新的疆域。末城在游河对面,梁国的铁骑踏入不了末城。
齐萧摸摸齐雲的脸,“想不想去?”
齐雲连连点头,“父亲,几日前女儿和莺瑛还有戚丫头都来过此处,戚丫头说对岸有野鸭子,有好吃的糜肉粥。戚丫头还说了,这里的人最会吃了,那个嫩牛肉还能炸成什么酥肉来吃。”
齐雲转身,指指对岸,“可没有桥,过不去。”
齐萧摸摸胡须,放眼望去,一片波光粼粼。
他眼神笃定,“放心,再过不久,就有了。到时候咱们雲丫头就能带着你的莺丫头和戚丫头一起玩了。”
齐雲一脸惊喜,“当真,当真?”
齐萧点点头,扛起齐雲坐在自己肩上,转身朝黄昏落日处走去。
十岁的小齐雲有一件青水色的小短裙,梳着歪发髻,在戚家宅院内来回地跑。身后跟着莺瑛和戚柒,也穿着和齐雲一样的小短裙来回地跑。
莺瑛扯着戚柒追上齐雲,“雲丫头最近这脚力是越发地快了,追都追不上。”
戚柒掏出三把小木短剑,一人一把,随即翻着身子,“来来来,昨日没有分出胜负,今日再来。”
齐雲打掉戚柒的小木剑,使使眼神。
戚柒虽然是背对着后面的,但她从齐雲眼神中也瞧出了端倪。她从小就被摁在绣花针和典籍书中,母亲只许她提笔练字,最烦她做些打打杀杀的事。
戚柒知道母亲在身后,立马回到温柔恬静的样。
之后,这三位姑娘钻进马车,朝游河边驶去。
三位姑娘嬉笑玩闹,舞剑、骑马,玩累了就躺在草丛中,盯着对面的末城。
齐雲:“父亲说屠壁已经千疮百孔了,也不知道这座危城能撑到何时。”
戚柒:“想不想到对面去。”
齐雲和莺瑛连连点头,可她们都知道,这没有桥没有客船的对面能去一次,真的是难如登天。
齐雲想起自己的父亲,一脸骄傲,“父亲说了,终有一日,我们会到末城的。”
三位姑娘仰天嬉笑着。
黄昏落日,岸边柳叶飘飞。四周黑黢黢的时候,戚柒唱着那首童谣:“鸟儿睡,鸟儿睡……”
齐雲和莺瑛接着唱,“雀儿入眠,又醒了神,飞入河,飞入花,飞入寻常百姓家……”
雲宸妃蜷缩着身子坐在蒲团上,她猛然惊醒后,被眼前晃动的烛灯把记忆拉回来。
雲宸妃的脸色发青,她再闭眼时,方才柳叶飘飞的美好已不复存在。剩下的是父亲齐萧独身一人去往末城的背影。
梁先帝决定弃屠壁,进攻末城。
屠壁已残破不堪,唯一能南迁的都城就是对岸的末城,可这里挨着屠壁,不好直接发动战争,不然不仅末城百姓会遭殃,甚至还会牵连到屠壁边界。
危难关头齐萧请战前去末城,那时候他只是一个小副军,因作战丰富又很有野性之魂,先帝遵从齐萧意愿,让他里应外合攻破末城。
父亲走了。
齐雲没有担忧过一刻,在她眼里,她的父亲从未失败过。
屠壁之战、南国之战时,她的父亲都是英勇杀敌,从战败,此行末城,肯定不会失败。
最后齐雲等来了父亲的成功。
末城被攻破,屠壁的铁骑踏入末城这块土地。之后先帝把末城改为“梁京”,设各种司院、鉴院和文、武院。先帝和齐家、戚家联手,仅用四年,就把现在的末城改成日渐完善的梁京。
齐雲十六岁时,先帝为安抚齐家,把她指婚给了当时还是太子的梁帝。
齐雲以为这座新城就是前路,就是齐家的路。
可不承想,这新城,却成了埋葬齐家的孤坟。
先帝驾崩后,她父亲齐萧夜赴一场宴席,本是欢欢喜喜走的,谁知那一走,再没回来过。
第二日,齐萧就暴毙而亡了。
而齐萧去赴的宴席,正是当初帮着先帝建立新梁京的戚家。
十六岁的齐雲,跟着母亲去戚家收尸时,戚柒站在府门外,看到齐雲出马车的那一刻,她哭成了泪人,跪在齐雲和她母亲面前。
姐妹二人,无人再发一言。
齐萧暴毙而亡后,齐雲的哥哥齐翔继承了御林军的副将。
梁帝登基几年后,开始了对齐家疯狂的暗杀。
齐雲在宫中眼睁睁看着齐家从曾经的辉煌走向灭亡。
她的两位叔父死在戚家人手里,在午门被斩首示众。一夜之间齐家上下被流放,她的婶婶怀着身孕,被乱军踩死。老妈子和伺候的下人们全都被流放。
一片惨象。
而她的哥哥齐翔,在她怀了身孕的那年随兵出征时也战死在沙场。
自此,整个齐家只剩下齐雲一人。
齐翔战死沙场的消息传来宫中时,齐雲挺着孕肚,走在梁京宫中最高的柱石台上滚落下去……
当这些血腥般的记忆袭来时,雲宸妃每次都难受到干呕。
她捂着嘴,趴在那,痛苦的抱着肚子。
是啊。
好多年了,她从未忘记过这些。
她的梦里,都是血,脑浆溢出的血,还有那些老妈妈们流放时的惨叫。
齐家的命脉,自那一刻,再也没有了。
雲宸妃趴在那,盯着戚娘子的灵位,眼神空洞。她努力缓和着自己,再慢慢挪着身子起身。
她爬到供桌前,把黄纸在铜盆里点燃。
一张。
两张。
三张。
烧完,她用铜棍拨开。
之后,一脸柔善地盯着灵位,像是在与一位阔别多年的闺友说话,“戚丫头……”
她尴尬一笑,摇头,“还叫什么戚丫头,你瞧瞧我,这么些年就没有改了这个毛病。”
她蹲下,抱着腿,“戚娘子,这些年你过得可好,我可没有忘记你的喜好,这酥肉啊,一直都给你供着呢。我们三个,数你最爱吃,然后慢慢地莺瑛也爱吃了,我也爱吃了。你不知道,莺瑛现在也爱吃呢。自从没了你,我是一口都没吃过。”
齐雲笑笑,“梁骆……长大了,他长得很俊俏,眉眼细细的,是个好孩子。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想你了。要入秋了,薄毯要盖着,再过些日子,这梁京,也该过冬了。”
齐雲看着灵位,再没说话。
过了片刻,她慢慢起身,走在灵位前,伸手去触摸,“你看,我说了这么多,你都不回我一句。这些年啊,我也是寂寞了许久。”
她点燃了香,插在香炉中。
转身走时,又回头。
雲宸妃盯着那一盘高高叠起的酥肉,她慢慢伸手,抓了一块,随即喂到嘴里。
她用力嚼碎。
眼眶内,含着一滴隐忍和不甘的泪。
时至深秋,天色稍稍变凉了。荔山的枫叶红了大半,山脚下有处温泉,泉眼让匠人新挖了三柱,引得梁京女眷们纷纷前往。
游河上新添了三处码头,有一处是单独为接药材修缮的码头。梁帝重文重药,专门为运输药材修缮码头,且这码头的船只,可运往梁国各地的药材之乡。
免税收。
免路条。
而这条路的打通,都归于容亦铮和浮兰。
他和浮兰丰乡一行就是半月之久,容亦铮去了燕州各地,他发现燕州七乡内,最大的药材之地就是丰乡。
可丰乡因是燕州一处最小的地方,常年受到租税之扰,总是无心去种药材,故而流失了不少田庄和铺子。
容亦铮到了燕州考察各地,浮兰则在丰乡,和娘子、莫娘子三人前往平乡各地去。
浮兰的意思是,“丰乡既是能长好药材,那就先从咱们自家人身上下手,即便将来有所亏损,至少不会坑害丰乡的百姓。五妹妹虽然没来丰乡,但我相信她和我想的是一样的。”
容亦铮自然也是赞同的。
他在燕州四处查看地势和药材种类,浮兰守着丰乡先查看自家的地势。
半个月,二人回京。
容亦铮呈上折子,梁帝甚是欣慰,决定先从褚家开始。若是丰乡药材能一直供应梁京,那么梁京以及周边的药材供应,都能通过水路打通。
三月初的科考在梁京文院举行,科考的场地已有工人在修缮了。
整个梁京内的公子们是最忙的,各个埋头苦读,学堂朗朗书声,都在备考着。
达国府内是最清静的,既没有早起的读书声,也没有祷告的佛龛。
长廊下飘着几片落叶,浮沉感叹到底是入秋了,四处随处可见的萧条之感,还是会让人觉得烦闷。
这几日她一直都在想,如何把虎府的事告诉征儿。
其实浮沉心里很怕,她害怕征儿知道此事后,会头都不回地离开尤黛娥。虽说尤黛娥与她并无多少关系,但她真的是从心底可怜这个女人。
她虽是尤氏的姐姐,与尤氏有着一样的容貌。
可浮沉每次看到尤黛娥,都不会因那张脸怨恨她。
浮沉还在思来想去时,远在官京地界宕昌县的尤黛娥已经寻得了一个能来梁京的机会。
尤黛娥逃到宕昌,机缘巧合下去了商贾之家宕府做些粗活。
宕家是商贾人家,礼数规矩上不如梁京那些府门的多,尤黛娥虽是做粗活,但她也因年长资历深,深得宕老太太的喜爱。
虽不是近身伺候的,但尤黛娥那会捶腿的手,倒是把老太太伺候得很周到。
刚巧宕家在梁京有一桩买卖需要去,老太太身子骨很是健朗,梁京的买卖因严谨,经常都是她亲自去谈的。
这次老太太再去梁京,也打算让尤黛娥跟着一起去,“虽说你不识字,但你这伺候人的功夫是真细心,我这个老婆子,还就喜欢你每晚捶腿。梁京离咱们官京不远,此去也就四五日,你虽没有奴籍,但只要你不出去,乖乖待着也就无事。这籍子,说白了都是给主家看的,我既是不在乎这些,你也无须多虑。”
尤黛娥是又惊又喜又怕,“夫人要带着奴家去梁京?奴家在很远的外乡芦河上,奴家从未去过梁京。”
尤黛娥跪下连连道谢,“奴家会好生伺候好夫人的。”
这老太太是真心喜欢尤黛娥,她混迹客商多年,尔虞我诈的生意让她疲惫。可这个尤黛娥倒是让她觉得踏实了。
这妇人勤勤恳恳,哪里不对也敢说的性格,更是让宕老太太喜欢。
或许人到了年纪,会愈发喜欢这种朴实之感吧。
尤黛娥回到隔间,靠墙而蹲。此刻她是真的又喜又怕。
喜的是,去了梁京就能征儿。
怕的是,自己和尤秋柔一样被害死。
尤黛娥幻想着自己的画像早已贴满了整个梁京。她一个下等贱民,根本想不到宫中人的利害关系。每遇到事,脑子里最简单的想法,就是四处张贴的缉拿告示。
因为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直接的方式。
她摸着那张脸,一脸担忧,“可奴家这张脸,要如何回到梁京去呢。”
入了夜,外面黑黢黢的。
宕家中院有暖房,负责宕家入秋后的供暖。
暖炉的火苗跳动,旁边烤着橘子皮,尤黛娥看到这一幕,心里暖暖的。曾经在丰乡时,她也给征儿这样烤过。
夜深。
她坐在火炉前,把夹炭的炉夹举起,朝自己脸上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