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槐一行到丰乡第三日,孟瑺携母亲上门提亲。
孟母窦氏是孟远府正娘子,乡下女子,从未来过梁京,也未曾登过公府大门。
站在门外怯生生地瞧着,像是做贼。她也是心虚,家中妾室成堆,自个还休过孟瑺娶来的前娘子,怎敢来公府提亲。
浮漪听到后,想去前厅见人,被浮滢拦住,“你若真出去了,就全然不顾这张脸了。你不为褚府,但也得为着在白府艰难的大姐姐。”
一听浮沁,浮漪这才稳住了心,没出去凑热闹。
浮滢出来,三言两句打发走了孟瑺。她找了跑马的奴,让他速速传话到丰乡,就说孟远府提亲。
她之所以这么做,还是想圆了浮漪的心。
虽说孟瑺那风流样她也是瞧不上的,但浮漪耽搁到已二十之龄还未嫁,再老下去,怕是要误一生。与其这样左右嫌弃,不如索性跟了孟瑺。
反正,婚姻之事,全看经营。
尚在丰乡的褚槐,本是想与浮沉一并回京的。他是怕了,生怕她再出什么别的幺蛾子又不回去了,索性一并等着。
浮沉不紧不慢,又是安顿管事的,又是叮嘱庄子。
耽搁到第七日时,马奴传的话也到了丰乡。浮沉借此打发走了褚槐。
送至码头,看着客船驶走后,浮沉才长吁一口气。
她可不能与褚槐一并走,丰乡事务太多。
周女、心儿、雪箐,还有上次送别达道时码头一闪而过的神似尤秋柔的妇人。
这些,浮沉都惦记着。
这一去,便再无来的机会,若是这些人都与梁京有关,她一点都不想放过时机。
只三日。
浮沉想,只给三日,便能都安顿妥当。
周女和心儿她暂且不动,周女放在平乡,交给莫娘子照看。心儿已是庄子管事的,人聪明能干,浮沉也不想动。
至于雪箐,浮沉还在愁苦时,芒山乐呵呵地来送口话:“五姑娘,雪箐姑娘的弟弟出了点小事,我们公子说了,这位还需您回梁京之后再做处置。我们公子还说了,让姑娘带着雪箐大大方方回梁京,不要惧怕任何。”
有了这话,浮沉露出久违的笑。
芒山一愣神,“怎得姑娘看到我在丰乡,竟一点不吃惊?”
浮沉故意逗他,“怎得我要吃惊?”
芒山乐着牙床子傻笑,“哈哈哈,五姑娘是习惯我们公子的细心周到了吗?”
是啊。
这些年,她好像真的习惯了达道的周到。
虽说交谈不多,碰面也不多。
但两颗心,像是一直有所牵挂。
浮沉甚至有些期待回梁京的日子了。这几日与笙哥哥和几位哥哥们一一道了别。唯独浮兰,她几次去见,都闭门不出。
浮沉知道浮兰,她心思单纯,就连褚笙猎来的草兔都不敢吃,落在她院中的雀儿,她也细心地搭建了草窝,每日换新的草粒。这样可爱善良,大她五个月的小姐姐,如今得知她要走,一直都在伤心。
她还在想走时怎得都得见一面时,浮兰竟神奇般地在她走时的最后一晚来送她了。
念溪阁的莲池旁,浮兰眼睛红肿地握着浮沉的手,“浮沉妹妹这一走,我这一辈子到死,怕是都见不到了。”
浮沉宽慰她,“怎会,我一得空就会来丰乡寻你玩,要么你也可以去梁京找我玩。”
浮兰摇头,“我们乡里的姑娘是进不到梁京的,进去也是会被遣散回来的。浮沉妹妹,梁京虽是个繁华地,但你也要事事小心才是。之前听你说起褚公府和那个娘子,还有你的几位庶出姐姐。我原以为,庶出的姑娘深知日子不易,都会善待她人,可你的姐姐们,真是让人心寒。总之,前路凶险,浮沉妹妹一定要当心。”
这姑娘,一心向往的地方便是梁京,却也惧怕梁京的凶险。
她攥紧浮兰的手,抱住她,“放宽心,我会平安来寻你的。”
浮兰松开浮沉,摁住她的肩膀,认认真真地问浮沉,“浮沉妹妹,我且问你。我真的不能去梁京吗?”
浮沉知道浮兰一直想去梁京。她是妾所生,也是庶女。过了十五六岁后,她阿娘一直给她物色燕州富家子弟,且从不顾着她喜欢否。但凡是富公子,就拖着浮兰去提亲。
她可是个姑娘啊,就这样招摇着被迫去男子家提亲。浮兰脸热,走哪都被嫌弃是个急迫嫁人的姑娘。浮兰厌倦这样的日子,也怕这样的阿娘。父亲常年在外做生意,她无人可靠。
浮沉每每想起浮兰的遭遇,总是莫名心疼。
浮兰垂目落泪,“我阿娘,前几日又给我寻了一个平乡的公子,说是家中良田百亩,让我常去。浮沉妹妹,你若是走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你听我的,”浮沉仔细嘱咐她,“若是真的被你阿娘撺掇没了法子,你去找你嫡母。”
“嫡母?”她的眼神黯淡无光,“可我与她也只是名分上的,我从未在她跟前尽孝过。”
“婶婶性子柔和,虽有时说话不顾及人,但她的心是善良的,她会护着你的。只是有时,你阿娘在,她也不好插手妾室的事。但你真开口求了,她一定会帮你。”
浮兰似懂非懂地点头,“浮沉,你能带我去梁京吗?”
说完,她又猛摇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不行的,我知道你也难,我又没有任何名义能去梁京。”
浮沉一笑,“你说对了,我眼下是不能带你去梁京的。”
她再一想,“不过,若你真的到了非来梁京的那一步,就传话给婶婶,她有法子传话到梁京。那时我若可以,定能将你安顿到梁京。”
“当真?”浮兰喜极而泣。
浮沉嬉笑着点头,擦拭着浮兰哭花的脸蛋。
浮沉的回京之路,也是颇有不顺。
本是安顿好的走水路,可近日河上不太平,常有流寇出没。
浮沉从未走过水路,一想起又得爬山远行,长久坐马车内时,又生了疲倦之意。
之青取笑她是小懒虫,山路确也不好走。浮沉想起来时的艰难,实在提不起回梁京的兴致。
早起备好衣物,推开府门时,只见老宅所有的仆子还有家臣、家奴站得整整齐齐来给浮沉送行。褚家两宅的两位娘子,她的哥哥们,还有哭成泪人的浮兰,站在浓雾下,都来了。
彼时天刚亮些,远路尚且看不清。虽是二月,但寒气重,叶片挂了白霜。
浮沉披着厚厚的红斗篷,戴了莲花冠。泪目,呆呆地站立在门口。
一个老仆子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酥肉粥递上来,“五姑娘,这是您最爱的一口。您这就要走了,咱们丰乡留不住贵人,但姑娘是个善良的主子,我们这些人打心眼里爱您、敬您。喝下这口热粥,愿姑娘一路走好,平安到京。”
浮沉眼含热泪,颤着手端起这碗粥,大口大口全灌入肚中。
她忍着哭腔,搀扶起那老仆子,“各位妈妈们实在不必如此,你我本就是主仆情义。这世间无人生下就是得伺候人的,也无人生下就是被旁人伺候的,实在无奈,大家主仆一场。我待各位善良些,多给几个贯钱,知冷知热地问候。各位拿了贯钱,都做好自个的活计。我们,都是依着心中一份热情来做事的。”
另一位小婢女说,“五姑娘善良,咱们都知道。我们不识字,也说不着好听的话,但我们的心都是愿姑娘安好的。”
“好好好,浮沉知道,浮沉在丰乡这几年,劳烦各位帮衬着了。日后,各位还得互相帮衬着,老宅药材生意好了,各位的贯钱和赏赐不仅不会因我不在变少,相反,还会越来越多的。”
那些仆子一听,都咧嘴笑。
莫娘子与娘子拉着浮沉,掀开马车帘。浮沉一瞧,里面满满当当塞了糕点、衣物、被褥,还有许多丰乡布料。
莫娘子道,“那块小盒子是咱们丰乡自个产的跌打药膏、瘀伤药膏,还有一些旁的疮药什么的,这些都给你备好了,去了梁京什么都不怕。”
娘子抚着一些丝绸布料嘱咐浮沉,“这些绸缎与锦缎,都是燕州的好料子,绝对是梁京都寻不到的。对了,这里还有我和莫娘子一起绣的芙蓉苏瑾的红绸料。绣样都做好了,就等着你出嫁那日,亲自拿去裁剪做成红嫁衣、红盖头,还有女子出嫁必穿的红肚兜,都给你备好啦。”
浮沉看着这些大大小小的物料,原本忍住的哭腔,瞬间失声哭了。
女子出嫁必穿红肚兜,这原是母亲对出嫁女贴身衣物的最后缝制品。一针一线,全是母亲的爱。红肚兜要在六百六十六针缝制完,每一针都是一句愿好。
可见莫娘子缝制时,不知说了多少句“女儿女婿相伴到老、携手一生、恩爱相好”的福气话。
浮沉知道,这是拿亲闺女来待她了。
她何德何能,能被这样宠爱着。这一件件,皆是所爱。她自小没了母亲,就连一口酥肉粥,都没人能愿意为她细细挑选嫩牛肉制作。她习惯了被疏忽,也习惯了被冷漠。
可如今,眼前所见,全都是爱。
莫娘子忍不住,眼睛通红地把浮沉和之青塞进马车,“去去去,赶紧去,快些上路。”
马车原地打了圈,马夫和两位家臣跳上马,挥起马鞭,驶出褚老宅的府门外。
她掀起马车帘,看着那群人挥手送行。
她捂嘴哭,下巴搁在马车窗帘下,看着远处的石桥、长明灯、乡河、码头。
绿荫萌芽,喜迎二月。
一切,都在等待破壳而出。
浮沉亦如是。
尚在丰乡的尤黛娥,险些被征儿的病吓懵了。
阮府给她的那点贯钱,只买了三剂药便没了。她身无分文,难以度日。征儿喝了药,倒也能维持些时日。他撑着尤黛娥的身子,勉强走了三里地,到了一处曰“草甸子”的路牌处歇脚。
尤黛娥已有数日不曾吃过饱饭了,彼时的她虚弱无力,靠在路牌处喘气。
征儿瞧着神色不对,他安顿好尤黛娥后,徒步走到不远处,摘了一些果子递给尤黛娥,“阿娘,先吃些,我方才站得高,瞧见不远处有马车在路帐旁歇脚。”
尤黛娥一听有马车,眼睛发光。
彼时已快入夜,尚且还能看清些人影,她伏在征儿身上继续往前走。翻过草甸子陡坡,只见密林的路帐处有些许微光,还能看清冒着热气的热粥在锅里翻滚。
她再细细一瞧,再没旁的马车,只有一辆黑色马车。旁边坐着穿红斗篷,吃着热茶的姑娘,定是主子了。
马车旁有三位男仆子啃着热饼询问路帐小厮前方路况。
尤黛娥饿到了极致,她深咽一口气,刚巧自个位置前方又是陡坡,不费力,只脚一松就能顺坡下溜。饿得发慌时,早就不顾别的规矩了。
她顺坡往下溜,发出惨叫声,惊到了路帐中正在吃热茶的贵人。
此贵人,好巧不巧,不是旁人,就是浮沉。
之青探出头瞧,以为是作乱的女流寇。可她刚探出头,就发出一声惨叫声,惊得站起身子。
浮沉一觉不对,刚要看时,之青捂住她的眼睛。“姑娘,姑娘……姑娘可知这妇人像谁?”
浮沉不顾阻拦,离桌,蹲下细细一瞧。
她吓得,退坐在地上。
这妇人,与尤秋柔太相似了,简直如假包换。
尤黛娥哪里认得十六岁的浮沉,她一见穿着就知是大户人家的姑娘,赶紧下跪连着叩头,“姑娘,贵姑娘行行好,赏我口饭吃……”
没说完,她就胃里酸痛,饿到口吐白沫。
之青赶紧端来一碟子糕点递过去,尤黛娥无力抓起,猛塞进嘴,狂吃起来。
征儿从身后赶来,护住尤黛娥,喊她“阿娘”。
浮沉彻底愣住了。
她与尤秋柔太过相似,一模一样。可她身上破烂不堪,那双粗手一瞧就是干粗活的,全无一丝贵气。
一瞧粗衣,就知是伺候人的仆人。
而喊她阿娘的男孩,浮沉也不认得,一脸清秀样,虽是脏脸,但稚气未脱。
之青也看懵了。她已然搞不清这到底是谁了。
浮沉缓过神,拉起衣角,蹲下,细细瞧着她的模样。说是像,倒也不像。浮沉仔细瞧着她,一看便是无一丝贵气,眼角也没有小黑痣。这么细细端详,倒也不像尤秋柔。
浮沉想问,又怕暴露身份。
之青扯她进了路帐,拉起路帐帘子,“姑娘,如何是好。”
浮沉懵住,摇头。
之青再探出头瞧了一眼,再进来,“姑娘我瞧着她不对劲,虽是像,但也不像。可平白无故多了这么一个人,还是不能就此放过的。她像是落了难,那个男娃也不知是谁。依我看,姑娘不如留我在此处,待我问清楚后,再速回梁京。”
“不可。”浮沉拦住她,“你一个姑娘家逗留至此我不放心,且达公子又回了梁京,在这也无人依靠。”
浮沉还在沉思,挨着桌子的路帐帘被掀起,芒山咧着牙床子用长剑凑进来。
站立在浮沉跟前,拍胸脯,“五姑娘,这不还有卑职呢嘛。方才我在山上都看到了。您放心,这妇人由我代为照看,保证给您看护得白白胖胖!”
浮沉看到芒山,像是抓住了稻草。她立马摁着他转圈,傻乐,“对啊对啊对啊,你在丰乡呀!”
芒山被浮沉的傻乐劲感染了,嬉笑着与她一起原地转圈:“嘿嘿,姑娘大可放心往前走,后路自有芒山罩!”
浮沉松懈片刻,还是没想明白这妇人与尤秋柔有何关系。
路帐有规定,只可停留两个时辰。
时辰到后,浮沉带着疑问上了马车,芒山买了路帐的所有吃食,扯着尤黛娥与征儿进了路帐内,“来!吃!管够的!”
浮沉嘱咐芒山,人看好。若是生了病,需用药,就去平乡寻药。
总之,人一定得看好。
芒山连连点头,也不知怎的,他又觉得自个任务艰巨。
好像走到哪里,都缺他不可了。
芒山一想,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