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劝阻浮沉,“虽说我也是没了法子才带她来梁京寻你,可你将她安置在你们公府势必是不行的。”
浮兰吸着哭红的鼻子,“母亲说得没错,五妹妹,若我实在无处可去,就先让我在梁京避些时日。待我阿娘念头消了,我再回去也可以。”
浮沉记得在丰乡时,浮兰所住阁间内的书屉上,满是她笔下所画的梁京城。
深远巷子,灯火万家。有春日踏青,也有撑着油纸伞在石桥走动的人影。
有烟火,也有护城河围起的梁宫。每一笔,每一处,都与浮沉从小长大的梁京不同,却是浮兰从小幻想之地。
以前她们姐妹俩在闺阁对着烛台说起闺房话时,浮沉就想,这样美好单纯的浮兰姐姐,若是能一直待在丰乡也挺好。
她可以不顾女子不得私下外出的规矩,与笙哥哥去猎草兔、做狗烹。可以到了夏暑三伏日,蹲在丰河摸鱼玩水,玩草甸子。累了歇靠在草滩,渴了舀起丰河的水痛痛快快饮下。
是啊。
这本是浮沉一直喜爱的小日子,她想,或许浮兰本该如此。
可到底都是活在这世间,为生活所苦之人。她有她不能长留在丰乡的无奈。浮兰也有她的无奈。
浮沉眼神稍稍黯淡,略微想通了些许。她不喜欢梁京,却要在这待一生,也要算计一生。浮兰不喜欢丰乡,她向往的梁京,又该如何来善待这位远道而来的姑娘呢。
她收起眼神,轻攥起浮兰的手,盯着她双眼泛红的神色,故作轻松一笑,“兰姐姐放心吧,褚公府有尤娘子,我断不会让你在这受苦的。我已经想好了,今晚你在此地凑合一晚。待到明日,我再派人来接你回戚国府。”
娘子一愣神,“戚国府?”
浮沉坚定道,“是。我母亲的娘家府上便是戚国府。我那几个舅舅是宫里的外派大臣,已有六年在外州驻守。舅舅们在外州都各自有了府也安了家。如今戚国府中,只有外祖母一人尚且在。我这个外祖母身子也不太好,戚国府常年闭门不待客,也鲜有人上门叨扰她老人家。我虽是个亲外孙,却也顾不上外祖母的身子。兰姐姐,明日我送你去外祖母那暂且住着,日后在梁京,我们边走边看,总能寻个好去处和好盼头的。”
娘子最喜欢浮沉身上的一点,并非什么灵动可爱,而是她淡然、遇事从不慌乱的秉性。这个小女娃,左不过十五六岁,可她很会一一分析来去之路,即便眼前一片浓雾看不清,可浮沉却能不急不躁边走边瞧。
她算是瞧出来了,这个五姑娘做事并非有什么七窍玲珑心会算计会瞧见以后路,她不过是挨着眼前的路,算好这段路程。等到了下一个拐角处,再算下一站路程。
如此反复,所以她不慌乱,做事平稳。
娘子把浮兰安置好后,赶着最后一趟回丰乡的客船急匆匆便走了。
此次从丰乡带来的这五个婢女除了月儿,剩下的四位都是平乡庄子家养的姑娘们。月儿说,丰乡百姓靠的便是药材为生,故而府中婢女名都与节气有关。
在浮沉眼跟前的这四位,分别叫立春、谷雨、芒种和夏至。
浮沉一听这四个节气名,也是觉得可爱至极。
她们年龄虽不如浮沉大,但说话谨慎小心。浮沉问了一些话,这些婢女们答得也都合理。
浮沉问话时态度恭谦有礼,问到好玩的还会与她们同笑。这样表面随和之人,颇受下人喜爱。毕竟谁都不爱在待着就觉得窒息压抑的府中做事,都喜欢好伺候的主子。浮沉聪明,她在下人跟前从不摆什么臭架子,谈笑间,就将自个心里的打算给每一个婢女安顿妥当了。
立春和谷雨年纪小浮沉一岁,这两位一静一动,据说在平乡时便是搭档着做事的。浮沉将这两位,安顿去湪汐轩伺候若屿。
夏至和芒种在平乡时就是跟着月儿做事的,浮沉也懒得去筹划,便将这三位放在了自个跟前。
进府时,她大致交代了府中尤娘子是谁,也点明了利害关系。浮沉将名册递给褚槐。他一听是丰乡来伺候浮沉的,自然也没说什么话。
嘱咐浮沉几句,让她们先熟悉熟悉院子,再认清主子,别跑错了院,做错了事。
浮沉一一记下来,又借着褚槐对若屿新鲜劲没过去,赶忙将立春和谷雨塞去湪汐轩。
尤氏自然也不敢落下,她得防着若屿,自是要安顿身边的小婢女也给若屿添砖添瓦一番。她在望月轩仔细挑了两个王妈妈从私宅带来的家养婢女,借着晌午空闲时,带着她们上了湪汐轩的门。
一进门,若屿一瞧见尤秋柔身后站着的两个可人婢女,便已猜出了一二。她端着解暑凉茶和备好的糕点上前,尤氏则体贴,惺惺作态地摁着若屿的手知冷知热好一会,“这几日正是三伏最热时,若是湪汐轩有什么冰没送到位,就得紧着告诉我。望月轩与你的湪汐轩尚且挨着的,我自会为妹妹打点好的。这湪汐轩老爷也常来,该备着的,都得备好。”
若屿也假惺惺地附和着,彼时几案处搁置了存冰冷盆,瞬间降温不少。院内日头正浓,蝉鸣声一阵一阵环绕在耳,吵得尤氏心里发乱不少。
尤氏拌着嘴皮子东一句西一句地与若屿说话。她以为自个通古博今,识字认书自是在这个曾是伺候人的婢女之上。好一番卖弄后,若屿低头一笑,连怼上前说尤氏说错了诗中字眼,也理错了这首词的意境。尤氏一瞧,这段位惹不起惹不起,故而扯到育儿经上。这下,又轮到若屿听,她来讲了。
尤氏一瞧若屿的虚心样,自信油然而生,“生养过两个孩子,我也算是熬过来了。”
若屿再一笑,驳回一句,“以后在育儿经上,妾还得多多请娘子赐教。待日后妾为官人生下一男半女,娘子的这套经验,便是能套用上了。”
尤氏被怼得,假笑得牙床都险些抽筋了。
她稍作片刻,将眼神瞥向身后站着的两个婢女身上,“哎哟,你瞧瞧这个林榕和香默,可人着呢。妹妹啊,我今日来就将她们留在你这了。你这里缺人手,又何必紧着去问五姑娘要呢。眼下五姑娘给了两个,我也留两个在此。这样湪汐轩伺候的人也就多了。”
若屿是不想要的,可浮沉前脚刚给了人,她才刚收了。这尤氏给的人若是就此驳回去,又碍着她的面子,自个日后也不好混。
她故作委婉道,“妾刚来时,娘子就给了湪汐轩的几个婢女,到底是正屋出来的,做事都细致着呢。”
尤氏将手搭在膝盖处,“那几个自然是不如我调教过得好,她们是外院做粗活的。这林榕和香默还是个硬气的呢。来时我说了去湪汐轩伺候,她们还不情愿,说是在我这伺候惯了。我便告诉她们,来你这是做贴身大丫鬟的,她们这才应了下来。”
若屿一听,这尤娘子还真是想一口逮个大西瓜吃。不仅是塞人给了她,还把浮沉送来的那两个撇过去,直接让这两位来做贴身大丫鬟,抬了身份。
尤娘子这招,若屿当真是没想过对策,她刚要挽着面地拒绝时,尤氏忙起身,连说望月轩还有事,得走。
又当着若屿的面叮嘱林榕香默,以后她们便是一等大丫鬟,若屿便是主子。假惺惺地演了一场戏,挪步欲出湪汐轩。
走到门口,又瞧见井口边之前来湪汐轩做粗活的婢女,尤氏笑意盈盈地上前,趁着若屿进门的工夫,赶忙询问了湪汐轩的琐事。走时,她朝王妈妈使眼色。王妈妈会意,借着望月轩有点事,拖走了那位粗使婢女。
若屿瞧着不对劲,也不敢上前阻拦。
彼时她的处境便是最难的,虽有浮沉送了两个可用之人,却被尤娘子这釜底抽薪的一招给斩断了。近身伺候之人是尤氏眼线,这如何是好。她端坐在铜镜前,盯着镜中的自个暗自想法子。彼时是不能再靠浮沉了,她能塞进两人已实属不易,剩下的,且得靠她自个了。
这条路无人逼她走,是她自个选的。
说是为浮沉,但人都是为着自个想得多些。当了褚公府的妾,即便再难,也比以前为活下去看脸色讨饭来得好。她知道浮沉算到了她想活下去的心,也算到了她不甘伺候人的心。
尤氏釜底抽薪这招传到浮沉耳旁时,浮沉也没了法子,“人已给了曲姨娘,这蹚浑水既是已进来,剩下的路就得曲娘子自个来周全自个了。我们将自个的事做好,便是和曲姨娘最好的联手。”
浮沉收梳好发髻,换了一身素线青白百褶褙子裙,先去了方元厅告知褚槐今日要去戚国府一事。
浮沉知道外祖母那什么都不缺,她也懒得去说些客套话。
记得刚从丰乡回来她去戚国府时,这老太太连正厅的门都未曾让她进去。她连去三日,每次都是在院内候到入夜也不见外祖母出来唤她一声。
在这偌大的梁京,浮沉唯一猜不透的人便是外祖母。
说她是硬心肠吧,当年她母亲难产死后,三四岁的她被戚老太太日日喊去戚国府练字识字。
那时正是褚公府最乱时,尤娘子刚与褚槐暗生情愫,戚老太太连着唤浮沉,褚槐也不管,由着她常去戚国府。
她的字她的笔触,都得益于这位外祖母所授。
可十二岁那年她被打臂杖时,外祖母拄拐前去看她,竟也说她当嫡女却不识字,不仅是褚公府的笑话,更是让戚国府丢了颜面。
那时她未想通的事,在丰乡闲暇时便会去想。
莫娘子也说,“定是你外祖母瞧见你在褚府过得艰难,她又看着你连遭磨难,也不能明着来宽慰你。再说了,你自个也说,三四岁之龄,你外祖母就总是凶你落笔这也不对那也不对的。或许,不给你好脸,让你逆境长大,便是她对你的厚爱。”
莫娘子一席话让浮沉是茅塞顿开,她也觉得外祖母定是这样想的。回到梁京没几日便赶去戚国府瞧她老人家,可候了足足三日也没见上面。
四年未见,她原本以为,这四年足以让这表面顽固的老太太软下来。
她坐在马车内,掀起帘子,便瞧见远处与自己并排走的一辆马车。那辆马车是浮沉派去梁京城门外接浮兰的。彼时浮兰探出头,与浮沉相视一笑。
到了戚国府门外,浮沉顿顿神,收起紧张眼神,上前问了小厮。看府门的小厮一瞧是浮沉,赶忙开了府门,“五姑娘多日不来,我们老太太可想五姑娘呢。”
浮沉打趣驳他,“小哥说话可不能只顾着奉承人,你几时见外祖母瞧过我?”
看门小厮被戳破了奉承人的小心思,挠头尴尬笑着。
浮兰跟在浮沉身后,怯生生地瞧着戚国府。方才她拿了浮沉走时给的路条帖,乘坐客马车颠簸到了梁京城外,一路上全是幼时幻想过的梁京。彼时她真的到了此地,既是对新地的兴奋,又是一个外乡人对梁京城,天子脚下的惶恐不安之情。
她坐着浮沉安顿好的马车,把身上仅剩不多的贯钱给了马夫,行了个方便。马夫拿了贯钱,听了浮兰的话,绕着最远的路去戚国府。
夏日三伏,梁京的脚楼和茶子店挤满了前来消遣之人,有人卖唱有人弹曲。
游河开外附近的客船上,有船店和小吃店,挨在游河旁。
再往前走,又是各类小吃和冷饮子。
浮兰凑着鼻尖一闻,有香饮子、奶香子,还有摆在莳花上的小香草叶子。柳叶垂河,涟漪圈圈。
莲叶连层三圈绕石桥而转,叫卖油纸伞的小商贩,撑开几把纸伞挂在柳树旁。
马车再钻进宽巷内,又是叫卖又是摩肩接踵。饰物盘悬挂在梯架处,姑娘们戴着长帷帽挑选款式,擦拭胭脂。
这繁华之景,便是梁京城。
是浮兰心心念念的梁京城。
幼时只知梁京繁华,却不承想竟是这般繁华。
浮兰好奇探头,瞧着这些挨她走过的人,满心欢喜却也满心畏缩。离了丰乡,来到此地,只是一个拿着路条才能进京的外乡人罢了。
她回过神,跟在浮沉身后迈过门槛处,进了内院。
戚国府呈“凸”字格局,正屋在正中,后院窄小,前院偏大有花园草甸子。戚国府因人少,也显得空旷许多。
踩在碎石块上,浮兰只觉脚底打滑,却也不敢言语,怯生生地抬起脚跟,踮脚朝前走。浮沉低头瞧见,伸手牵住浮兰的手,拖着她往前走。
穿过长廊又是长廊。
浮兰也忘了是第几个长廊尽头才是老太太的院子,她只记得院内开满木槿花,长廊的卷帘被细风吹起,流苏随风摆动,有几个长线流苏还飘到了她的发梢上。
正屋门口一对琉璃孔雀雕高盏。雕盏背后挨着的便是落地高腰玉白双耳长瓶。门帘是用青白软绸丝缝制而成,悬空处挂了白流苏垂下。
这些精致之物,是她在丰乡从未见过的。她故作镇定,拨开流苏继续往前走。
到了枇杷树前,浮沉歇下脚,站直身子。
片刻,她憋足气,朝挂了白纱门帘的内屋通身一吼,“外祖母,您的好外孙沉儿来看您啦。”
喊毕,无人应答。
浮兰一脸尴尬,浮沉早已习惯,她低头暗戳戳地数了三下,第四下时,在戚老太太跟前伺候的张妈妈“哎哟哎哟”地迈着小碎步挪出来,“哎哟,五姑娘怎得在这大热天的来这了,老奴听说褚老爷把冰井务的人都请去褚府为你们这几个姑娘制着冷冰和冷饮呢。”
浮沉知道这位张妈妈是外祖母的挡箭令,每每她来,都会被这位妈妈拦截在门外。
她稍稍退几步,故意站在浮兰跟前,挨得近些,“张妈妈,这几日天热,外祖母又不常出门。今日来时父亲特意嘱咐,让把这制冰铜盆子带来。我知祖母身子冷,可你们也得顾着天呢。要是热得中了暑,祖母便无人照料了。”
张妈妈赔笑,“行行行,五姑娘送来的,我们老太太就收着了。天热,五姑娘不如和这位姑娘且去前院坐坐。前院斋厅前有姑娘爱吃的糕子和徽州荔枝。”
浮沉说毕,一屁股坐在正屋院内的青玉方矮凳处,她也拽着浮兰与自个坐在一处。方矮凳晒了日头,烫到炸裂。浮兰刚挨着,就猛地站起,随即又端庄坐下。
浮沉倒是不为所动,全然一副规矩样,“张妈妈,外祖母定是乏了歇下了。我来过四五次,每每您都说外祖母困乏了。今日我知道她老人家乏了,特坐此地一等便是。张妈妈若是有事且去忙着。我坐此处,绝不碍着旁人做事。”
张妈妈一瞧,这五姑娘倒像是目的不纯啊,先前几次她都是在前厅等,等了几个时辰便回去了。可今日瞧浮沉这不急不躁喝冷茶的架势,倒像是誓不罢休之态。
她凑上前,帮浮沉递过茶盏,“五姑娘使不得,这里正挨着这毒日头呢,姑娘且随老奴去前厅吧。前厅凉快,挨个在这候着做甚么哟。”
浮沉淡淡一笑,细饮凉茶,“不急不急,我就候着见见祖母。”
浮沉不挪步子,张妈妈瞧着也急了。
再瞧跟着浮沉,穿着寒酸的这姑娘,一脸胆怯,一瞧就是小地方来的,不如这五姑娘端庄稳重。浮沉今日带这位姑娘前来,难不成是有事相求?
张妈妈思虑片刻,这几个婢女好生伺候浮沉。又迈开步子急匆匆上了石阶,进了内屋。一五一十向戚老太太禀明此事。她正卧睡在床榻上,听了浮沉执拗不走,险些没一屁股爬起打碎了双耳碗,“她在这毒日头底下不走?”
张妈妈连连点头。
戚老太太急得连拍薄毯,“这个五丫头,真真是学到了她母亲的执拗顽固,做事丝毫不顾及旁人。我都让她走了,她还赖着要做什么!当真是还没长大,刁钻!顽固!没心眼的丫头!”
张妈妈听戚老太太数落浮沉,暗戳戳地偷笑,“老太太,您是没瞧见五姑娘,长大啦,也好看啦。模样倒是不像戚娘子,倒是像您。”
张妈妈险些说漏了嘴,差点多说一句,“那性子倒是也像您”。
戚老太太端坐身子,拿起挖勺,继续搅拌着檀香灰,“既是个不要命的,就且跪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