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骐欠着身子,伸手轻轻去够梁帝的手。
触碰到的那一刻,他被这骨瘦如柴的手吓得一哆嗦。他自小胆小,最怕的便是这迟暮老者微弱的呼吸和这副躯体。
如果他不是奔着别的心思来,这里他片刻都待不下去的。
梁帝知道梁骐是什么人,他喊来他,却不理他。
他微微闭着眼睛,叫梁骐在一侧,却不与他言语一句。
梁骐半蹲着,定定地蹲在那不敢动,陈内监站在一旁也一言不发。殿内的灯灭了三盏,只留了一盏微弱的闪着,这一盏,只照着灯盏旁边的长条桌,光很弱,梁帝和陈内监都是侧影。
殿内没有婢女,没人说话。
梁骐呆呆地蹲着,不敢多言语一句,大气不敢出,汗一滴一滴地落下。此刻他真是怕极了,阴冷得怕,生怕背后有一只手拍他的背。
梁帝闭眼观察了他许久后他才再慢慢睁眼,“骐儿。”
梁骐一个哆嗦,“父皇……父皇,儿臣在。”
梁帝:“骐儿,朕的骐儿来了啊。”
陈内监凑上前将梁帝慢慢搀扶起来,靠在软榻上,再将厚虎毯披在肩上。
梁骐在一旁欲伸手去帮,可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只得干巴巴地举手比划几下。
梁帝坐舒坦后,梁骐再跪下行礼。
梁帝伸手,梁骐速速坐在梁帝一旁,“父皇要保重龙体啊,儿臣和哥哥还有弟弟们都在等父皇康复。”
梁帝:“今日父皇让你来,是想说说父皇的心里话。父皇病倒这些日子,从未召见过你们兄弟六人,为的是怕你们兄弟六人互相猜忌,更怕老大他们,猜忌陷害你。”
梁骐听这话的意思,好像他的父皇对他很特殊一样,唯他一人疼爱着、惦记着,“父皇此话怎讲,儿臣的兄弟们关系都很和睦,并无猜忌陷害之意,父皇不必多虑,保重龙体要紧。”
梁帝借梁骐的话开始道,“兄友弟恭固然是好,可若是,父皇有意授你为太子呢?”
梁骐的瞳孔都放大了!
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些年,虽说梁帝有意带着他,提点他来做事。可从未有一次将这几个字真正说出口过,隐晦之意,他每次都会猜测。
如今真的说出口了,梁骐竟当场哑口了,“父皇……父皇……”
他吓得跪在地上,“儿臣不敢,儿臣不敢当啊!”
梁帝:“若是父皇真有意立你为太子,你能向父皇保证,自当爱民如子,当一个为天下、为百姓的好太子?”
梁骐泣不成声,“承蒙父皇疼爱,这几年儿臣跟着父皇南巡过也出关过,父皇见过苍生疾苦,儿臣也见过。父皇以身作则,对儿臣偏爱至今,让儿臣潜移默化地成长了,懂得了苍生疾苦和百姓之难。儿臣自当爱民如子,绝不辜负父皇所托。”
“好,”梁帝欣慰一笑,“朕果然没看走眼,朕的老四到底是没跟着朕白走那么多路。今日朕让你前来,嘱咐你此事,望你定要保住父皇的心思,切莫告知旁人。自古皇家兄弟之争历来就有,父皇也是为保住你才让你别张扬的。你的大哥心思重,他与你自小也不和,如今回京他投诚与你,望你自知其中之意。”
梁骐连连点头,他已经听不进去任何一句话,他只记得那句:立你为太子。
梁帝示意陈内监上前。
陈内监端着一个长条锦盒递给梁帝。
梁帝轻轻打开,取出包着绒布的诏书,摆在被褥上。
梁骐眼睛瞪得贼大,一刻都不敢眨。
梁帝呢,他耍了个小聪明,只摆诏书,却一字不提诏书,他故意让梁骐以为自个早就拟好了诏书,故意让梁骐误会。
梁骐:“父皇,儿臣自会不辜负父皇所托。”
“骐儿,有我儿这话,父皇就什么都不记挂了,”梁帝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你娶了灵娘,身后自有太傅一脉支撑,你的路,父皇已提早为你筹划好了。你身后有太傅,又有你母后,以后的路,你会走安稳的。”
梁骐跪下,连着叩头。
陈内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呆滞地站着,盯着太和殿内的这一对父子。
陈内监看着梁帝干瘦如柴地支撑着梁国的以后,心里不落忍的难受。
他独自一人,为梁骆打点着登基后的路。
作为帝王,他顾及到了百姓,选了最适合的明君。
作为父亲,他又残忍又心疼地为梁骆铺路。
帝王和父亲,他权衡不了,只得顾着最重的一头。
梁骐心里有了底气,他盯着摆在被褥上的锦盒,心里已断定太子之位是他的了。
他长吁气与梁帝寒暄。
半个时辰后他转身欲退下,梁帝盯着他的身影,忆起梁骐年幼时,他陪着梁骐在御花园嬉闹的回忆。
暗光中,梁帝滴下一滴泪。
那些年少时光,终究一去不复返了。
无猜忌,陪伴孩童长大的岁月,终究是消磨殆尽了。
“骐儿……”
他无力地喊了一声,无人应答。
陈内监:“陛下,四皇子都走远了,要不要老奴叫回来?”
梁帝摇头,“不必了,不必了……再叫,也回不来了……”
是啊。
再叫,七八岁的梁骐再也回不来了。
陈内监偷偷擦拭着泪,不忍地看着梁帝,“陛下要保重,别想那些烦事了,陛下康健无恙,梁京便会再有生机的。”
梁帝慢慢闭眼,均匀的喘着气。
此刻,那些遍布在外头的梁铎眼线,又在做什么呢。
梁铎的殿内。
在梁骐进太和殿的那刻,梁铎已然知晓了。
眼线速度快,速速将此事传到他耳旁。
梁铎一听,沉闷多日的精气神,总算是有了点波动,“如此说来,这还是父皇第一次召见四弟了。”
城防兵都卫,“确实如此,咱们这位陛下做事谨慎得很,他自知会引发纷争,自然是不会单独召见皇子,今晚急迫召见四皇子,没准,怕是那事有了眉目?”
梁铎:“立储君?”
都卫点头。
梁铎得意地笑笑:“父皇还真是不到最后不点头呢。”
都卫:“大皇子,接下来,咱们该如何?”
“不急,等四弟,此次召见倒也是好事,”梁铎轻轻抚着挂在剑鞘上的长剑,“若是四弟真信我,自会来我这殿内走一趟。若是他不信我,自会将此事瞒下来,今晚咱们在这等着就是了。”
果然如梁铎所料,半个时辰的工夫梁骐就急匆匆地赶来了。
梁骐也是不谨慎,兴奋的有些过头了。
他回府后没将此事告诉灵娘,也没告诉太傅大人,而是傻呵呵地跑来寻梁铎了。
若是太傅知道,岂不是气得都能发癫。
梁骐把他在太和殿的事全盘交代了,“父皇就说了这些,有意点要立我为太子,还把诏书都拟好了。”
梁铎本来瞧见梁骐来了,他已十拿九稳了,但一听诏书,他还是有些不稳,“父皇连立四弟的诏书都拟好了?”
梁骐欣喜地点头,“我也没想到父皇当真这般看得起我,这些年父皇看重我,如今真是立了我,这可真是万万没想到啊。大哥,如此一来,你我兄弟二人便携手,一起为梁国,为百姓。”
梁铎心里慌了,但他表面还是很淡定,一脸为梁骐高兴的神色,“四弟,这样便好了,我与四弟都心安了。四弟为太子,我定会为四弟效力,还望四弟继位后不要忘了我这个大哥。”
梁骐赶忙道,“大哥说什么呢,我与大哥自会照拂的,大哥放心,梁京的武官高位,我自会留给大哥的。”
此话一出,梁骐意识到说得有些早了,但他太过依赖梁铎,只一笑而过。
梁铎心里小九九算盘已经盘算起来了,他想了想,递给梁骐一盏茶。
试探性地问他,“不知四弟,可亲眼见过诏书了?”
梁骐爱面子,“自是见到了啊。”
他没说实话,不过他丝毫不担心,梁帝都拿出来了,还说了那番话,岂是有假。
梁铎心一咯噔,赔笑,再倒茶。
梁骐走后,梁铎伏在桌前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窗外有风吹起来,屏风上绣着的绿梅花纹样很好看。
他伸手,抚摸。
这是他母妃活着时绣的。
想起尘妃,梁铎的心就不能安定,当年尘妃不过猜忌了立嗣一事,就被多疑的梁帝赐死了。
那时他尚小,每每想起自己独身一人的孤独时,心里对梁帝只有怨恨。
他在清含关受苦受难,他的弟弟们在梁京享福,每次想到这些,梁铎就一脸恨意。
回京的每一次奉承都是隐忍。
清含关每一次的上马征战,都是为了回京的隐忍作准备。
他回过神,速速走出书房,让随从阿周摊开藏在青墙壁兵马地图,他挑开剑鞘,盯着那上面每一寸土地。
这地图中,还有燕州。
燕州在清含关的关内边界处,被重叠的燕山隔着,这块土地才免受战乱的困扰。
梁铎的剑指向燕州境内,他突然想起一人,“燕州好像有个小娃,投了我们清含关三次。”
阿周:“是的大爷,那小娃我们都觉得年纪太小,肩不能扛不能提的,总觉得无用。”
梁铎:“叫什么来着?”
阿周抓耳挠腮地想了许久,“好像是叫一无,对,就叫一无,将士们还都说这名字真干脆,一无所有的。”
一无。
梁铎想起来了,这个孩子虽年纪小,但却异常聪慧。
他在燕州府衙从苦力做到了三等黑肩带,又靠自个小小的能力,把燕州境内关于肩带的区分给抹平了。
也就是说,为府衙效力的衙役们一旦效命,戴的就是有官俸、享荣休的编制内的衙役了。再也不是无官俸、无荣休的体外衙役了。
这点,梁铎一直都记得,“这个一无,现尚在何处?”
“还在燕州。”
“如此,”他有了主意,“咱们在梁京这些日子清含关也没消息,他既是想投军,就让他跟着杨大,暂且留在清含关。这孩子人小机灵,且留着,说不定以后还用得着。”
“是。”
翰林院。
达道端着茶,盯着外头的枝叶随风摆动。偶有雀儿嬉闹,争吵一阵飞走了。
整个翰林院的文官全都在中院,后院由武官守着。
达道也不知他在等什么,总之他和夙叶都觉得,今日怕是太和殿有所动作了。
到了晌午,宫门敲了晌午的钟。
宫门下钥,文武官员各自回府。
达道和夙叶站在城墙上看着官员挨个并排离开宫中,远处的护城河隐约可见。
夙叶问达道,“有几日没回府了?”
达道摇头,“记不清了。”
夙叶:“你家可是有娇娘子等,你这数日不回,不怕嫂子责怪啊。”
说到了浮沉,达道的嘴角掩盖不住地上扬狂笑,“你这个嫂嫂,不是一般人,她能忍常人不能忍,也能扛常人不能扛。她是个姑娘,却能历劫回京,能在褚府闹腾,能为她母亲报仇。这样的嫂嫂,你觉得她会责怪身负重任的为官者?”
夙叶白了一眼达道,“酸死了酸死了。”
达道:“今日不知有无行动。”
夙叶端起一杯茶饮下,“且等着吧,白日无动,入夜必动。”
入夜后,各宫点了灯,远处瞧去,灯火一片,甚是好看。
不久便落了雨,一滴滴打在纸灯、莲池和湖面上。
达道和夙叶踱步在屋内走,一刻都不安分。
芒山进来出去好几次,“太和殿还是没动静。”
夙叶:“再探。”
芒山不顾落雨速速再跑出去,可这次才刚走到门口没多久就泡湿了进来,“来了来了,城防兵来了!”
达道和夙叶立马捏紧腰间的长剑,速速离了翰林院。
一入夜,太和殿附近的城防兵就有了动静,这些都是梁铎安排的。这些日子城防兵来回不知换了多少拨。
原本这些都是内卫守着的,可梁铎一回京就以戒备松为由换了他的。之前达道觉得梁帝大意了,现在达道和夙叶都知道,这些都是梁帝故意为之。
太和殿好像出事了,达道和夙叶挨着宫墙过去,探头趴在殿檐处。
远处太医院的人已全都站在殿门外了,还有钰皇后、莺贵妃和雲宸妃都跪在殿门外。
达道:“难不成出事了?”
夙叶:“应该不会,且等着吧。”
太医院的太医来回得从太和殿出来好些次,每个人表情凝重不敢多说一句话。
钰皇后和莺贵妃跪在那一个劲地哭。
雲宸妃不哭,但也偷偷地抹眼泪。
陈内监拿着扶杖出来,“陛下病重,吐了血,现刚睡下。各位娘娘们守在此处也没法子,不如先回宫去,等陛下醒了,老奴再去各宫给娘娘传话。”
钰皇后:“陛下的龙体可能撑得住?”
陈内监:“陛下无碍。”
莺贵妃扶起皇后,宽慰她,“皇后娘娘哭了几日,眼睛也肿了,妾身也不知该如何劝娘娘了。娘娘保重凤体,这中宫还得靠娘娘您来撑着呢。”
雲宸妃向来话不多,劝人也话极少,“皇后娘娘自当保重。”
钰皇后扶着头,上了撵轿。
轿子刚拐出太和殿,她的表情已从担忧变为紧张,“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到了这个时候都还没有诏书,满朝文武都要急疯了,若真是有个三长两短,难道陛下要死不瞑目,看着兄弟相残,大臣内党纷争不断!”
钰皇后一直担忧诏书。
雲宸妃给莺贵妃客气了几句也回了寝殿。
莺贵妃站在太和殿的院内,盯着那紧闭的门,陷入沉思,“陛下究竟,要做什么。”
她庆幸的是,从一开始就让梁玄远离这些乱事。
太和殿内,梁帝病情虽重,但他尚且能动。
他闭着眼,等着有人进来。
殿内太医众多,大家忙前忙后地守在梁帝床榻前一刻都不敢放松,子时刚过没多久,后墙上的屋檐开了洞,有人趁乱探头爬了进来。
烛灯闪烁,陈内监在角落处瞧见蒙面黑人进到了太和殿正内厅,他落地后,速速翻找着什么。
陈内监把诏书摆在黄帐子正中的位子。
蒙面人一眼瞧见后速速取下诏书盒子,再原路逃走。
许久,陈内监才敢出来,小声道,“陛下?”
梁帝轻哼了一声。
陈内监,“拿走了。”
梁帝这才卸下心防,闭着眼养神。
蒙面黑人是阿周派来的阿张。
阿张是清含关的人,梁京无人认得。
他擅上梁偷盗,得了诏书速速回了梁铎府呈上。交给梁铎后,阿张的命也葬送在阿周端来的茶水中。
鹤顶红,一口暴毙。
暴毙后阿周后悔了,“爷,人死得早了,应该完璧归赵后再灭口的。”
梁铎:“无碍。”
梁铎手捧诏书,迟迟不肯打开。
他怕面对,也怕看到诏书上的字。
梁铎憋足了气,许久后他速速拆开锦盒,摊开诏书。
瞪大了眼睛,竟看到的诏书上空无一字,“为何是空的?”
梁铎警醒,“难不成父皇察觉到了?”
不对不对。
他们万无一失的怎会被察觉,更何况他回京至今并无任何僭越之举啊。
梁铎再一想,“难不成,父皇根本没立太子?”
阿周:“那四爷说的话是真是假?”
四爷。
对啊!
梁铎速速合上诏书,再装回锦盒内,“既是空的,那父皇就谁都没立,既然如此,得知空诏书后最急的自然不是我们而是四弟了。”
他把锦盒装回袖子,提起剑别在腰间,“备马,速去东府一趟,我要亲自去找四弟谈谈诏书一事。”
梁铎打算用这空诏书,来一招借刀杀人。
梁铎到了东府时,竟意外发现东府外头不远处的周边都有宫里的人巡逻。
梁铎躲在角落盯着对面,细细一瞧才看清,带着侍卫来的,竟是陈内监。
阿周早就打听到了消息,“爷,诏书的事,好像是陛下事先安排好的。”
梁铎脚底板都在冒冷汗,“怎么回事?”
“这些侍卫是太和殿的,陈内监负责蹲守,方才我跟着爷过来时就听到那几个侍卫悄声说,好像是四爷的人,盗走了诏书。看来空诏书一事是陛下安排好的,为的就是引盗诏书的人前来,不过陛下好像查错了人,蹲错了点,怎就觉得是四爷干的呢?”
梁铎:“只有他见过。”
梁铎眼神阴冷地盯着周遭,暗自道,“到了这个关头,咱们这位四弟怕是不得不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