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岁。
早已记不清太多事,戚娘子如何难产而死的,浮沉用力回想过多次,都记不清了。
可她随母亲进宫那日,却隐约有点印象。
那是戚娘子第一次带她进宫,宫中什么都好。她记得到处灿灿,杯盏也好看,花也好看。
那晚她偷溜出来玩,溜进一个小洞,见到一位被困住的小哥。
膝盖滴血,手臂上都是血。
浮沉是害怕的,她以为这小哥犯了错,被困在此处。
第二晚便偷了许多糕点,走时还把母亲时常带在身边的黄荧石给了他。
这些,浮沉都隐约记得一些。
她攥紧,一滴泪顺脸颊落下。
又速速擦拭掉,嬉笑着,“原来,那个被困小哥便是你。”
她轻轻挽起他的手,把石头放在他掌心,再合上,“那就,两颗石头都会护着公子的。”
达道眼神呆滞,看着浮沉,他总是情不自禁地盯着她的眼神发呆。
盯着她的莲花冠许久,他收起眼神,翻身上了枣红马,“姑娘快些回去,要落雨了,恐会淋湿。”
说完,达道挥鞭,带着芒山消失在朦胧中。
浮沉站立了许久,缓和着身子往老宅走。
他有家国天下。
她有小小老宅,都是彼此一方天地,都是要拿命来拼的天地。
短暂停留,彼此问候,已是感恩备至。
浮沉从来,都不敢奢求太多。
一旦有了求,必定会有失。与其日夜恐慌不安,不如从未求过,也谈不上失。
达道出了梁京地界后,思虑三番,把芒山留在了丰乡。
“此行肃州,为着谨慎,我一人去便可。”
他又嘱咐芒山一句,“若是你没去,夙叶会担心我的安危。所以,你也莫要回山。”
说完,挥鞭而去。
留芒山一人懵比,喋喋不休地抱怨,“这人真是的,你就明说让我在丰乡溜达,护着你的五姑娘就是了。还这般遮掩,道理一堆,被我一眼就能识破,矫情!”
芒山牵着马,漫不经心地散去丰乡。
老宅经浮沉折腾一番后,颇有成效。
那些老者出府后,三院一片祥和,各司其职。
她提拔了一批新人执腰牌,当管事的。制定规则,半月一次核算,若是谁出了差错,自有干活利索的顶替。
这一番操作,管事的也利落了,生怕出了差错。
低等仆子为谋生路,也都利落了许多。
总算,有了成效。
这之后几月,浮沉盯上了关在巷道内的那位妇人。
思虑一番后,浮沉把那妇人从巷道放了出来,让她住进了念溪阁偏厅,每日茶饭不少,小心伺候着。
这妇人,从不言语,只是到了吃饭时,眼神才有光。
每次浮沉去时,她的眼神就变得谦卑温柔。
只是,从不言语。
浮沉思虑,莫不是她,真是哑巴。
她也问过娘子和莫娘子,也带两位娘子见过,都说不认识,也从未见过。
浮沉愈发觉得此时有太多蹊跷,可还是想不通。
就在昨日,之青打发那些偷盗财物的婢子离府时,那个偷了玉如意的婢女跳出,哭丧着脸,“今日一走,奴婢便再也见不到我娘亲了,还望姑娘开恩,让我见一脸便走。”
之青问是谁。
那婢女说,是关在巷道内的妇人。
之青来回禀浮沉时,浮沉一惊。
入夜后,她让之青把那婢女带到了念溪阁。
阁内点了梨帐香,香炉内有香檀、香油。浮沉坐在卷帘下,问婢女叫什么。
婢女答:心儿。
“心儿,”浮沉轻声念,“心儿,你说你娘是谁?”
心儿跪下,叩头,“姑娘,我不该手贱去偷那玉如意,还求姑娘开恩,饶恕我。虽不能在府中伺候,可还是想见一眼娘亲再走。”
她连着叩头。
浮沉喊住她,“你若是真想见,就把你与这妇人的关系与我说清楚。”
心儿垂头,伏身:“娘亲早年一直在梁京高门中做上等贵仆。九年前因怀了我,才回了老家泰州生下了我。那之后,娘亲便很少再回梁京了,她总说若是待在梁京,便活不下去。我三岁那年,她又去过一次梁京,再没有回来。我一直在等她回来,后来有同乡来燕州做粗仆的人说,在燕州丰乡见过娘亲,说她现下已是下等仆人了,在丰乡褚老宅做粗活。我便从泰州逃了出来,来到这里,只为能见到她。”
她哭着抽搐,“来到这里我也没能见到她,我是下等女使,又不能进到内宅主院,都在后院打杂。有一次,灵妈妈吩咐我往暗巷送些吃食过去,我凑近一瞧,隔一扇门,却也认出了她。她衣衫不整的被关在此处,我又不敢声张,也没有近身主院的机会。灵妈妈以为我想来主院攀富贵,她便开了口,只要三两黄,就许我在主院伺候。她还暗指,那玉如意值百两黄,我这才起了歹心,生了歹意,做了糊涂事啊姑娘!”
她跪在那,连着叩头。
再抬头时,额头瘀青,惹人怜惜。
浮沉坐在那,细细想心儿这番话,果然如她所料,这位妇人就是梁京来的。
她又问,“你老家是哪里的?”
心儿再道,“泰州。”
泰州泰州泰州。
浮沉细细一想,像是在哪听过这个地方。
猛然间,她想起戚妈妈落水死去后,达识曾与她说起的一番话:“那日夜深,我闲来无事去游河上等家中哥哥。游水是荒郊,一过子时,只有靠在岸边的最后一趟客船停在此处。那晚河上起了风,人上了船,却不敢开,就一直等着。荒郊本再无人,我却看到一个穿粗布衣的女子,额头有块红疤,藏在荒草中。之后,船上有人把戚妈妈赶下来,说她碎银不够。待船开走后,戚妈妈本是打算顺路回去的,被这粗衣女子套了麻袋劫走。”
浮沉想起,达识意外得见的这个妇人,身上穿的布料,便是泰州布料!
她猛地站起,踱步,心绪不安。
红疤。
对啊,这妇人额间有块像似烫伤的红疤,格外醒目。
浮沉思绪波动,她想定神,却安定不下来。
若真是达识所见妇人,那一切,都在自个手中握着了。可她却慌了神,眼下该如何,如何应对。
那妇人。
还有这婢女。
浮沉发着虚汗,踱步半久,她终是坐下。
心思漂游,让之青堵住了心儿的嘴,“待会入了夜,子时一过,将她捆在后院柴房内,不能发出一丝声音。此事太过诡异,待我有了定夺,再想如何处置她。”
之青点头。
她从未见过浮沉这般慌张之色,之青知道,这是大事。
阁窗外,一只耳朵贴在纸上,定神听到了阁内所有的谈话。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雪箐。
雪箐在梁京时,一直都在私宅中,很少与人打交道。彼时的她,早已慌乱入神。听到这些事,她虽不知是什么,但从浮沉慌张的眼神中,她察觉出了异样。
她起身,进了偏阁。
第二日,雪箐速速写下一张纸条,塞进篮子,借着采购食材为由,出了老宅。
到了丰乡街面上,她脚步迅速,钻进一家卖香饮子的小店。
来见雪箐的,是一位小厮。
她接过纸条,装进竹筒,“姑娘放心,我们马快,四日就可送到梁京。”
雪箐道过谢意,“多谢小哥,此事事关梁京夫人,还望小哥上心。”
那小厮一脸坚定,“我知道,梁京尤夫人是我们主子,我们被安顿在此地,自是为维护主子而存。”
雪箐悬着的心,总算是平静了许多,这是她第一次做这种事,她暗暗告诉自个,等日后事多了,总会习惯的。
浮沉平静几日后,趁着夜色深,让几个家臣把心儿连夜送到了离丰乡不远的平乡。
平乡有处荒废小院,是褚老安置的。
里面空无一人。
浮沉让家臣送心儿去了平乡,让月儿跟着前去服侍。
而关在偏厅内的妇人,浮沉想到了一个招数:养。
是的。
她决定养这妇人。
好吃好喝伺候,从不多嘴一问,也不与她说话。
闲暇时,她让婢女驮她出来晒日光。落雨时会打开镂窗,让她听雨声、看雀飞。
之青问她什么打算时,她一笑,盯着镂窗:“之青姐姐,我才十二岁,尚且太小,待我长大吧。这女人,一定知道什么。我也不知她是否真的不能开口说话,还是有意为之。但,我一定不能把她给旁人,她一定得在我眼皮底下,看着我长大,看着我去找到撕破梁京假面的证据。”
之青坚定点头,“是,有我陪着姑娘呢!”
好吃好喝伺候一个人,对浮沉来说,真是太简单了。
这几月,浮沉早起去庄子,她跟着莫娘子,学着打理庄子事务。还有田子和铺子,都是莫娘子手把手教她的。她也被莫娘子这混江湖的小门道折服了。她没想到,这位深居宅院的娘子,有好几副面孔,可攻可柔。
她宽宥下人,却从不让下人好吃懒做。
她恩威并施,从不因自个身边的贴身婢女犯事就网开一面。
莫娘子常说:“庄子也罢,铺子也罢,只要把人心安抚到位,这些人就算为你上刀山,也觉得你是在帮她。”
浮沉深表佩服。
前几日庄子上一位邱老太因病离世后,浮沉原想着只厚葬,就已很好了。
莫娘子听到消息,速速赶来老宅,摁着浮沉的手就是一番言传身教,“这位邱老太,原也是褚太祖在丰乡时的孽缘。褚太祖早年来到丰乡,那时她不过十五岁,刚过及笄之龄。家中落难,被卖到老宅做粗活,咱们这位太祖看上了她,就许她做了姬妾。”
姬妾。
浮沉懂姬妾,这是还不如妾室的一个名分。
妾室可进府,若是生下庶子,还会有一个妾室名分,死后庶子会将她安置在家祠最后一列。
可姬妾,说白了便是租来的妾。
若是租三年,就与人牙子签订三年。待满期后,再返送回去,再被贴出发卖。
“太祖看上了她,租买了两年。期满再送回时,邱老太哭啼万分,说若是被送回去,就没了活路。太祖便把她安置在了庄子上,没名没分,守着庄子活到了这个岁数。”
这番话,说得浮沉心中一阵难过。
邱老太的一生,也是唏嘘一片。她当姬妾时,不过十五妙龄,两年租期一过,才十七妙龄。
如此花朵之年,却被困在庄子一生。
莫娘子收起怜惜之情,“怎么说,她也算是有点缘分的。依我看,你与其厚葬,不如戴孝。”
浮沉一愣。
莫娘子细细分析,“你在梁京长大,你知道当今陛下重孝道。凡是家中有老人过身,服孝三年者,可得一个孝女、贤子之名。这个名分,与五品官衔一等平。眼下,你虽整顿得丰乡有模有样,却缺一个能镇住梁京的名气。若是有了这个,既得了孝女之名,也能拿一个好处,我觉得甚好。”
她再道,“也算是,让这位邱老太,泉下有知。总之,五姑娘一定要记得一句话,心存善念,方得善终。”
就是这番话,让浮沉对莫娘子高看许多。
她原本以为,这位娘子心善,也有些能稳住家中宅院的手段。可这番话中,浮沉领悟到了莫娘子的心境。
她的心中,竟有一片丘壑。
沉静娴雅,颇有大智慧。
浮沉嬉笑着应了下来,邱老太出殡那日,浮沉脱冠披孝,成了丰乡久久谈论“孝女之心,暖了老太冰冷泉下”的美名。
再说雪箐,信笺已过十日,送需四日,回需五日。可她一直没等到尤秋柔的回信。
雪箐又不敢轻易行事,这几日连着去小店,那小厮也纳闷,“按理说,来回十日定是该送来了,也不知途中生了何事。”
雪箐暗自担忧。
这信笺,彼时已在芒山手中。一连三封,芒山折腾成各种小花样,斜靠在歪树下玩乐。
雪箐只知送信,她却不知这丰乡的水路、山路,早在达道出发去肃州时,早就让夙叶安顿好人手,只截褚老宅的异样信笺。
那日小厮刚把信笺送上马,没出丰乡,就被暗门的人拦截。
信笺送到芒山手中时,芒山这才醒悟,“原来公子准我在丰乡逛游,还有这暗中布好的差事啊。”
彼时的芒山,已深信他老大中了浮沉魅术,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了。
梁京,褚公府。
浮漪终是上了尤秋柔事先安顿好的贼船。
整日与孟远府的孟瑺吟诗作赋北窗里,不吃不喝,只靠诗词苟活。
白次府的浮沁,本授意尤秋柔为浮漪安排了一门同公府的亲事,尤秋柔也很细心地安顿着说亲议事。她又暗中制造浮漪与孟瑺私下会面,日子久了,浮漪与孟瑺的事,梁京人人都知了。
浮沁怀有身孕,依着规矩有孕之身不能上娘家府门。
她也是看着孟瑺与浮漪两厢情好,干生闷气。
而尤秋柔,真真是把浮漪,算到了天时地利人和的点上。
浮沁依着规矩不得登门这一事,当真是促成了浮漪下嫁远府的美事。
浮漪已是秋后蚂蚱只等入锅,眼下尤秋柔最担忧的,还是那位在戏斋园胡吃海喝的孪生姐姐尤黛娥。
每每提起此事,她的头就愈发生疼。
这日午后,刘女回了望月轩,一进来,就面色凝重:“娘子,那位姐姐,说是等不及了,今晚就要您许诺给她的银两。”
尤秋柔靠在软榻上,头盖一块湿布,“老爷现下在宫中,要不,此事莫要再耽搁,处置了吧。”
刘女一慌,蹲下,小声呢喃,“娘子可想好了,之前周姨娘还有戚娘子那事,是有梁京那位娘子帮衬着才能得手。眼下若是真处置了,我害怕,有个风吹草动,就不妙了。”
“此事不可一直拖着,”尤秋柔靠起,轻声咳嗽,“敖儿和浮淰现下是公府中拔尖的公子和姑娘。他们都在京中学堂,将来势必是我的骄傲。敖儿自是不用说,他是褚家唯一的嫡子。浮淰现下虽是庶女,可我总是会想到法子让她成为嫡女的。这些都是我的光,只有尤黛娥是我的暗,若是不除她,我无法安心。”
刘女一听,一咬牙,“娘子定个计划,我会好生去办这事的。”
尤秋柔:“事多必有妖。”
她瞅一眼放在枕边的喜被,心思繁杂。这是尤秋柔二十岁那年,与褚槐云雨之爱后,大妈妈送来的喜被。在梁京,凡是破身无名分的女子,皆可得一床喜被。
尤秋柔熬到了二十岁,才算是破了身。这对她来说,既是辛酸,也是丑事。
每每看到这床喜被,她总能想到当年伺候人时的辛酸。
她攥紧拳头,定神:“快刀斩乱麻,备好鹤顶红,咱们去戏斋园,送一程我这个姐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