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京由三州组成。
燕州、嗣州、孟州。
嗣州和孟州为边境之州,一南一北。
嗣州守梁京南端的雨林之地。孟州守梁京北端的沙漠之地。
而燕州,是三州挨着梁京最近之地,这是梁京通商、茶道、贸易必经之地。这里物资肥沃,却也因宝地之名,惹来许多纷争。
贼寇和京中结党之人,都会在燕州分一杯羹。
浮沉所到的燕州丰乡,就是燕州城最偏远的乡下。早年以种耕草药为生后,才算得以让贫民与下等民有所依靠。
褚祖父三十岁时,来到此地以药材为生,为褚家囤得第一笔。这才能有机会从穷地丰乡科考到了梁京城外乡的勤偣。
之后,丰乡老宅一直由褚家婆子和家臣打理,以种草药维持着这一块高升之后的富贵前路。褚祖父是个念旧之人,他是从丰乡走出去的,自然对这块土地,有非同一般的情感。
到丰乡,要走数日。
沿路陡壁,翻山越岭。
浮沉缩在马车内,看着马车出了梁京城,穿过荒地,颠簸前行。
她有记忆以来,从未离开过梁京。此刻,除了恐慌,还是恐慌。
之青看着浮沉,心中也实在难忍。
一个公府嫡女,最后落得这般下场,让谁听了心中难安呢。
浮沉掀起帘子,此刻夕阳西下。
余光照在花草叶上,透过树叶,闪着光。她探出手,试图去触碰这落日倾城。
再瞧远处,环山群绕,一丝一星,云层落日,夕阳西下。
浮沉从未有过如此轻松的一刻,她把头探出,嬉笑,“落日之光,马车奔走,红轿入府,一别两宽。”
她坐稳,深呼吸一口,取下白面纱:“之青姐姐,此时大姐姐怕是入府了吧。”
之青:“是呢,浮沁姑娘此刻,正坐在喜床上,等着新官人来掀起盖头呢。”
浮沉摸着自个的脸蛋,低头。
她把出府门前,攥在手中捏了许久的红锦囊取出,摊开在掌心。
这是一对用丝绣着鸳鸯的锦囊。
红鸳鸯锦囊上绣了“白穆”二字,蓝鸳鸯锦囊上绣了“浮沁”二字。
之青看着看着,不忍落泪,“这是姑娘,给大姑娘绣的新婚锦囊。”
浮沉温柔一笑,“是呢,里面装了玫瑰花瓣,还有一些香叶草。”
听她这样说,之青心中不落忍。
她面前这姑娘,如此坚韧如此沉稳,这一针一线,皆是她备了许久的新人之礼。
满是期盼的绣好,可最后换来的,却是与红花轿擦肩而过的遗忘。
浮沉收起神色,把两个锦囊用力一扯。
花瓣掉落,散在马车内。
她再探出手,一对锦囊,随着马车的滚滚车轮,落在荒草丛中。
这一刻的浮沉,终是走出了这所谓的褚公府,所谓的嫡女名分,所谓的姐妹情深。
锦囊掉落的那刻,她再也不是那个在闺阁中隐忍度日的姑娘了。
马车行至梁京地界的末镇歇脚。
末镇设有路站和帐篷,只供梁京三府贵眷们在路上歇息所用。
浮沉戴着长帷帽出了马车,之青掏出了褚公府路牌递上。
下方一小厮上前,“姑娘一路颠簸辛苦了,公府姑娘歇息的路帐在第二阁间,里面备了暖炉和烤馍,还有一些糕点。”
浮沉:“多谢小厮。”
她扯了之青的衣角。
之青意会,掏出一些碎银递给小厮,“还劳烦小哥再添些热水和一些路上备用的褥子,这天比梁京冷,我们带的少了,怕路上生事端。”
这小厮礼貌婉拒,“姑娘不必客气,可进阁间便是,一切都有人打点好。”
有人打点好?
浮沉一懵,“不知是哪位好心人?”
小厮摇头,“我们也不知是谁。”
浮沉吧啦着眼睛,吸一口冷气钻进了阁间。
此刻,天色已晚,冷风吹着路帐作响。两旁全是热乎的吃食,冒着热气,为赶路之人,添了一丝温暖。
路帐分三等,与国公次三府一并。
国府为第一路帐,在殿内。公府为第二路帐,在阁间。次府为第三路帐,简易搭棚。
按照路帐等级规矩,二等路帐所配为菜、糕点、热汤和水,再无别的。
若是想要被褥和别的吃食,给小厮碎银就能解决。
可浮沉眼前摆着的,却是满满当当的一堆美食。
虎皮凤爪、干炸花生、焖牛肉还有银粉花汤和酥糕。坐榻前还搁置了五层厚被褥、棉袄,一壶滚烫的烧酒,还有马夫的坐垫。
浮沉痴呆坐下,一脸懵的盯着之青。
之青更是一脸懵啊,随手抓起凤爪塞进嘴里,“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啊,姑娘快吃这凤爪,好糯呀。”
阁门内进来一小厮,用方盘端了满一盘子酥肉,放在饭桌上,“姑娘,这是一位公子事先安顿好给姑娘带在路上的酥肉一百块,姑娘可点好再上路。”
“一百块?”
之青被噎到,呛着声,“这是拿我们姑娘当猪啊?”
浮沉坐在那,看着面前摆着的这些,只觉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爱吃酥肉是不假,可此事只有府上人知道。
而这些东西,到底是谁事先安顿好的呢?
达识?
她再一想,不太可能。
末镇离梁京甚远,这里是各路贵眷歇脚之地,不归京中管辖,单设有管辖的是末镇府衙。
可不是他,又是谁呢。
浮沉嗦着凤爪,陷入沉思。
她喝一口烧酒,香甜甘醇。
再说梁京白次府。
浮沁入了门,新婚之夜,红盖垂头。
彼时的她坐在红烛灯前,对着一对红烛幻想白穆进门时的模样。
丫鬟之歌把红枣盘端来铺在被褥上,“姑娘且等着,姑爷在外面被灌着酒呢。”
话还未说完,门口被撞开,白次府的婢子进来,“娘子不好了,我们夫人犯浑了!”
浮沁一惊,“犯浑?”
浮沁掀开盖头,速速取下凤冠,出了洞房。
白次府院内来贺亲的人,围了一圈挤在正厅。浮沁穿着红衣挤进去一瞧,瞳孔都差点吓掉了。
只见自个的婆母刘氏,滚落在正厅地板上,左手抱玉瓶,右手抱白穆的大腿。
白穆的红官衣都被扯烂了。
众人愕然,“不是说刘夫人的浑病医好了吗?怎得在这关键时候犯病了呢,这下白府可如何是好哦。”
有人再小声道,“这娶的可是公府长女,虽说是庶女,但人家是下嫁啊。这才刚进府门,就见到婆母这般……”
浮沁站立在那,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不敢相信。
堂堂次府正娘子,眼神凌乱,衣衫不整的扯着儿子的腿,“你娶了媳妇是不是就忘了娘,你说,你是不是就忘了娘!”
说毕,刘氏竟趴在那口吐白沫,像是犯了癫痫。
白穆想挣脱,奈何无法动弹。
白老爷也无可奈何,只得招呼人,“各位都去吃喜宴就是,这里让大家见笑了。”
可人群,显然没有要散去的意思。
白穆抬头,看到了赫然站在前面的浮沁,他羞愧垂头,不敢作解释。
这是浮沁第一次见到这等场面,她不过刚过门,就被白府置于尴尬之地。此刻的她,也不知如何应对。
再瞧躺在地上无意识的婆母,她何曾见过她这样呢。
莱芜湖初见,她虽穿衣不贵气,却足见当家正娘子的素雅。白府人人都说刘夫人是个善心之人,会给仆子们铺下雨的路石,会把石凳用勾线罩住,也会在后院遮着挡雨篷,为仆子遮雨。
人人都说她是心善之人。
浮沁与她说话不多,但她言谈举止,足见文雅之气。她虽是武官的夫人,却也是个秀气的书香门第夫人。
可如今,眼前之景,她该如何应对呢。
之歌站在身后,扯着她的喜袍,想喊她回去。
她立定许久,挪步上前。
她蹲下,摁住刘氏的手,“婆母。”
刘氏的嘴角被婢女擦拭干净,她慢慢地睁开眼睛,一把推开她。
浮沁跌在地上,白穆挣脱开,他搀扶起浮沁。
浮沁再起身,她再蹲下,试图去劝说刘氏,“婆母,今日是白穆喜事,喜宴来的国府公府的夫人们,还有我们褚公府的人,宴席尚在,婆母这样闹腾,岂不是要让白穆的脸丢尽?”
浮沁行事还是太过莽撞了,她以为提了白穆,面前这位婆母就能撒手。
谁知她猛地坐起,端起红烛油,要来烧浮沁。
被白穆大手一拍,刘氏昏迷。
此事,才算消停了。
正厅闹得一片狼藉,浮沁看着这些仆人,看着这些明知刘氏精神有问题,却从未有人在她跟前提过一句的白府。
再一看白穆的慌张神色,浮沁被欺骗的心,越发地凉了。
原来,这些人绷着神经,就等着她嫁入白府,再无退婚时机,才暴露品德问题。实在是,小人之举。
浮沁含着泪回了厅。
白穆跟在身后,红烛下,他看到浮沁落了泪。
他上前,双膝下跪,“都是我的错,是我们白府,骗了你。”
浮沁眼眶湿润,“你说,那日在莱芜湖,是不是你们有意推搡我落水,故意让我失了名声,你再趁机而来,救我出湖。现下想来,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了,你们白府,到底骗了我们褚府多少事!”
白穆爱浮沁是真的,他看着浮沁一直哭,急着跪上前,摁住她的手,“你莫要哭,都是我的错。”
浮沁甩开她的手,“你今晚若是不说,我便一尺白绫,吊死在你们白府!”
白穆害怕了。
他在浮沁眼中,看到了她的决绝。
他释然起身,与她并坐在床榻前。
之歌识趣地退下,闭了厅门。
白穆:“不错,那日你落水一事,确不是意外。”
浮沁错愕一惊。
白穆再道,“那日在来芜湖你落水一事,确实是我母亲,和你们褚府的尤娘子一起设计的。”
浮沁猛然抬头,泪都被吓没了,“尤娘子?”
白穆点头:“你落水前几日,尤娘子来过我们府上一段时日,那段日子她与母亲一直借着学刺绣之名,在厅内说话。我是男子,也不便多去叨扰。”
他停顿片刻,“后来有一日,母亲与我说,要我娶褚公府的长女进府。我们是次府,你是公府,我一想就不可能。母亲却很淡定,说一切都在她的筹划之中。那时我就猜,会不会是母亲和尤娘子交好,与她促成了这门亲事。之后在来芜湖,你去玩叶子戏时,母亲就慌忙上前与我小声说,若待会有姑娘落水,就让我下水救人。我还未问缘由,你就落了水。”
浮沁一听,原来自个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被人推下水,还浑然不知。
她忍着怒气,攥紧拳,“然后你借话求娶我,这样算来,是你们白府与尤娘子算计到了我头上。然后尤娘子借你们白府之手,送我入了虎口。”
浮沁乍然,她仔细想了一遍尤秋柔。
终究是查出了异样。
只是此刻,她是白府的正娘子,是白穆正妻。
是褚公府嫁出去的女儿。
一切,都晚了。
她懊悔不已,想起褚公府的三位妹妹,如今该如何应对尤秋柔。婚姻大事,全系在尤秋柔一人身上。
这一切,如何是好。
她再看自个,已败落成如此,不免感伤。
白穆轻轻摁住她的手,“浮沁,落水一事瞒你,母亲有精神短缺一事也瞒了你,可这些,都是因为我不想你被议论,也不想你被人指点。”
她再甩开他的手,“议论?指点?白公子,这些若不是你赐我,此刻我还是褚公府长女,你母亲这般模样,又关我何事。”
白穆看着她,垂头起身。
浮沁没挽留他,看着他出了屋内。
白穆何尝,不曾担忧过这一幕呢。
坐在床榻前的浮沁,看着屋内的一片喜庆,想起尤秋柔的种种,她除了悔,还是悔。
燕州的六台山脚下。
浮沉坐在颠簸马车内,看着夜色出神。
突然,马车像是被人用力扯住,一直往前拉。
她和之青抱在一处,颠簸得没法坐稳,马夫险些倒进马车内,“五姑娘,遇到贼寇了!”
马夫话还未说完,就被那人一把扯住,丢弃在地上。
外头的人突然摁住马身,马车猛地停住,浮沉被颠簸猛推出了帘。
她滚落几下,掉在地上,长帷帽也掉落在地。
她下意识抓住杂草,这才停了翻滚。
她抬头一瞧,眼前五匹马。
马上的人,身穿夜行衣,蒙面,背上扛着长弓和剑。
一看模样,就是这山中贼寇。
浮沉欲爬起,骑着红马的男子上前,盯着浮沉,再掏出画像,仔仔细细端详许久。
点头,“没错,老大要的就是她。”
浮沉慌了,“你们老大要我做什么,我一个赶路的姑娘,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们要我命没用,又不值钱。”
那红马蒙面男子摇手,“姑娘,我们老大说了,要囫囵个地把你带回去,你且放心,我们老大不会对你如何的。”
浮沉爬起身,她护住之青。
缓和几下后,她看清了对方的马头戴着梁京卫马的马缰绳。
再看这帮人,虽看着鲁莽,却不像是山野贼寇。
他们蒙面,魁梧,一看就是训练有素,上过战场杀敌的人,并非是流寇出身的草莽之人。
浮沉还在想,那男子一把拎起她,提溜放在他身后。
之青也被拎起。
浮沉猛地上前咬住他的胳膊。
那男子发出一声吼叫,“你丫属天狗的啊?”
浮沉到底是弱女子,三两下就被捆住手。
她看到他并非用粗绳,而是用了罗带,防她手受伤。
之后,他们骑马朝山间溪水处跑去。
浮沉吼着声音,“你要带我们去何处!”
那男子挥起绳鞭,“寂刹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