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骆再把牌位收回去,脑海里想起的,便是方才在寝殿的一幕了。
沈美人穿一件单薄的衣裳进来,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呢,她就“扑通”跪下了,“陛下。”
他凑上前,半弯腰一瞧她举起的东西。
这几个字,惊得梁骆后退几步,“你从何处得来的!”
他一把收起,将牌位紧紧捏住,眼神里全是怀疑和不信任。
沈美人被梁骆怀疑的眼神吓到了,她下意识退后几步,抬头可怜地看着他,“臣妾……臣妾……是元内监给臣妾的,臣妾并不知此物是什么,也不知亡母是谁……陛下……臣妾真的不知……”
沈美人害怕得跪在地上连着发抖,她嘴唇颤抖,说话都语无伦次了。
梁骆见状,立马收起方才的眼神,他心里埋怨自己几万次。面前跪着的沈慕青又有何罪呢,他是无奈的人,沈慕青又何尝不是与他一样呢。
生在这世上,所有的路都由不得自己。
他心一软,蹲下,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她吓得浑身都在哆嗦,冰冷得发抖,“是臣妾的错……是臣妾的错……”
梁骆紧紧抱着她,拍着她的肩,“没事了没事了,你不要怕,是朕吓到你了,没事了,过去了,都过去了……”
他的温柔,一点点暖着她。
过了许久,她才感知到他怀里的温度。
梁骆抱着她到龙榻上,将她放在榻上,“是朕吓到你了。”
沈美人:“陛下,元内监给了臣妾这个,说是让臣妾放到您的枕边。臣妾不知这是什么,不敢私自做主,这才想着拿过来给陛下。朝贡礼快到了,臣妾害怕陛下出事。”
梁骆孤独的心开始跳动了,他看着她,虽在眼前,可是伸手却够不到。
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与她,何尝不是一样呢。
无助,无奈。
他被齐雲算计推上这架在刀尖上的皇位,最后说不定还得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他的人生,从出生那刻就由不得自己。
而沈慕青,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她为元羽之女,本是武将家中的嫡女,将来为国效力,或是嫁为高门为妻,她的人生也是锦衣玉食,不该沦落在这深宫中。
此刻的他们,就像一对与家人走散的璧人,彼此相依,互颂衷肠。
在这深宫中,难得能寻一处安逸。
梁骆突觉,这世间万物,阴错阳差,也实在是可悲。
齐雲算计戚家、算计他一生,可正是这个算计,让他侥幸活了下来。
沈慕青流落琴坊,迫于无奈被安排进宫,可她又侥幸认识了他,为他的嫔妃。
这些阴差阳错,便是这刀尖上仅有的温存吧。
他回过神,擦拭着她的泪,“慕青姑娘与朕,同是天涯沦落人。这深宫中,姑娘不要怕,有朕在,身边必定有姑娘。”
沈美人痴痴抬头,突然对“慕青”这两个字甚是的陌生,“慕青姑娘?”
她破涕而笑,“入宫以来,人人都喊着沈美人,沈美人。臣妾竟都忘了,臣妾叫慕青。”
他抱着她的头,她抬头看着他,这烛灯闪烁的微光中,看似很暗,可他们彼此给彼此的光,已足够温暖整个人生。
达道看着梁骆一脸的沉醉,轻轻拍拍他。
梁骆这才回过神,收起嘴角的笑意,“总之,牌位一事书元哥不必担心。”
他端着烛台往榻上挪,见达道继续站着,索性一把拽着他,将他也拽到了榻上,“今晚要待在此处一宿,若书元哥觉得不冷能站住,就站着。”
达道笑笑,松了靴子,盘腿坐上榻。
这二人中间隔着一个长丝雕桌,这样彼此对望,稍稍各显尴尬。
达道尴尬一笑,梁骆也搓着手不知所措地笑。
达道:“陛下,有什么想问的,今晚微臣知无不言。”
梁骆已经按捺不住了,见达道放了话,自然赶紧甩了一堆问题,“朕想知道,朕不知道的所有。”
达道:“所有?”
梁骆认真点头。
达道敲敲桌面,“那就备好茶水,今晚,微臣与陛下,能秉烛长谈到天明。”
这二人盘腿坐在那,达道把知道的所有事,自己猜测的,还有从浮沉那听来的所有,全都告诉了梁骆。
说起戚娘子,达道也红了眼眶,“岳母大人难产而亡一事,微臣在浮沉那已经听过千万次了。岳母大人在褚家,并未得到多少关切,岳父大人为人粗犷,甚少关心内宅事。岳母大人有孕,身边伺候的人除了戚妈妈,剩下的就是早在褚府的尤氏了。一个人被身边的人处处算计着,自然就出事了。”
达道还说了戚娘子难产时的事,以及浮沉被送去丰乡,如何一步步熬过来,再回梁京,为母申冤。
梁骆听着这些,下巴都合不上了,看似小小的浮沉嫂嫂,原来她还藏着这些辛酸。
“她在丰乡几年,把老宅的药材生意做稳了,她大雪天去平乡几处地方救药材。丰乡那边冬天比梁京还冷,有的药材需要洗根茎存储。浮沉常年把手泡在雪水中,生了冻疮。她借着孝女公牌回京,为母伸冤,从岳父大人手中要来出嗣书,历经万难,一步步走到了我身边,也一步步,遇到了陛下。”
“遇到了……朕……”
达道坦然一笑,“是啊,陛下在宫中一步步往前走的时候,陛下的浮沉嫂嫂,在宫外也一步步熬着。只是那时候的她,根本不知道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有人与她一样,彼此相守着。”
梁骆听到这话没有哭,他的脸上,露出久违多年的舒坦一笑。
他和达道,秉烛夜谈到天亮,喝空了一盏盏热茶,吃空了三碟糕点。时而笑,时而认真,时而心疼落几滴泪。
也正是这次夜谈,梁骆知道了许多他不知道的事。
戚娘子的死,褚槐为一家之主的不作为,尤氏的算计和阴毒,以及浮沉的自我救赎,梁骆一字一句,全都记住了。
而达道也弄明白了那晚浮沉生产时的所有巧合。
外头天擦亮,达道抬腿时发现腿都坐麻了。
梁骆瞧见,小心捶着达道的腿,“活动活动就没事了。”
达道还怪不好意思的,“陛下怎么,腿不麻?”
梁骆小眼神得意地笑笑,“朕已经练出来了,小腿一盘,奏折一批,一看就是一夜。”
达道离开太和殿后,宫中长廊、长街上已经在各自忙碌了。
朝贡礼就在明日,各院各宫都在忙着筹备,梁骆也早早上朝,散朝后再召白穆与尹柄二人就翻案一事商议着细节。
达道在翰林院瞧见一箱子一箱子的卷宗抬去了太和殿。
他四处转悠,逛到城墙处,红墙根下,总算在太和殿的守卫中瞄到了褚敖。
达道一溜烟上前,一把拽过他。
褚敖皱眉一愣,刚要开口时,达道一把拽着他,朝暗角处跨步跑去。
到了暗角处,褚敖甩开达道,“大人,这是宫里,大人可要注意分寸,我这还巡着差事呢,就此告辞。”
他刚要走,达道摁住他的肩,“褚敖,你五姐姐马车生产一事,是我这个当姐夫的错怪你了。你这孩子,也不说,举起刀就把这……哎,是我的错,我欠你的。”
褚敖不走了,围着达道转了好几圈,“姐夫,你怎知这些的?”
达道笑笑,“总之,算姐夫欠你的。”
褚敖靠在红墙处,抬头盯着长街上忙碌的宫女们,“五姐夫,我受陛下所托,陛下吩咐绝不能暴露身份,所以这事,不怪姐夫。断这一指,并非姐夫逼迫,实乃无奈之举。五姐夫,六妹妹这里太多事,她放不下的执念太深,我劝说多次都无果。那晚除了奉陛下之命,更多的还是想阻止六妹妹。如果没有她,这所有的巧合都不会发生。阿娘生了我与她,六妹妹的过错,与我也有关系。现在人没了,也结束了。五姐夫不必挂念这根指头,没了他,我依旧能拿刀舞剑。”
“好,”达道欣慰地看着他,“你回京这些日子基本就没回去过,等朝贡日忙完,随我回去一趟。岱弟弟还在府中,尤姨母看着他呢。还有你的姐姐们,都在梁京呢。”
褚敖一回神,鼻子一酸。
他看达道的眼神,全是卑微,“姐夫,褚敖当年偷了宅契换为盘缠离开梁京的那刻,就没想再以这个身份回去了。这些东西,原本也不属于我。姐夫,我是外室所生,没什么府,也没什么姨母……”
达道打断他:“我不是你姐夫?”
褚敖:“自然是。”
达道再问,“你的五位姐姐也不是你的姐姐?”
“血浓于水。”
达道:“那你何来什么无家可归。”
褚敖眸子闪动,一笑。
达道拍拍他的背,“过些日子,跟我一起回去。”
说毕,他再速速拐回翰林院。
褚敖立在那,看着这长街,扬嘴一笑。
他回到太和殿院内时,已经察觉到了长街上的异样。
挨着太和殿和慈宁院的方向,多了许多穿红甲的御卫。这些御卫不归他们殿前侍卫管,也非陛下培养的关军,褚敖不认识这些人。
他速速拔腿跑去太和殿,这才反应过来这些人是哪路子的。
太和殿的梁骆,此刻早已洞察好了一切。
这些人就是太后和老臣那边的御卫,如此两相交锋,齐雲是打算把自己的太后印章发挥到极致了。她用此印与老臣们联手,借着明日梁京朝贡,又借着这朝贡礼上外臣居多为由,调动御卫,要挟梁骆。
齐雲这些暗戳戳的小举动,梁骆全看在眼中。
他自然,也有对应的法子,且这些事,自打他打算在朝贡礼这日以翻案来触动齐雲怒颜开始,就已经在一步步作好准备了。
曾经的关军,现在的殿前侍卫,这一拨人统交给褚敖来支配。
其余的殿外,以及整个梁京宫中的侍卫和林军,都由戚家三兄弟管辖调配。梁骆用他们三人,也是出于自己的私心。自知道自己为何人以来,他好像很莫名其妙地就与这些人越来越亲近了。
这前前后后的人,好像都与戚国府有关。
而现在,他手上又捏了一把牌,达道和整个暗门。
“书元哥,明日的朝贡礼,哥哥怕是不能回府陪着嫂嫂了。”
二人心意相通后,说起话来,都是暗语,“陛下,我家娘子吩咐了,在府为夫,在朝为臣。进了宫,自当为守护陛下效力。”
梁骆笑得合不拢嘴,“好,多谢嫂嫂体谅了。”
达道再言归正传,“明日的部署,陛下是如何打算的?”
“太后那边前前后后安插了很多御卫,大多都是曾经跟过先帝的,前朝那些臣子应该也早就打过招呼了。明日的朝贡礼想必定是热闹非凡。此事只有这样,不能怕家丑外传,只能当着外臣的面揭开先帝藏了多年的秘密,才能让齐太后,彻底绝了翻案的心。”
梁骆眼神坚定:“书元哥也清楚,太后手中攥着什么秘密,此秘密一旦破口说出一个字,朕的命不算什么。可因此秘密牵扯出来的人,都得跟着灭门。”
达道:“所以微臣不懂,陛下在不与微臣对这些事的情况下,是怎么敢把此事放在朝贡礼这日的?”
梁骆得意扬嘴一笑,他递给达道一碟子桃花酥,“这是按照浮沉嫂嫂说的做法做的,御膳院的人手艺还是不行,做别的一流,可做这个桃花酥,到底是不如嫂嫂。”
达道接过,咬了一口。
梁骆再会心地笑笑,“书元哥,朕手中,还有一副牌。朕是打算用这牌,去撼动太后的。但朕的这个牌只有七成,不如书元哥的十成稳。”
“什么牌?”
梁骆:“保密。”
达道乐呵呵地笑笑。
殿外夕阳西下,映照着红彤彤的半个宫殿。飞鸟飞过,落在殿檐处栖息。时至暖春,宫里的花啊草啊的嫩芽都冒着尖的露头了。
太和殿有一处暗角,那里卧了好多野猫,肥肥胖胖地趴在那,有宫女迈脚过去,它们又各自钻回洞里。
达道看着这一幕,不由得扬嘴一笑。
这一幕似曾相识呀,他在达国府的青瓦墙下,在屋檐处,在院子的杂草丛中都见过浮沉端着猫碗,踩在烂缸上,踮着脚给猫儿喂猫食的场景。
有时落了雨,她还撑着油纸伞,“喵呜喵呜……”地喊着这些猫。
今日再见,达道闭眼再一笑,果然,喜好都是相通的吧。
“书元哥……”
达道立马回头,“陛下?”
梁骆的眼神有些尴尬,好似话难以启齿。他犹豫了许久,憨笑着挠头,“谁都无法预料到明日一事,朕想,想……”
达道猜出了他的意思,“陛下想见见浮沉嫂嫂?”
梁骆眼眶含着的一滴泪,悄悄落下,“不知,可否?”
他的样子那样小心,那样谨慎。达道看到更多的感触是卑微,是头都不敢抬起来弱弱的眼神。
达道忍着心里的难过,咧嘴会心点头:“当然可以!”
这四个字,让梁骆眼神有了光。
入夜后,梁骆先去的慈宁院。
一进去,他先开口:“母后,儿子想出宫一趟。”
梁骆很懂齐雲的心思,他知道,如果他偷溜出去,齐雲势必会起疑心。但他坦白此行,又带着怀疑的假象,齐雲绝对会放他走。
齐雲谨慎道,“明日是朝贡礼,这宫内宫外这样忙,你出宫是要去见谁?”
梁骆:“儿子要去达国府一趟,明日要翻外公一家的案子,儿子在卷宗处查出了一些不明白的地方,需要在宫外处理。达国府是皇戚府,达大人为太保,儿子去达国府最为合理。再者,儿子对齐家一案一定要谨慎,有些事,宫内不好处理。”
齐雲半信半疑,“有什么事是宫内不能处置的?”
梁骆再没言语,等着齐雲开口。
齐雲思虑片刻,再坐起身子,用悠悠的眼神看着他,“你是陛下,是梁元国的陛下,还有哪里是不能去的。陛下抬举哀家,走哪都来知会哀家一声,哀家多谢陛下了。你想去便去,几时回宫都行的。只是,不可耽误了明日的大事。”
“是。”
梁骆行了礼,甩着衣袖出了慈宁院。
齐雲的眼神,立马由悠然转为多疑,“元海。”
元内监:“太后放心,已经派好了慈宁院的暗卫。”
齐雲闭着眼,深吸一口气。
宫女上前轻轻按压着她的头,她平躺在那,心早就飞到了明日的大殿上。
达道方才已经回了达国府,他提前告诉浮沉,让她作好准备。
梁骆带着飞羡出了宫,过护城河的时候,他留意到守在护城河处的御卫,“箭在弦上,都等着明早正中靶心呢。”
到了达国府门口,天色已渐晚。
他是从后门进去的,达道也已在后门候着多时了,“府上二老已在自个院子就寝,这个后门能直接到暮兕斋。院内的女使和家臣都已经遣散了,陛下放心,府上很安全,绝不会再滋生别的事。”
梁骆跟在身后进去,飞羡守着后门。
到了暮兕斋,浮沉已经候了多时了,梁骆风尘仆仆进去,与浮沉的眼神相撞。
你含着泪花,他也含着泪花,再彼此对望,剩下的就是尴尬一笑了。
浮沉忙着行礼,忙着端茶递水,此刻的她拿水铫子都不稳了,“陛下,这只有小团茶。”
梁骆见浮沉已经慌乱了,他赶忙回话:“嫂嫂不必忙,朕喝什么都好。”
浮沉端着暖炉进来,达道赶忙添置着炭火。他把帘子放下,屋内顿时暖和不少。
梁骆坐在那,看着浮沉忙,看着达道忙,他心里一丝失落闪过。这些年过去,他与她,从未有过这样弟弟给姐姐添炭火的一幕。
梁骆鼻子发酸,伸出手去烤这暖意满满的炭火,“真暖和。”
达道走到浮沉跟前,伸手拍拍她。
浮沉回过神,鼻子通红地转过身,她已经忍不住了。如果不是这些该死的规矩该死的地位,她早就一把将他抱住了吧。
她早就大声喊着弟弟,大手将他抱紧了。
达道端着备好的茶和备好的桃花酥、莲花酥放在桌上,“都是热乎的。”
梁骆伸手,抓起一块就塞嘴里。
浮沉擦干泪,再转过身,“这都是专门为陛下备好的,若是觉得不够,臣妇再去拿。陛下回宫的也都给您备好了。”
“够了够了,已经很够了。”
达道看着他狼吞虎咽吃的表情,被逗笑了。浮沉也跟着笑,梁骆也抬头跟着笑。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方才的陌生和不知所措,瞬间没了。
达道往后退几步,把浮沉一把推到梁骆跟前。
她犹豫片刻,挨着凳子坐下,“臣妇听说,明日是梁元国朝贡礼,宫里宫外忙了许久。陛下,不论结果如何,陛下都得好好守着梁元国,守着百姓。臣妇相信,陛下一定能熬过来的。您是梁元国的帝王,是百姓依赖的君主。您有臣子,有暗门,有达道,还有整个关军。”
梁骆:“多谢嫂嫂惦记,朕身后有这么多人,一定能熬过来。明日就走这最后一步了,朕今晚出宫来,想见嫂嫂一面。只这一面就好,朕见了,心里也就不再惦记了。”
浮沉听着这些话,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今日见一面还有明日,还有明年,还有后年。臣妇见陛下的次数还多着呢。陛下放心,山川河海尚在,朝朝暮暮也尚在,一切都在,一切都是平安的。”
梁骆放心桃花酥,“是,正如嫂嫂所说,一切都在。”
梁骆看向浮沉的眼睛。
浮沉也看向他的眼睛。
如此对望,眼里是担忧,是疑虑,是不舍,更是在知道彼此身份后的万般无奈。
浮沉:“陛下,愿君平安喜乐,得偿所愿。”
梁骆:“愿嫂嫂凛冬散尽,星河长明。”
梁骆裹好衣襟,达道又把他的长披褂递给他,“陛下,夜里风凉。”
梁骆接过,抬脚欲出门,到了门槛处,又转过身。
思绪许久,又开口道,“浮沉嫂嫂,朕……朕还想见见南哥儿,朕还没有抱过他,没有见过他呢。”
浮沉一拍脑门,“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梁骆被浮沉的可爱劲给逗笑了。
她速速出去,再速速跑到亮着灯的隔屋,将襁褓中熟睡的南哥儿抱来。
梁骆小心翼翼地接过,他把他轻轻抱在怀里。摸摸他的脚丫子,再揉揉他的小掌心。怎么瞧,怎么喜欢,“他长得像嫂嫂。”
梁骆把孩子再放在浮沉怀中,“嫂嫂,这孩子,可取了小字?”
浮沉摇头:“这孩子就候着陛下赐小字呢。”
梁骆歪头,用手抚着下巴仔细一想,“‘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千山以外飞鸟全都断绝;万径之路路,不见人影踪迹。与其流连忘返人世间,不如小南哥儿就做个潇洒快活之人。小字千汕,曲三水山字,过径风帆,千汕已留。”
“千汕……”浮沉连连点头,“臣妇记住了。”
梁骆红着鼻子,迈脚从后门离去。
达道跟在身后送出去。
浮沉站在门框处,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的背影。夜色深沉,再也瞧不见时,她捂着嘴,抱着南哥儿蹲在那泣不成声。
她靠着门框,抬头将眼泪憋回眼眶。
浮沉知道,明日就是真正的破釜沉舟。
第二日,梁元国朝贡礼正式开始。
半山殿所有的外臣被马车和轿辇一一接去护城河中间的正街,梁京百姓盛装站立两侧,挨着护城河处的是以国、公、次、远府为依次的各府官员内眷。
上百人的朝贡外臣,浩浩荡荡从正街入宫。
正上门大开,城门上全是守卫和御卫。当然,除了这些人,其余的都是前关军,还有戚家三兄弟立在那守着这座城池的安宁。
夙叶为关军正将,一无为副将。
二人穿着铠甲,站在二层城墙处。
一切就绪,蓄势待发。
卯时一刻到,城门的石狮子嘴中滚出一颗色镂空圆球。接着便是城墙上的鼓声,共敲十八响。
十八响鼓声敲完,城门被重重推开。
百名使臣身穿各州国服饰,依次从城门处走过。
车轮声,马蹄声阵阵入耳。
他们穿过红门,再走过长街,再顺着长前街和白玉街进入宫墙,最后再拐进太和大殿。
朝贡礼是州、关、国进梁元国,进献贺礼的吉日。
有送美人的,有送州关万礼喜雁的,更有小国抬着几箱子贵雕、雕宝贝进宫的。
到了太和殿门口,这些人全都叩拜三礼,再依次站好。
如此一国为大的景象,多亏了先先帝当年马背得天下的功劳,若是没有先先帝开国,便没有梁元国如此盛世。
鼓乐齐鸣。
长杛吹响。
这一阵阵声音,传到宫外,传遍七州。
百姓闻声,齐齐下跪,“陛下万岁!”
梁骆穿龙袍,戴冕旒,从黄琉雀屏风前迈脚走来,到了龙椅处,他重重坐下,眼神坚定。
齐雲穿朝褂,此朝褂是用石青色片缘,以立龙、正龙和万福万寿为绣衣图案而绣,领后垂明黄绦,饰以红、白、黄三色珠宝。
太后位挨着龙椅靠左处,齐雲慢慢落座,以温柔之相看向朝野。
朝野众人,站在最前端的分别是达道、夙叶。
文官第一位为尹柄,后跟卿查院。
武官第一位为白穆,后跟武官院。
齐雲寻了许久,总算是在太和大殿最后处寻到了跟随先帝的老臣,以及这些日子她每隔几日就会召见的几位老臣。
虽是站位远了些,可论官位,前面这几位,都是小蚂蚱。
齐雲一脸的胜券在握。
使臣依次进大殿,礼乐毕,郭内监甩三下长鞭,“州、关、国三使臣觐见,为求万民安康,为求边关顺遂无战乱。故梁元大国,容万民心,祈万民福,顺万民意,朝贡贺礼,祈求边关万年无战!”
说毕,郭内监再甩三下长鞭。
下方站着的使臣,整齐跪下,再起。再跪,再起。行叩三礼,再齐声道:“梁元国万岁,陛下万岁,朝贡为民,为边关永和!”
齐声喊毕,梁骆轻抬手,“众位爱卿、使臣平身。”
他再道:“众位使臣不远千里来梁京,为求永和平安,朕自当为众位使臣求一满意。今日朝贡礼,随贺礼毕,定会随贺礼完。每一份朝贡帖所求,不动摇国本,不动摇边关。不求辱、不伤百姓者,皆可圆满。”
“陛下英明!”
梁骆动了动冕旒,达道皱眉,知道事情要开始了。
尹柄看到这定好的手势,立马甩起袍袖,手持笏板跪下,“陛下为边关为万民圆满,乃是万民之福。微臣斗胆,借此吉日吉礼,为齐家冤案进言。”
站在下方的梁京百官,谁都不敢抬头。
大家心知肚明,朝贡礼上尹柄绝不是冒死进言,定是陛下早就商议、部署好的事。
尹柄讲完,大殿内无人再言一句,齐刷刷冷下去了。
齐雲听到尹柄提了齐家,她内心早已波澜涌动了。但她此刻比梁骆和稳当,直直坐着,眼神依旧是一片柔情。
梁骆面无表情:“尹爱卿此话是何意?”
尹柄:“陛下,齐家冤案牵连甚多。陛下心系百姓和朝政,一登基最先着手的就是此案,齐家一事因牵连多,先帝从开始处置齐家到封起卷宗都不曾对外公开过。故而齐家卷宗锁在卿查院十几年,陛下登基后才得以重见天日。既是此案多人觉得是错判,是冤案,不如趁着朝贡日,将此案的细枝末节公之于众,还陛下、诸位大臣以及梁国一份安定。”
白穆也跪下:“微臣附议,齐家案子议论声颇多,只有公开,才能平定非议。”
夙叶:“微臣附议。”
达道:“微臣附议。”
卿查院和武官院还有齐雲事先安排好的老臣们也纷纷跪下,“微臣附议。”
齐雲一挑眉,老老实实坐稳,静等梁骆开口。
梁骆:“其余爱卿,可有异议?”
下方百官齐刷刷跪下,“臣等附议。”
“好,”梁骆招手。
从屏风后出来四位抬着卷宗箱子的小内监,他们重重放下卷宗箱子。之后飞羡抱着一个八宝长条盒子上前,也跪着放下。
尹柄在下方瞧见这些东西都齐全了,他弓着腰上前,指着卷宗箱子道,“这箱子内是卿查院的诸位大人连着多日整理的齐家案所有卷宗。”
他再指向八宝长条盒子,“此八宝长条盒子中装着的,是当年齐家被冤称通敌叛国来往所有信函。”
这话一出,齐雲坐不稳了。
她甩头恶狠狠看向梁骆,又不敢大声言语,“陛下这是何意,来往密函一事本就无人知晓,当初先帝处置此事时,梁国压根无人知晓这个罪名,就连哀家都不知道。陛下今日拿出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
梁骆的眼神,阴冷得可怕:“太后静等便是。”
齐雲忐忑不安地再坐稳,此刻这么多人,她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能等着尹柄再开口。
尹柄说完,弯腰行礼。
梁骆:“卿查院何在。”
李大人上前:“卿查元卿首李昌郡听陛下吩咐。”
梁骆冷冷地再发出声:“案子既是李爱卿率卿查院诸位大人一起查的,就由李大人说吧。”
“是!”
李昌郡跪下:“陛下登基以来一直着手查齐家案子,寻了朝贡礼日来翻此案,为还齐家案,实乃不偏颇、不藏私的明君之举。陛下在上,太后在上,齐家一案……”
齐雲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李昌郡停顿片刻,坚定道:“齐家一案无任何冤情,反而背负了重案轻判之罪!”
“荒唐!”
齐雲猛站起身,她突觉眼前一阵昏暗,又速速坐下,再想开口时,脑子已是眩晕一片,即便此刻张口再多说一个字的力气,她都没了。
李昌郡抢占先机,迎话而上:“齐家当年重案轻判,百十口人无一人喊冤而死。齐家恃宠而骄,仗着马背上的功劳在梁京为非作歹,强抢民女,霸占田地!”
齐雲憋着气,头已经眩晕起不来了,她无力喊道,“住口,住口……”
李昌郡:“此为梁京罪责之一,其重罪为齐萧等逆贼霸占边关,只准许齐家军驻守边关。此地天高皇帝远,齐萧逆贼更是与南国来往通敌,这一箱子密函全是齐萧等逆贼用关外境内三地,官州四地换万贯家财。齐家逆贼在屠国(梁国前身国名)三年、五年、十五年期间,共战败三次。首次战败为关外旱地,二次战败为关外水地,三次战败为官州四地。此三次战败,密函记录清清楚楚,全是故意败北,故意失守城池。以此三败,齐家逆贼换来万贯家财。用国本故意败北,为齐家谋求国难之财。密卷案宗密函皆是证据,齐家重案轻判,乃是先帝仁慈!”
此刻,齐雲的瞳孔都快震碎了!
这话一出,当朝百官面面相觑,无人再敢多言一句。
而这次的朝贡国,刚巧就有南国灭亡后,如今依附在梁国土地上,归属为梁国的南臣。
这些人腿都发软了,在他们还在互通眼神时,达道和夙叶早就带着关军候在大殿外了。
南臣吓得跪地求饶:“陛下恕罪啊,我乃是已臣服后的南臣,绝无二心啊。”
梁骆闭着眼睛,一句都没有言语。
齐雲憋着劲,一把撕扯住梁骆的衣领,“陛下!”
梁骆猛抬头,用平生最恶毒的眼神看向她。
他的话,冷得能杀死人,“太后。”
齐雲被唬住了,她半张着口,慢慢抬手指向梁骆。
刚要张口说第一个字时,一口血喷出,全都落在了梁骆脸上。
齐雲一口气上不来,晕厥在凤椅上。
元内监见状,速速派人抬走了她。
大殿鸦雀无声,有的老文官支撑不住,也晕厥过去了。
梁骆的脸上,全是血。
他的阴沉的脸上,没有丝毫恐惧。
他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到百官面前,他环顾四周,再挪几步走到玉台处,“南国北国旧人,通敌叛国者,诛。念及旧国试图光复者,诛。”
说完这些话,他平静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