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从尤黛娥来的那刻,浮沉就已下了决心,鹤壁的尤氏是真的不能再活着了。
所以不管尤黛娥来说什么,浮沉都认定了尤氏的死。
戚国府的主厅正对高高的青瓦墙,两侧是二院。偏门的院内能看到天井,这里种了许多三芍花,夏天的时候路过很是好看。
浮沉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天井处。
此时她还没想好要如何去问面前的尤黛娥,她很钦佩尤黛娥独自一人带大征儿的艰辛,在她与征儿打过多次照面后,更是为尤黛娥惋惜。
这个征儿从未有一刻觉得尤黛娥是他母亲,言语间多少都是有些避讳的,每次都是刻意说尤黛娥是他养母。
但浮沉也知道,她的这些,左不过都是怜惜罢了。
尤黛娥跪在下方,见浮沉没问,她等了许久,也不顾别的就自个开口先说了,“姑娘,奴家那个妹妹关在鹤壁,她做了恶事,连累得整个褚府的下人流放的流放,赐死的赐死。奴家知道,是姑娘心善,只让奴家去鹤壁替您看着这个妹妹,让奴家也免受流放之苦。奴家谨遵姑娘的教诲,一直都安分守己地在鹤壁宅子做事。”
尤黛娥把膝盖往前挪挪,“可就在前几日,奴家的这个妹妹又造孽了,她让奴家联系宫中的一位婢女。”
浮沉一听这个,立马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尤黛娥继续,“奴家刚开始还是听了她的话,去护城河以南的土钡巷子候一位身穿鹅黄衣裳的婢女,奴家等了整整一日,都不曾见到有这样一位婢女路过。奴家思来想去,觉得哪怕是为了征儿,都不能再做这些昧着良心的事了。”
浮沉捏着手腕上的镯子,“尤氏可曾让你带什么话给这个婢女?”
尤黛娥点头,“有。”
尤黛娥只说了这一个字,再不言语了。
浮沉知道,这个尤姐姐,是来拿这个来为自己谋求一条后路的。反正如今她是越发清晰地认为,当年的死婴或许真的活着。
可知道这件事的人,绝对不是尤氏。
更不是眼前的尤黛娥。
她不屑与这些人再纠缠。
浮沉低头笑笑,她起身,挪步到门口,“尤姨母想威胁我,用这事要挟我,为你和征儿求一条后路。姨母当真是想错了,我褚浮沉这辈子,从未有把事寄托在旁人身上的时候。我自是知道,人活着,就应该自己为自己谋求算计。今日你什么都不要说,好好地回去,按照我之前吩咐的,待够一年……”
浮沉一想,又摇头,“不不不,恐怕一年都待不够,姨母就能和征儿见面了。姨母好自为之,莫要再来拿这些没意思的事来诓骗我。”
浮沉甩着衣袖欲出去,尤黛娥慌了神。
她万万没想到浮沉不入套,此时她已没了别的选择,哪怕浮沉不给她保证,她都得把这事老老实实地说出来。
她知道,只有在浮沉跟前百般示好,或许才能为征儿求一条活路。
尤黛娥一把抱住浮沉的腿,“姑娘莫要走,奴家那个妹妹好像知道宫中娘子的秘密,她还说了当初那个被抱来的死婴肯定活着的。她让奴家传话给宫中,她想拿这个把柄要挟宫里的人。姑娘啊,奴家这个妹妹还说了,只有奴家把话传出去,她才能保证征儿活着的。虽说奴家也不知奴家的妹妹到底做了什么,但奴家还是怕会牵扯到征儿,还望姑娘大人大量,把所有的怨念都责罚在奴家身上,求求您救救她!”
浮沉低头看着尤黛娥,她的手起了干皮,黑黢黢的。
她浑身上下没穿一件好点的布料衣衫,都是粗布旧衣。浮沉记得,她第一次见到征儿时,他穿的就是三匹粗衣。
这个女人,不给自己留一分,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了这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
而这个孩子,从心眼里就没认定尤黛娥是他的母亲。
口口声声只是养母。
浮沉看着尤黛娥连着叩头时的样子,她的眼圈泛红。她收起神色,挪步到一侧,“姨母还是回去为好,鹤壁宅子是囚禁宅子,随时都会有人查看。”
浮沉抬脚出来。
留下尤黛娥跪在那,小声抽泣。
每每想起征儿,她的心都会揪住。此刻她也不知道这孩子在何处,是不是真的被尤秋柔利用了。
在征儿面前,她对尤秋柔的那点姐妹情分,早已没了。
浮沉出了主厅,几步去了后院的廊下。有凉风吹起,现在已是入秋,穿的薄衣还是会冷。
浮沉此刻什么都顾不上,她坐在廊下的石凳上,一直在想方才尤黛娥说的话,“从她的话中倒是能听出,尤氏好像知道征儿现在在做什么。”
之青问道,“姑娘是在怀疑什么?”
“征儿现在最诡异的事,就是他说是我弟弟,我猜测,他能说出这话,势必与尤氏有关。尤黛娥今日来求到戚国府,想必也是尤氏拿此话威胁她了。”
浮沉瞧着石桌面,越想越觉得蹊跷,“尤氏想借她嘴里的死婴下落要挟宫中的那位出手,难不成,她也利用了征儿?”
之青也坐下,“姑娘的意思是,尤氏在未出事前,就知道死婴的事,然后她借着征儿一直想找到亲生父母的急迫,把他误导了?”
浮沉若有所思地点头,“我是这样想的,但我猜不透,她为何要这样做?这样做有什么目的呢?征儿与她并无什么关系,她为何费尽心思地误导这个孩子呢?”
浮沉长吁一口气,又沉重的摇摇头,“不重要不重要,这些事我真的懒得去管去计较了。”
她一把摁住之青的手,小声道,“之青姐姐,尤氏不能再活着了,咱们得想法子,斩草除根。如今在她身上的这些事,我早已懒得再去查了,反正她知道的也不多,与其在她身上浪费功夫,不如趁乱斩断她的所有幻想和折腾。”
“咱们姑娘能这样说,定是有法子了。”
浮沉吸吸鼻子,笃定一笑,“尤氏都自寻死路往宫外传话了,还需要我想别的法子?”
之青瞬间恍然大悟,“姑娘这招高啊!”
浮沉:“让月儿去护城河以南的土钡巷子处给我好好蹲着,蹲不到人就一直蹲。我猜测这个婢女,应该不是宫内的人。是宫中的那位安顿在土钡巷子的接线人,负责把话传到宫中。她定不是个闲人,也不会每日站在那个地方等人,不然没道理,她在等谁呢?”
之青:“姑娘说得没错,尤氏说她爱穿鹅黄衣裳,我猜测,她肯定是附近沿街叫卖,摆着小摊贩的婢女。然后暗中负责把宫外的一些动响传到宫中。姑娘要知道,这个土钡巷,可是官员上朝进宫的必经之路,租赁是梁京最贵的地段。”
浮沉点头,之青说得句句在理,“回府后你就安顿月儿守着这附近,若是人手不够,把夏至芒种也叫过去。书元哥哥院内的人暂时就别动了,芒山也别说。”
提起达道,浮沉的眼神变得温柔了许多,“他一直忙着朝中事,我的这些私事,就不再让他费心了。咱们自己处理就好。”
浮沉走时什么话都没对外祖母说,自她出阁,外祖母身边好像又少了一点安逸。
浮兰回了丰乡,已有多日不曾来过了。
浮沉看着外祖母落寞的身影,连连心疼。
她很好奇,为何她的三位舅舅一直在外州,甚至连府邸都安顿在了外州。自她有记忆来,好像再没见过这些舅舅。
浮沉幼时问过几次,但见外祖母伤心得掩面偷着哭泣时,她就后悔了。
自此她再没问过关于舅舅的事。
这座戚国府,到底是不如从前了。
现在由外祖母死死撑着,浮沉知道,外祖母撑着她的荣光,也撑着舅舅们的荣光。
可唯独这些荣光背后,最苦的,就是这老太太了。
浮沉回府后,月儿就戴着帷帽连夜出去了。
月儿出去半个时辰,芒山就急匆匆去了书兕斋,“公子,月儿姑娘和夏至姑娘,还有褚公府的几个姑娘,都连夜去了护城河的土钡巷。”
达道放下笔,把镇纸摆好,“都是我家娘子派去的?”
芒山点头:“是,都是您的宝贝娘子派出去的,卑职一直跟着,也不知她们要做什么,只能先回来回话。”
达道心里稍稍有些慌张了。
他察觉到浮沉看似心静,其实心里一直惦记着旁的事。虽说她基本都会告诉他,但有很多小事,浮沉还是不说。
像今晚的事,为何浮沉不与他说呢。
他隐隐觉得不对劲,他提着从宫中回来时带的榛子酥皮糕,去了朝兕斋。
刚进院,就见浮沉一动不动地坐在亭子下发呆。
达道几步上前,偷偷把榛子酥皮糕放在一旁,蹑手蹑脚地上前,之后,再一把从背后抱住她。
这一偷袭,倒是把浮沉给吓出了一身汗。
浮沉回头一瞧,看到是达道,这才平缓下来。
达道小心松手,关切地问,“怎么了?”
浮沉用手指戳戳达道,“你吓到了我,还问我怎么了。”
达道调皮地笑笑,把榛子酥皮糕盒打开,取出一块递给浮沉。
浮沉的眼色很疲惫,她摇头,“不想吃。”
“生病了?”
浮沉再摇头,“没有。”
达道心一哆嗦。
他故作轻松的取出一块,塞在自己嘴里。又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月儿呢,平时她可最积极地伺候你。”
浮沉:“月儿在外祖母那呢,今天我去外祖母那,她老人家想吃云紫粥,月儿做的最好吃了,我就暂且把她留下了。”
浮沉说完这话,心里也慌慌的,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对达道撒谎。
达道听到浮沉这样说,心里猛然间一丝失落。
他的手微微颤抖,捏着榛子酥皮糕的手都拿不稳了,“哦。”
芒山想插嘴,又觉得此刻不该他多言,他也杵在一旁不敢言语了。
达道也不便多问,他很认真地嘱咐浮沉,“最近陛下想立褚的意思越来越明显了,宫中那五位皇子的母族、背后支撑的官员,还有在陛下面前的表现都带着杀气。宫中的事,我们避开点。”
达道也不知如何说,但他对浮沉很不放心。
他怕浮沉受伤。
他知道浮沉没有把一些事告诉他,是怕他会受伤。
但对他而言,这种隔阂才是最窒息的。
达道说毕,拍拍浮沉的发簪,起身要走。
浮沉一把拽住他,之后,她一把环手抱住达道的脖子,双脚离地,跳在他怀中。
浮沉的猛扑,让达道差点没扶稳。
但浮沉小小的,扑过来挂在他身上,他也能大力抱稳她。
浮沉的下巴搁置在达道肩膀,她把脸塞在他肩膀上。
许久,她才缓缓抬头,一脸委屈,“我错了。”
达道:“哪里错了。”
浮沉:“我不该骗你。”
达道宠溺一笑,“娘子怎么能有错,要错也是我的错。是我没给你保护,是我没能让你对我敞开心扉。”
浮沉傻傻地摇着达道的脖子,“是我错了。”
达道把浮沉放在石桌上,单手环住她。
二人对视而笑,达道刮刮浮沉的鼻尖,“知道错了就好。”
浮沉趴在达道怀中,一五一十地把这些事全都说出来了。
在达道问她月儿时,她就知道,她做的一切都瞒不住她的夫君。他一句不问不说,但他什么都知道。
那一刻浮沉好像懂了夫妻相处之道。
“彼此”二字,应该就是坦诚相待吧。
浮沉说了快有半个时辰,达道听完,这才全都懂了,“你派几个姑娘哪能去,此事还得芒山出马。”
达道都没发话,芒山听到这话后,撒腿就溜了。
夏至在那边,芒山早就迫不及待了。
浮沉:“我就怕我的事……”
达道打断浮沉的话,“是我们的事。”
浮沉调皮的笑笑。
达道:“你按照你安顿好的去做就是,至于别的事,有我在。我不会参与别的,你要杀人也好,放火也好,哪怕你把鹤壁烧了我都不管。我只护着你。”
浮沉也揪揪达道的鼻尖,“啊哟,你可真是我的好夫君。”
二人在廊下嬉戏打闹。
阁楼上坐在珠帘下的梁愫亚,看着达道脸上的温柔和轻松,简直都惊呆了,“天哪天哪,他何时对我这样过,哪怕他对我有这一丝丝的好,我也不至于意难平至今啊。”
关妈妈知道梁愫亚是渴望母子温情,“夫人和大公子的关系一直如此,从没有缓解过。我倒是觉得,夫人眼下,有了一个好法子能破除您与公子的千年寒冰。”
梁愫亚眼睛发光,“什么好法子?”
关妈妈指指远处的浮沉,“就是这位褚家姑娘啊,我伺候夫人多年了,自然是知道夫人您的性子,刀子嘴豆腐心。您在这府中,也就对二公子苛刻过,但随着二公子长大,您待他也慢慢释然了。夫人眼下和大公子的关系,中间横着的人就是这位褚姑娘。夫人也瞧出来咱们公子很爱她了,夫人与其心里过不去,不如与褚家这位姑娘好好的,您想想,您和公子最宝贝的娘子打好了交道,您与公子的那层寒冰,也就迎刃而解了。”
这话虽不假,但梁愫亚一想自己和宝贝儿子的关系,要靠一个外人来缓解,心里多少还是觉得有些讽刺,“真是没天理了,亲娘和儿子的关系,要靠一个外来的儿媳来缓解。”
关妈妈伺候梁愫亚多年,说话也不忌讳,“夫人啊,有些事想通了都不算事。褚家姑娘现在是大公子明媒正娶,陛下亲赐婚的大娘子,这事啊,不是您想否认就能否认的。您也没有多讨厌她的,还专门给她买好吃的,那次马车上买的糕子,畅丫头可不爱吃。”
梁愫亚被戳破了,白了几眼关妈妈,“就你话多!”
关妈妈笑笑,从衣袖口掏出一份红皮请帖递给梁愫亚,“夫人,尹次府尹柄的娘子今早生了儿子,晌午这请帖就送来了。尹柄大人现在正值咱们公子所用,仕途大好。尹家第一时间就先给咱们达府送了帖子。三日后产妇送喜蛋,这尹家娘子与咱们家的娘子又是姐妹,夫人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带褚娘子一起去,也能缓解缓解关系。”
关妈妈盯着远处的浮沉,“要说这大娘子还真是个有福气的,她能遇到您这么好的婆母,和咱们这么好的达家,还有梁京姑娘们惦记多年的公子,简直是掉进福气泡中了呢。”
梁愫亚一听关妈妈夸达道,自然是乐意的。
她收起请帖,得意一笑,“既是咱们书元重用的人,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带这个儿媳出去见见世面。”
月儿夏至还有芒山守在土钡巷东侧,芒种和其他几个小厮守在土钡巷西侧。
各守两条道。
夜里凉,芒山很贴心地给夏至备了被褥、厚衣裳。
憨憨地扛在肩处,随时等着给夏至穿。
芒种就酸芒山,“要说咱们都是芒字辈的,你可真不讲义气。”
芒山尴尬地笑笑,勉为其难地扯下一块薄毯递给芒种,“来来来,咱们姐妹有难同当。”
芒种:“谁和你是姐妹!”
夏至捂嘴偷乐。
快过宵禁时,机智的芒山在巷子拐角处,瞧见了那个穿着鹅黄衣裳,推着三脚叫卖车子的姑娘。
瞧着约莫二十之龄。
左脚拐着走路。
她推的三脚车上挂着“李氏艾香灰粽”。
月儿:“咱们姑娘真是神了,真的猜到她是在这里靠着沿街贩卖为生的。”
芒山:“接下来就好办了,传个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