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京的深秋迎来第一场初雪。
这场雪下了三日,梁骆在太和殿完成登基典礼后,这场雪意外地也停了。
残雪渐消,宫宇楼阁的缝隙中挂着一轮圆日,虽不如夏日时烈,可在这深秋季节,能抬头就瞧见圆日悬挂半空,也是暖意渐上心头。
正如浮沉所说,“新帝继位,元号为梁元,这场雪许是为新帝和梁元国初见面的赠礼吧。”
梁国改号为“梁元”。
梁京宫内已悄然换了模样。
郭内监为元帝贴身内监。
白穆、尹柄一干人等提升为正五品文司、武司官员。
所属梁京官员带正品者,府内也得跟着提升为白公府、尹公府等类公府,以此为例。
闵国府和郭国府维持不变。
梁骆早年为皇子时曾四处游历玩耍,一早就查出梁元国内的基建薄弱,每年一到入夏、入冬这两季时,南方水患,北方雪灾。
南北两地百姓,年年都有灾民逃来梁京避难。
故梁骆坐上龙位的第一日,就把掌管水患雪灾的国土院等官员再加紧拨了几十名外调官员入京。
再从京内分派所属地方,再配好职责连夜赶去各地方。
而这几十名外调官员,全都是芒山早年记在小本本上的官员,层层筛选,各个做事仔细谨慎不与官场所勾结,事事处理公平,都是在梁京无关系,默默无闻守在地方的最落尾官员。
梁骆和达道都深知梁京层层官场,各个维护,牵一发动全身的机制,所以梁骆的打算,是先从地方入手。
先守住百姓利益,守住南北两地之灾。再从地方层层筛选直到梁京城内。
梁骆在太和殿的书桌前,把自己所想说完,达道听完,对面前这位新帝甚是有所改观了。
先帝有六位皇子,唯独梁骆,当真是能做到事事巨细。只是,他以为梁骆年岁不大,定是也有顾虑不到的地方,可谁曾想,他全都想到了,也全都安排到位了。
“陛下所想,正是微臣所想,陛下如此体京顾外,微臣定当好好辅佐,办好这份差。”
梁骆从书桌前起身,他走到达道跟前,轻轻攥紧达道的手,“书元大哥,朕与大哥是陪伴之情,也是兄弟之情。朕幼时常得大哥照拂,国府朕都去过无数次了。如今朕受父皇所恩来坐这个位子,必定遵父皇遗愿为国为民。可朕左不过十几岁,朕不想坐了这个位子,也与大哥还有浮沉嫂嫂失了兄弟的情分。”
梁骆说得诚恳,“书元大哥,朕……朕不想被推上这个位子的同时,也没了身边人。”
他垂下头,一时感伤起来。
达道知道,梁骆和他的哥哥们没什么情分,他自小爱跟着他屁股后面跑,打马、猎鹿、舞剑、逗趣。
如今,当真是成了孤独的小皇帝。
他拍拍梁骆的肩,趁着四下无人时一把将他搂在怀里,“我让你嫂嫂改日做几样你爱吃的,你偷偷来国府吃可好?”
梁骆皱紧的眉头总算是舒展开了,“当真?我最爱吃浮沉嫂嫂做的油炸冰溜子了。”
“好好好,给你做。”
二人总算都舒坦了,你推推我,我推推你。
正打闹着玩呢,宫外有小宫女来报,“陛下,皇后娘娘让陛下去一趟后宫。”
因后宫暂时没来安顿,故后宫这些娘娘们的名号和所属也只得暂时归为先帝时所称。
梁骆恢复了紧张,长吁一口气。
说起后宫,达道也为他捏一把汗,“现下虽是定了国号,可太后一位,朝中官员还在争执着。”
他拍拍梁骆的肩,“此事我不便参与,朝中白穆、尹柄大人,还有隶中院的几位大人,陛下便可与他们商议。至于咱们这位太傅大人,还是别问了。四皇子一事,太傅已算四皇子家人,本不该参与调查的,可皇后娘娘执意让太傅参与,陛下知道这其中曲折就好。”
梁骆:“大哥放心吧,这些事,自会都处理好的。”
他抬脚打算出去,又缩回脚,转头问达道,“书元大哥,太后之位,依着往年惯例,该是谁为太后?是认亲母妃,还是认亲嫡母后?”
这话倒是把达道给难住了。
认谁为太后,历朝从无什么规则。
有认亲母妃的,也有认亲嫡母后的,争执当下,不过是皇帝心中的一杆秤罢了。
他摊手,纵肩无奈一笑。
随即他又谨慎嘱咐,“不过陛下,钰皇后娘娘跟前,还有四皇子一事没解决。这事牵扯的有清含关、大皇子,还有太傅大人和皇后娘娘身后的一众党羽,怕是难了。”
梁骆也跟着摊手,无奈一笑,“再难的,都得查。”
梁骆说毕,抬脚出去了。
梁骆转身的一刻,达道脸上毫无笑意。
他挪步走到殿外,盯着雲宸妃寝殿的方向望去。
殿宇楼阁,唯有雲宸妃的寝殿在一片密林深处的小径路处。
芒山上前,“公子。”
达道:“咱们还有一事,才能心安。”
芒山也顺着达道的眼神看向密林深处,“公子是指,那片密林处的寝殿?”
达道点头,“既是先帝遗愿,怕是再耽误不得了。”
芒山:“那公子,接下来我们做什么可好?”
达道揪揪芒山的须发,“回府去。”
达道回了府。
身后万千重隔,此时的他也想回府去。
他在朝兕厅见了达麟和梁愫亚,达麟问了宫中事,虽说新帝已顺利登基,可这梁京的乱事还是多如牛毛,达麟也是为达道担忧。
太后未定。
梁铎尚在狱中。
梁骐那边原因不明。
太傅大人是人还是妖,钰皇后和雲宸妃之间的暗中争夺,这些可都是要紧的,一个都不能松手。
达麟为达道担忧。
达道宽慰了几句,就被梁愫亚扯着从朝兕厅出来了,“我虽知你忙,可你怎么能把你的宝贝娘子给忽略了。老大不小了,该是有孩子的时候了,你瞧瞧达识,这次宫乱人家明哲保身,就守着公主府照顾云鹤哪也不去。今日早起他还带着云鹤来给母亲请安了,说这些日子乱不敢出来。我瞧着,肚子都挺挺的,哎哟,真是叫人羡慕啊,真是羡慕死了。”
达道:“母亲怎知识弟安安稳稳地哪也没去,母亲可别忘了,识弟自竹贤回京就升了官品,先帝在世时,又给识弟升了一品,现下为正三品武官院督军,大皇子谋反时,识弟可是带着武军,暗中守着梁京城的督军。”
他说完,一步上了石阶,小跑进了暮兕斋。
独留梁愫亚一人在风中懵,“这还好,各个都升了官,各个都不说,旁人家的孩子升了官大开府门摆酒,我们家倒好,像是鼠贼偷了人家的官一样,闷不做声的,无趣,无趣得很!”
暮兕斋的花草已有许久不曾修剪了,长得和人一般高,挡住了视线,也挡住了廊下的卷帘。
达道悄悄迈脚进去,合上门时,浮沉已从背后一把抱住他了,“你可算是回来了。”
浮沉一把拽着达道往床榻前走,将他一把推着坐下。
之青和月儿端着药盒子跟在身后,“哐”一声将药盒子重重摆在矮凳上,“姑娘,都备好了。”
达道还没反应过来,浮沉已放下床帘。
“娘子,娘子……娘子再急也不在这一时啊……”
达道几下被浮沉推倒了。
之青和月儿捂住嘴,偷偷地站在一旁踮着脚望。
浮沉扒开达道的衣裳,仔仔细细地检查了达道的每一寸肌肤。
脑袋。
胳膊。
脚踝。
还有胳肢窝、脚底板,浮沉里里外外都查了,该上药的上药,该抹的抹。
七七八八好一阵子,总算是折腾完了。
浮沉下了床榻,月儿上前把床帘再次挂好。
浮沉把药盒子收起,长吁气,“既是有了伤,就得好好照顾着,若是生了疮疤流了脓就不好了,身子是你的,也是我的,没了好身子,往后照顾我和……”
她立马再改口,“和这国府一大家子人,你力不从心,我就遭殃了。”
达道满心欢喜地把衣袖放下,“是是是,娘子说得极对。”
浮沉吩咐月儿和之青去了后厨,她小心端着矮凳坐在他跟前,摸着他的头发,再摸摸他的胡茬,关切问道,“现下,一切都安稳了吧。是不是可以,安安心心地待在府中几日了?”
浮沉想着,先打听好有无事,若是再无事,她便可以把有孕一事说出来了。
毕竟,这也算是个喜事。
可她还是谨慎,怕再出什么乱子。
她现下也藏不住了,毕竟再过不了几日,这肚子就会慢慢鼓起来的。
达道攥紧浮沉的手,“太后一位安定下来,才算是真正的安定了。虽说太后一位不关我的事,可陛下的那位母妃,是先帝的遗愿。”
“梁骆……不不不,陛下的母妃?”
浮沉冷不丁想起来当年她进宫时在莺贵妃那瞧见的“瑛柒霖裳”四个字的绣样。
她记得当初问过云鹤,她说这“霖”是雲宸妃的闺名,而莺贵妃、雲宸妃和她母亲三人又是在屠壁长大的闺中姐妹。
当初她就心生了很多疑虑,想着问问外祖母。
可事太多,接二连三地发生,她也将这位雲宸妃忘却脑后了。
达道今日再提雲宸妃,浮沉觉得,是时候去问问外祖母了。
她也迫切想知道,她们三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有什么瓜葛。
她想起那次进宫见雲宸妃时,她的言语间,多少有些她听不懂的话意。这位雲宸妃,像是要说什么,可字字句句又像是在藏着什么似的,让人捉摸不透。
达道在浮沉跟前,倒是什么都说,“这位宸妃娘娘我是最捉摸不透的,你看她那张脸,根本猜不出她要什么,她想得到什么。当年二皇子的母妃哲宸妃我也见过,她与雲宸妃,完全不同。哲宸妃才是真的惧怕又想逃离后宫,可雲宸妃不是,她看似不争,其实她一直都在争。”
浮沉:“这位宸妃娘娘,是不是以后的太后?”
达道笃定摇头,“她不是。”
浮沉一笑,“书元哥哥说不是那就不是。”
浮沉又想起白府和尹府升公府一事了,“对了,早起母亲收到两份帖子,是大姐姐和二姐姐的府上升公府的宴请帖。”
达道点头:“这两位姐夫立了功,也算是熬过来了。大姐夫和二姐夫都升为正品了,一个负责文司,一个负责武司,虽是个五品,可二姐夫的职责,比咱们那位岳父大人的都多。我估摸着,咱们这位岳父大人,此刻怕是正在褚公府跳高了脚埋怨着呢。”
达道抚着浮沉的下巴,“娘子啊,我听芒山说你将国府围得铜墙铁壁一般?”
“是”浮沉得意地笑着,“你家娘子从来都不弱,不会给夫君添麻烦的。既是哪都忙哪都乱,这国府自是不能乱,我会替你,好好守着此处的。”
达道半蹲着身子,“吧唧”给了浮沉一大口。
浮沉害羞地扭过头去,“怪难为情的。”
达道攥着浮沉的手往门外走,“宫乱到现在也算是安定下来了,娘子,我陪你去一趟戚国府吧?”
巧了。
浮沉也想去看望外祖母了,二人牵着手,双双上了马车。
梁愫亚趴在门外,长叹,“唉唉唉,这才回了府又出去了,整日整日地忙,就是不干正经事。唉唉唉,恼啊,烦啊,何时才能干点别的事啊。”
刘畅拉着梁愫亚的手,仰头问,“夫人,什么是正经事啊?”
梁愫亚连忙捂嘴,脸蛋泛红地托着刘畅往院内走。
戚国府的巷子口挤满了人。
都是修缮各自房檐的匠人,有的抬,有的背,忙得不亦乐乎。
达道和浮沉坐在马车内,马车颠簸几下碎石子,绕着弯到了国府门口。
马车刚歇下,达道扶着浮沉从马车下来。此番来得匆忙并未带着什么礼来,张妈妈见是达国府的马车,速速回了老太太的时苑阁,“老太太,五姑娘五姑爷都来了,正在外头陪着她舅舅们说话呢。”
老太太拄着拐,迈着门槛从时苑阁出来,“浮沉和书元都来了,快些给请进来。”
“外祖母,孙女这不是来了嘛!”
浮沉蹦跶着一路小跑进来,乖乖地挨到老太太跟前,“外祖母,宫乱这些日子我没能来,方才在前院听舅舅们说戚国府一切都好,没有任何事,我这才算是放心了呢。”
“外祖母可是一点都不担心达国府,外祖母知道,书元定是早就安排好了的。”
张妈妈在一旁掺和一句,“五姑娘您是不知,我们老太太啊,在屋内来回地走,嘴里都念叨您的名字呢。这乱过了,倒松懈下来说不担心您了。”
浮沉调皮地笑着,“外祖母真可爱。”
达道也跟着惭愧一笑,“外祖母您可抬举我了,达国府被浮沉守得铜墙铁壁一般,可全都不是我的功劳,都是您这外孙女的功劳。”
老太太拽着浮沉和达道的手往屋内走,达道礼貌松开,再行了礼,“外祖母您和浮沉说话,我去前院见见舅舅们。”
老太太:“那你且去,把你这娘子借我一个时辰。”
浮沉吐舌笑,达道宠溺地看着浮沉也笑,“外祖母,您借几个时辰都无妨的。”
老太太又拽着浮沉的手进到了屋子内。
每年一入冬,老太太就会从时令阁搬到时苑阁来住。
时苑阁是北屋,时令阁是西屋。
一个夏凉,一个冬暖,各有各的好。
这时苑阁浮沉可是熟得很,一进屋子,她就想起年幼时的冬日,褚槐忙着被府上过冬和年关口的事顾不上她,老太太就会趁这个间隙将浮沉白日接来,入夜送回褚府。
反复好几年,为的是偷着教她认字。
浮沉瞧见,时苑阁长条桌前挂着的一幅字画,便是她扭扭捏捏不会写字时所画。
她鼻子一酸,“外祖母还留着呢。”
老太太瞅一眼,也笑,“自是要留着的,那时你才六岁,我派人去打听尤氏私下为你请的学识,才知只教你画不教你字,我自是知道她揣着什么坏心思。你一个姑娘家怎能不识字,我只能偷着教你了,让你顺着她的意思走。也是咱们都小心,让尤氏一点点暴露了。”
浮沉扶着老太太坐下,“外祖母,今日孙女来,还有一事要问外祖母。”
老太太一愣,“你要问何事?”
浮沉:“母亲和莺贵妃,还有雲宸妃的事。”
老太太端着手的茶猛一松,茶杯险些都掉了,还是张妈妈细心,巧妙接住了,“您当心烫着。”
老太太抚着小圆桌,“你怎的,突然想起问这些旧事了,这些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如今都过去了。”
“外祖母,”浮沉趴在床沿上,“外祖母,此事当真大到,连孙女也不能说了?孙女成婚后进宫,曾见过莺贵妃一次,她像是故意露出那个绣着‘瑛柒霖裳’的纹样来让孙女瞧见的。那次孙女还见了雲宸妃,她瞧着孙女也是怪怪的模样。孙女实在不知,她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事?”
老太太紧紧地抿嘴,一言不发,一个劲地只喝茶。
浮沉试探再问,“外祖母,如今新帝继位,有些事您不说也得说了。若是当真是这位宸妃娘娘来坐太后之位,有些事您觉得不说是为了孙女,可如果孙女什么都不知地与这个宸妃娘娘打交道,怕是不知何时踩了人家的禁忌都不知呢。”
如此,老太太觉得也对。
毕竟这位新帝,可是雲宸妃亲生的。
老太太一想,她放下盏茶,轻哼一嗓子,“此事,说来话长。不过浮沉啊,这人人都知雲宸妃是齐家后人。也知齐家是谋逆被全灭的,可你知道,真正下手去动齐家的,是当年不能抗旨、不敢不从的外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