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全都看到了。
“妹妹,奴家就全靠你了,这一次,这一万两给到,奴家保证再不会来梁京。”
尤黛娥声音细软,她系好尤秋柔的腰带,“奴家会回芦河,与那个屠夫好好过日子的。”
她看到眼前的尤黛娥与自个讲条件,听她所言。
尤秋柔早已没了要继续给她银两的想法,“好,三月后,游河见。”
说毕,她掀起卷帘出了隔间。
没走稳,险些摔倒。
刘女上前扶住她。
她神色慌张,捏住刘女的胳膊,“她次次如此,这些年,我给了她多少钱。刘女,她见到那位娘子了。这事若是牵扯出去,公府国府就完蛋了,西辰和浮淰就完了。”
她眼神发狠,“眼下,只有处死尤黛娥,让她永远消失!”
刘女心慌,她发着虚汗,“娘子,可她与您相貌相似,若日后咱们有用到的地方,这位姐姐可是一颗难得的棋子啊。”
尤秋柔收起方才的震惊,眼神伶俐,“以前我还是伺候人的婢女时,大字不识,也未曾踏入公府女眷生活中,那时她尚且还有些许作用。可如今,我早已成了贵人,这些年你也看到了。练字、念诗、作画,哪样我不是用心所学。她尤黛娥认不清局势,妄图以为我至今没她不可。既是要稳住公府,为浮淰攀一门国府亲事,尤黛娥在,我永远都是伺候人的,她必须死。”
刘女:“娘子放心,只要娘子想做之事,我刘女定站在你身后!”
尤秋柔看似淡定,却也慌乱如热锅之蚁。
她背后的那位娘子,是断不能让旁人知晓的。若真出差池,褚公府与她无关,但是褚敖与浮淰是她心头肉。
她就算死,也得护着他们。
戚娘子死后,尤秋柔顺势而上。
人前笑脸,人后打点仆子,把一些有利害关系的人,要么发卖了,要么送去了乡下。梁京中,可不是能任宰人之地。
尤秋柔算计府中正主尚且不得安宁,她根本没个心思去算计仆子。
原本,生下褚敖后,她是想着收心,待几位姑娘好,也能全乎自个一份面子。
褚敖是男子,是褚公府独一无二的嫡公子。将来褚槐归西,家产、田铺和朝中官位,都系在他一人身上。
她已然走到了头,为自个生了一个能撑她天地的儿。
可梁京与她密切联系的那位娘子却说:“做事当顾眼下,必断后路。你若是生个嫡姑娘,又能攀附一门好亲事。这样一来,你既是公府正娘子,又是嫡女正母亲,双份荣华,且不安稳享乐。”
尤秋柔一听,对啊。
是这么个理,她下了定心,生下浮淰。那颗原本想收手、博贤良的心又跳动了。
她万万没料到的是,褚槐竟记了浮淰为庶女,还记在周姨娘名下。这一击,彻底击碎她想收手的安稳人生。
为了浮淰,为了这双份荣贵,她必定要与这公府斗到底。
害惨浮沉,是计划第一步。
有浮沉在,她的浮淰永远都是庶女。
现下浮沉这一关算是过了,让她窝去穷乡之地。至于在她眼跟前的这几位庶女,姻亲之事随意打发都可。
尤秋柔攥紧拳头,挪步进了望月轩。
浮沉这倒刺,算是拔干净了。
在丰乡的浮沉,又开始筹划了。
她这几日一直在褚上宅中,缠着莫娘子学做香甜米酒。
烧米粉再研磨,灌入倒灌,再压出汁水。
放入桂花与蔗糖搅拌,再酿封七日,取出,就可成米酒。
这是速成版的,莫娘子说,“若真想让米酒老远就能闻到香味,那必定是要封存半年之久。”
浮沉束起发,干活利索。她跑上跑下各种忙乎,又是搬又是扛的,与莫娘子在酒屋一待就是一整日。
七罐米酒发酵好后,浮沉耷拉脑袋,凑到褚笙膝下,眼睛都笑弯了,“笙哥哥,丰乡有什么好玩的趣事,咱们酿了米酒,故可借这米酒,组一个游会。或是什么别的赏会啊,都行。”
褚笙放下软笔,“五妹妹这是来到此处多日,闷得慌了。”
他整理着书榻,背对浮沉,“也好,许久不曾玩过了,刚好这阳春之日,咱们就来个赌酒会,如何?”
浮沉蹦跶着拍手,“好好好,一听就好玩。”
褚笙把书榻的帘子放下,走到案几前,饮下一口清山茶,“刚好,我再给书元兄传个话,让他也来。我这位书元兄,可是有名的酒鬼子,与那位住在寂刹神山,黑道白道都能拿下的寂刹将军有得一拼。”
浮沉一愣。
寂刹神山。
达道。
她似乎,嗅到了什么,“寂刹将军?”
褚笙:“是,前些日子,他屠杀六台山百人,遍地尸骸。本该罢休的,可行至六台山脚下,又听闻此地有台裳酒甚是好喝。这位将军一听,又杀回山寨,连仅剩的几十人全都屠杀,抢来台裳酒。为得一美酒,屠杀整山流寇,也只有他了。”
浮沉一慌。
寂刹神山竟是如此血腥。她去时,那里一片杏花林,米酒飘香,杏花飘飞,俨然世外。
可眼下这番话,又是尸骸,又是血染。
达道。
他是谁呢。
他是达国府嫡子,为何又能在寂刹神山呼风唤雨,为她治脸上,护住她杀人。
为惩治那几个混进山的杂人,轻松屠灭百人。
难不成,他就是寂刹将军?
浮沉刻意嬉笑,“寂刹将军是谁呀,笙哥哥?”
“你虽在梁京,却也是个姑娘,这位黑道上戴虎头面具的将军,还是莫要再与你说吧。”
虎头面具的将军。
浮沉想起,那晚他救她时,火光通天,达道飞出,手佩青龙剑,脸戴虎头面具。
再是寂刹神山,再是这些。种种细节,她终究明了。
原来,这位常不在梁京的达公子,竟是杀戮重,沾满鲜血的寂刹。
浮沉感到,背后一阵凉意。
赌酒会在褚上宅的游雨园中。
日光明媚,乌雀落水而饮。柳叶飘飞,四周青山绿叶,偶有微风吹乱发丝,却也觉得暖意十足。
游雨园内的长案几上,摆了各类糕点。
下方的方彩石上,摆了米酒、烧酒,还有燕泥酒、相思酒,还有各类小酌酒。
放在最前方的一坛酒,就是褚茗拿出,收藏多年的长洹酒。
此酒秘方失传,只此一坛。
浮沉头戴莲花冠,穿白纱围裳,带着月儿和之青,站在莫娘子和娘子身后。
娘子身后还带着三位姨娘,着粉衣,搔首弄姿,甚是妖艳。
会场内褚帼、褚焱还有褚笙,这三位公子招待来客。
浮沉环顾一周,没瞧见达道。
她正纳闷,一个与她一般大的蓝衣姑娘,牵她手,悄悄把她拉到了廊下。
浮沉一瞧,这姑娘生得真好看。
丹凤眼,额间一块细红胎印。
“你就是梁京来的五妹妹?”
又是五妹妹。
浮沉发现,她是最小的。
褚槐、褚蛰和褚茗这三兄弟,褚槐是老大,本该儿女年纪是最大的。可他连死妻妾。
这姑娘的声音,像悦耳的铃铛。
浮沉一笑,与她行了女子周礼。那姑娘一瞧,赶紧回浮沉一个礼。
“五妹妹,我只比你大五个月,不过也算是姐姐啦。”
浮沉:“不知姐姐是哪位叔父家的?”
她调皮一笑,“我叫浮兰,父亲是你三叔。嫡母是娘子,小阿娘是芬姨娘。”
哦,浮沉知道了,这位叫浮兰的,嫡母便是娴静的娘子了。
浮兰扯着浮沉坐在石凳上,“五妹妹,听说梁京没有宵禁,夜夜长明灯。酒馆也不打烊?”
“是。”
浮兰一脸憧憬,“真是太想去梁京了,可我们褚宅,连梁京的次府都不算。十五日一过,便会被遣散回乡。五妹妹,我可喜欢梁京了,我的小书屋内,画满了梁京的小铺子、酒馆,还有梁京城。五妹妹有空,可多去我那坐坐。”
浮沉咧开嘴,与她一并笑着,“等兰姐姐过了及笄,就有去梁京的机会啦。若是日后,我能回去,定会带姐姐一同去梁京。”
浮兰小脸通红,傻乐。
赌酒会上,褚笙连得四壶燕泥酒。
就在他要得第五壶时,游雨园的拱门前,达道手拿玉扇,翩翩君子的礼貌进来,芒山持剑跟在身后。
浮沉在廊下,起身。
他果然来了。
“笙兄,这剩下的酒,可都得归我这个酒鬼子了。”
达道一笑,挑眉。
他一瞥眼,速速寻得了站在人外廊下的浮沉。
看到浮沉在,他那颗寻觅的心,才算是安定了下来。
赌酒会,顾名思义就是赌。
梁京是武赌,谁喝到最后不倒,剩下的酒便都是他的。
丰乡是文赌,闻味辨配方。
褚茗挑起一罐米酒,嗅在鼻边一闻,“此酒放了桂叶、米粉、香草和长生草,还有桂花。”
达道觉得无趣,他摊开玉扇,腾空飞到最大的长洹酒旁,“无趣无趣,既是要文赌,就一步到位。”
他飞出玉扇,打掉坛盖。
凑到跟前,细细一品,一脸笃定,“这酒,是长洹河水所制,加了洹叶与七草叶、枫叶、粮食、米粉,还有杏花。”
他再腾空落下,“这些秘方中,还加了一剂毒物。”
众人一惊。
达道取出酒盏,舀起,一饮而下:“此毒物为浸泡十年的毒蝎。”
“哈哈哈哈,”褚蛰摸着胡须站出来,“达公子不愧是‘酒鬼子’,一闻便猜到这坛子酒中的妙趣了。此毒蝎能很好抑制粮食中的土味,有醒神功效,我在长洹一带做生意时得的这最后一坛酒,愿赌服输,就归达公子所有了。”
褚蛰这也是借花献佛。
谁不知达道是国府公子,来这穷乡,无非是这位公子从不计较门第,与儿子褚笙交好。褚蛰心中,自然希望达道能常来,这样他在丰乡官员中,也算是在梁京有熟人的生意人。
以后行事,借达道的光,还能图个方便。
达道谢过,让芒山抬走了酒。
赌酒关一过,就是众人闲逛,喝茶品糕的惬意时光了。
浮沉还在想,如何才能接近达道时,芒山就凑上来,趁着没人,扯她进了后园。
后园无人,此地荒草居多。
达道站在破亭下,踩着青石板走近浮沉,“你叫我来,是何事?”
浮沉先板着恭恭敬敬的脸蛋,故装痴傻,“达公子可是听错了,并非是我叫你来此的。”
达道收到褚笙的拜帖,便知这局是浮沉所布。他与褚笙交好多年,褚笙的正娘子,便是他在暗门中的女侍卫觅儿。
觅儿是丰乡文使之女,父亲官居七品,在丰乡算小门脸。觅儿早年得达道相救,追随他成了暗门女侍卫。这门姻亲,还多亏了达道在中间牵线搭桥。
褚笙是文人身武人气,他表面研磨钻书,刻苦博学。
可也只有达道晓得,此人骨子里爱好佩剑江湖的豪气。所以,他知道达道是寂刹,也知道达道身后的背负。
他与浮沉提起寂时,也是刻意掩盖,把他比作杀人魔。
故而,褚笙的拜帖落笔处“我家来了位梁京五姑娘,来此地多日,也没个趣事玩,故开一个赌酒会热闹一番”。
就这句,达道翻山而来。
什么米酒好酒长洹酒,都不如这落笔处的一句“五姑娘”来得心动。
达道靠在破旧的亭子下,脚踩在碎草上,一直盯着浮沉。
浮沉退缩几步,靠在石椅上,裙边沾了脏灰。
浮沉心想,索性此人已到了,既是个能利用的,就莫要再管三七二十一。
管他是什么寂刹什么吃人的鬼,眼下只有他能来去自由。
她长吁口气,盯着围墙外的青山绿树,鼓起勇气,上前,站在达道跟前,“是是是,公子猜得不错,是我有意布这个赌酒会引得你来此。实在是小女子深在这穷乡之地,再没别的法子了。”
说着说着,她强挤几滴泪,泪眼婆娑地盯着达道。
他抬眼,看着她娇弱可怜样,心一阵紧张。
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勾搭人的妖精样,还真是穿透灵魂,直刺心脏。
浮沉弱弱道,“小女子在梁京府上惹了事,被困在此处。眼看要过清明,这老宅院内早年死过一位太祖父,据说无人祭奠修祠,一到清明节那几日,宅内阴气重。我一个小娃娃,甚是害怕。今日借美酒骗公子来此,是想让公子在得空回梁京的闲空,去褚公府一趟,让父亲今年的奉仙日莫要去勤偣了,快些来丰乡,还了老太祖的愿,让他在地下也安分些。我想着,勤偣那边的老太祖也不会怪罪父亲的,毕竟他们吃剩下的果子,丰乡的这位可都不曾见过呢……”
浮沉低着头,怯生生地一句句说着,达道盯着她的莲花冠,忍着笑意。
他撇过头,努力控笑声,硬生生憋回去。
这小姑娘,委实是个撒谎精灵。说得这般苦楚、心酸,这可爱娇弱的样,达道看着她垂头样,像是看到那个身穿小粉衣,戴着铃铛,在暗光中递给他黄荧石的小浮沉。
她还在喋喋不休,达道立直身子,把玉扇别在腰间:“好,我答应你便是。”
浮沉一懵,“可我,可我还没说完……”
“我会想法子,让你父亲来丰乡一趟的,你且放心,必定不会牵扯到你。”
之后,余光遮在浮沉脸上,她被刺得半睁眼。达道上前,半蹲,伸手拉过她的裙摆,轻轻拍掉灰脏灰。
再抬头,他眼神笃定。
浮沉被这坚定的眼神震住,许久,她再行礼。
抬头,眼睛眯成一道弯,“浮沉多谢公子。”
芒山与达道一并回去时,夜已深。
骑着马,芒山就察觉到了达公子的异样。
他一个人跟在身后窃窃私语,“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忽而傻笑,忽而冷漠。难不成,寂刹将军中了邪术,休时出事?此乃回光返照?”
达道一个巴掌砸在芒山肩膀。
他下意识一闪,傻笑,“公子,可是中邪了?”
行至密林处。
达道翻身下马,靠在树杈上,再饮三壶酒。
此刻,月光洒在林中,泉水涓涓。
“芒山,我有数日不曾回梁京了,不知梁京可有要事?”
“没有……”芒山一瞧,上司眼神不对劲。
得,那必须马屁拍在刀刃上,“有!公子,您还记得数月前咱们出府时,后院槐树下的那只母狗怀孕了,现下定是生了。那后院是公子您的练场,又无人去,狗崽们怕是没人照料。”
芒山憋着笑,试探一问,“公子您看,咱是要回府,照料一双狗崽儿女否?”
达道一听,甚是欢喜。
连连点头,“如此,那是要回去一趟了,不然,也可怜了狗崽儿。”
“嗯嗯,”芒山连连点头,“必须回,那必须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