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道回到梁京后,达国府的门槛都被来往说亲的人踩破了。
他很少回府,平日有人说姻亲时,母亲梁愫亚都会借着由头推脱掉。
国府公子,一般能迈开腿上门说姻亲的,只有几个公府算下等,其余不是宰相女,便是国府和京中公主。
梁愫亚掰指一数,“已有十个姑娘了,书元也回府了,趁着这次,让他好好与这些姑娘们见见。”
达麟放下盏茶,叹息,“你也是,你知道书元并非与一般公子,当年送他去的地方,你也狠了心。如今倒好,又埋怨他没在跟前尽孝,也没个妾和通房,干干净净。”
说起这个,梁愫亚也是懊恼的。
当初他才八岁,就被迫离府,进了暗门。
遭受苦楚,在非人之地苟且活下去。性格冷漠,很少回府。
他们是母子,可达道与她很是陌生,不论她待他如何好,他都以礼相待,无一丝交心。
相反,达识却与达道相投甚好,二人嬉笑玩乐。
他在达道脸上从未见到的笑意,都在他与达识在一起时才能遇到。
梁愫亚心里,怨极了达识。
她是梁京长公主,地位高贵,从不参与女眷闺房闲聚。在她看来,这些妇人都是低等之人,与她的高贵身份不符。
而达识,一个庶子,抢了她在达道跟前的所有。
达麟起身,看一眼院外,刚巧看到达识从廊下走过,“娘子呐,咱们府上,又不止一个儿子。书元是命不由己,可识儿却能安分守己。咱们两个儿子,一个上交给梁京暗门,一个留在膝下享乐。与其去强求书元,不如给识儿一个好姻事,让他成家,娶正娘子进门。这样,这国府也不至于全无笑声。”
梁愫亚轻声一哼,“他是庶子!”
达麟转身,生怒,“他是我达麟之子,你从小就嫌弃他,以至于他是整个国府公子中唯一没有小字的。当初是你不顾我劝阻,要送书元去暗门,如今,你就好好给识儿安顿姻亲,免得误了他。庶子,庶子怎么了,我国府二公子,我看谁瞧不上他!”
达麟怒气而走,留梁愫亚在正厅哀声怨道。
梁愫亚也知道,整个梁京,就达道达识这两兄弟,一无妾室,二无通房。
她也发愁,可也没别的法子。
达国府郊园,达道与达识相坐于案几前。
达识按捺不住,一直揪着玉瓶内的芬冰花。他想开口问达道浮沉的事,又怕自个表现太主动,被误会。
达道早就看出了他的小心思,“浮沉一切安好。”
达识这才放心饮茶,下棋,“如此,那便好。公府是个虎口,去丰乡也能护着自个。”
“我这次回府,也是浮沉所托一事。”
达识一懵。
芒山插嘴,“公子,您不是说,是要照料练场那一双狗崽儿女吗?”
达道一笑,没理芒山,“她让我去褚公府,想法子让褚大人,去丰乡。”
达识又懵了,“为何要让褚大人去丰乡?她才远离他们啊。”
达道摇头,他起身,“我也不知,但她这样做,定有她的道理。”
达道进了屋,换了一套规规矩矩的公子装,束了发。
达道回京第一日,就递了拜帖到褚公府。
褚槐不在,尤秋柔一瞧,险些没跳起来,“这这这,这可是国府嫡子,他要来公府拜见老爷。这是为何,为了谁而来。难不成是为了我们家这些姑娘?”
刘女一惊,“娘子啊,这可万万使不得啊,浮淰姑娘还小,这达道虽差着岁数,可若是有苗头,达道势必要给浮淰留着的啊。”
尤秋柔一想,心生一计,“既是他送了拜帖,老爷又不在府上。这拜帖向来是一送一应。他既是送了,咱们藏起来,不应。自然他就不来了。”
刘女恍惚许久,“对对,咱们藏起来,当作不知此事就好。”
尤秋柔装聋没回应。
达道一想就知这公府诡计甚多,他选了褚槐在府的日子。
趁坐马车,到了褚公府正门停下,正儿八经地上门拜访。
褚槐开高槛正门迎达道入府。
尤秋柔在方绾厅听仆人说是达道来了,吓得倒地,“我都未曾回应,他怎得就来了。”
刘女搀扶着尤秋柔去了方元厅。
达道一见尤氏出来,立马掏出拜帖,“尤娘子,晚辈也不知是何事得罪了您,这国府送到公府的拜帖,竟没得回应。幸亏晚辈是个不顾脸皮的,不然,今日怕是登不上贵府的门。”
褚槐在达道跟前,求生欲极强。
他憨笑着赶紧认错,“使不得使不得,书元常年不在梁京,今日来到我们公府,是我们的福分呢。这我家娘子,准是忘了回。毕竟我们也从未收到国府拜帖,实在不知有这个规矩。”
达道一听,嬉笑着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褚大人,这茶可是勤偣老宅的?”
褚槐赶紧赔笑,“是,是勤偣老宅的。”
达道放下盏茶,“褚大人,我这半年,都在丰乡那个穷地方。今日到贵府,是在丰乡碰巧看到一事,特来告知大人。”
“书元但说无妨。”
达道:“褚公府在丰乡也有所老宅,我常在此处,六台山也罢,丰山也罢,四处游历。丰山有处地界,叫‘宝祀’。那里有几家贵门的太祖们埋在此处,未进京之前我就听当地人说,宝祀埋着的褚太祖之墓,已垮掉了坟头,也没个看护,也没个碑墓,姓甚名谁也不知。当地人说,是褚家的墓,我也不知到底是不是。”
褚槐听得直发虚汗。
达道一笑,“若真是褚大人的太祖之墓,不管是远乡还是梁京,都是祖上之人。这墓碑亦是后世之人祭祀之处。为求后世子孙安稳,大人还是趁着日子,前去修缮一番。免得被当地人议论,说褚家后继无人。”
褚槐虚汗湿了衣袖,他擦拭着,坐立不安,“书元公子一说,倒真是让我想起了这位太祖。他当年随我二哥前去丰乡,可人一到丰乡,感了恶疾,没救回来,便葬在此地。祭祀修缮一事,历来也只有家中老大才能动土,这也确是我的不是,忘了那位还有个太祖。”
达道一瞧,事已办成。
他也懒得废话,“既是如此,大人可看着办,阳春四月,正是好时候呢。”
他故意点明,出了方元厅。
尤秋柔紧绷的心,终是放松了。她缓和着劲,端起茶大口饮下,“这国府公子猛地登门,竟让我心生一怕。我以为他要谈我家这几位姑娘的姻亲一事。现下看,是我想多了。”
达道走后,褚槐才敢长吁口气,“那可是国府嫡子,怎会瞧上我们家这几个姑娘。”
他再一想,看一眼天色,“丰乡的奉仙日快到了,娘子啊,备好路上用的,咱们得启程去一次丰乡了。达道所说,倒真是被我忘在脑后的事,这位太祖,虽不是至亲,但眼下都传到了达道耳朵旁,想必是残破得厉害。咱们陛下又重孝道,此事拖不得,奉仙日正是个好日子。”
尤秋柔坐稳,一想,又觉得事有蹊跷。
浮沉那丫头,也在丰乡。
难不成,这是巧合?
尤秋柔也只是想想,毕竟,褚槐此人虽对她言听计从,但若是扯到外厅和京中,他又是个十分聪明之人。
达道去褚公府一事,没三日就传得满梁京都知晓了。
都在议论,达道难不成瞧上了褚公府的姑娘?
这话传到了梁愫亚的耳旁,她赶忙找到达道,赔笑一番,“褚公府也是好人家,他们家浮沁嫁人后,过了及笄能说姻事的,就剩下二姑娘浮漪,十六岁。还有三姑娘浮滢十五岁,这两位,都是母亲可去说得的。”
达道避开梁愫亚的殷勤,礼貌行礼,一脸淡然,“母亲,儿子不日便会启程,丰乡还有要事等着回去处置。”
说完,他退后,欲离开。
被梁愫亚喊住,“书元,你就不能与母亲,多说几句话吗?”
他懒得搭理,跳上亭子。
看到达识后,他又回头,“母亲,姻亲一事,尚且不能操之过急,我去褚公府是有公事找褚大人商议,并无别意。再者,母亲还是顾着身子,我这次回来看您都瘦了。”
此番话,他从来都不想说。
只是看到达识,他还得替达识考虑。
这个弟弟,在府中本身就日子艰难,梁愫亚对他哪里好过。他这样敷衍梁愫亚,也是希望达识能得一份安宁。
而梁愫亚对他而言,就是亲手推他进暗门的人。
她是梁京长公主,与嫁去苗京、西京、芜京的三位公主,并称为梁京四美。
这四位,没出阁前,就在梁京宫中明争暗斗。
出嫁后,更是以所生嫡子为姐妹之间争斗的手段。
当时的梁京暗门,是最阴暗,也是最高暗权的好去处。暗门是梁京一品官衔,因从事高发死亡事业,暗门将军府上父母,皆是一品令衍大人和令衍夫人,死后享尊庙,入梁京中宫陵。
一个暗门将军,可让后三代子孙享受荣华。
梁愫亚为了与姐妹暗争高低,把八岁小达道送入暗门,全无一丝为母之心。
达道从八岁懦弱,硬生生撑到十二岁、十五岁。
达识顶着他名义应酬梁京差事时,十五岁的达道,身披战甲,在为自己的黑暗人生拼死一搏。
这些种种,达道从未忘却。
他期盼过委身父母膝下玩闹的童趣,也羡慕过在学堂摇头晃脑读书的公子们。
是梁愫亚亲手,把一个能活在阳光下的干净公子,推到了再也见不到光的深渊。
清明一过,阳春四月初七,褚公府一行人从梁京出发至丰乡。
浮沉早早就得了消息,比褚公府的消息还早。
是达道从梁京传来的:事已成。
浮沉感叹于达道的耳目众多,梁京至丰乡,水路要走七日,山路要走十日之久。
而这个消息,竟用两日就传给她了。
浮沉得了消息后,每到夜里,先自个悄悄安顿着奉仙日祭祀要用的东西。之青往库房塞了更多的物件供这些仆子偷盗。还有店铺和庄子上的账面,都动了银两亏损的手脚。
把前前后后的院落墙壁挖了洞,以备这些婢子藏匿东西所用。
之后,褚公府消息传到后,她又与褚家两个宅子一起,明面上要去上下两宅商量着去备祭祀的东西。
实则是给这些老者和仆子们腾地,由着他们悄悄盗空老宅。
那些仆子一听梁京要来人,有些胆小的,一想,既是要来人,反正是要整顿,到时罚的肯定是这个蠢五姑娘,不干他们何事。
那何不,趁着人没来时,好好大干一番。
于是乎,老的小的高的胖的矮的,全都来分一杯羹。
褚家老宅,顿时乱作一团。
入夜浮沉回来后,看到正厅的青玉花瓶也没了,屉子前的首饰也没了。
她故作可怜地感叹一句,“丰乡盗贼真多”,就敷衍过去了。
这些仆子一瞧,更加肆意了。
浮沉看着渐渐腾空的老宅,心满意足地吃着酥糕。
之青不解,“姑娘,我一直不知,这样做到底是为何?”
浮沉放下酥糕,“之青姐姐,要其灭亡,必先其膨胀。父亲从未来过丰乡,几年前他只知道丰乡药材多,却也不知到底是何种多法。既然我们要靠丰乡回梁京,这里的一切都得先让他亲眼看到后,才算数。若是日后我真的能掌管丰乡,他又未曾见过丰乡是何模样。到时他来一句,你没来时,这里也是如此。要是这样,我就输大发了,我必须得让父亲亲眼看到老宅有多乱有多不堪,这些老者有多难搞。让他知道这里的不易,让整个褚公府看到真正的丰乡老宅。这样,我才有翻身的机会。”
之青被浮沉这番话,瞬间点燃了斗志。她猛站起身,拍手叫好,“我的姑娘哎,这个局当真是完美的!这样一来,大家一瞧此地刁民甚多,也无人愿意留下,尤娘子更加笃信让你一人待在此地。然后我们,就能关门打狗了。”
之青佩服得五体投地,“姑娘,你这小脑瓜,到底装了什么。”
浮沉淡然一笑。
“我被打过臂杖,也险些被大火烧死过,被老学识算计过。也险些毁过容貌。”
她起身,走到院子,“见识过最下作的手段,也就不那么单纯了。”
她抬眼,再瞧见那条被堵住的巷道。
正出神时,关在里面的妇人一阵凄惨叫声。
月儿跑来,“那女人又怎得了?”
浮沉走到廊下,看着青苔。
入夜子时一过,她穿着红色宽袖寝衣,之青撑着一盏琉璃灯跟在她身后。
浮沉趁着夜色,推开堵着的杂物,留了一个小缝隙。
她深咽一口气,接过琉璃灯,“我今晚倒要看看,她究竟是人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