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册子是黄丝册,为褚家登籍造册所有,一般只在宗祠祭祀时,摆在祠堂正上方的香坛处,女子不能碰。
褚槐打开时,尤娘子看着那一页正中的几个字,口喷鲜血,趴在蒲团上。
这册子中,写着“褚氏槐子,嫡妻戚柒”八个字。
她抱着蒲团,戳着褚槐,悲鸣。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被褚槐正眼瞧过。这么多年,她引以为傲的正娘子身份,一直都没有被证实过,全是信了褚槐所说“已改宗祠典册”的话。
她的名字,压根从未出现在褚家宗祠册中。
将来她的牌位,也不会如戚娘子一样,在这祠堂中能落脚,被后人供奉,养着香火。
“尤秋柔”这三个字,从一开始,就在贱籍上,从未划去。
褚槐神色淡然,轻轻合上,“我与你夫妻这些年,曾经觉得愧对你的,唯有此事,只此一事。如今,你陷害褚家,让褚家子嗣单薄,让唯一能扯上国府的嫡女出嗣旁出。这些种种,于你我而言,已没有对错了。褚家,从未有过你只字片语,也从未有人记得过你。”
“当初浮沁给你贱籍,你为着面子,推了回去。我们第一次去丰乡时,我就找她,将这贱籍收了回来。你曾问过此事,我哄骗你已消了贱籍,正了你的身份。”
褚槐说得不冷不淡,仿佛这些事,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尤娘子艰难抱着蒲团,缓缓抬头。
一旁的刘女艰难爬过,搀扶着她的身子。
她忍着痛,膝盖不敢弯,这才稍稍能喘口气,“你为何,要这般待我……我这些年在褚家……你为何要这样待我……我生下西辰,他可是这褚家唯一的男丁……”
尤娘子不提这事,褚槐还能有那么一丝恻隐之心。
她说起褚家男丁,褚槐就想起方才的尤黛娥和周奴。
那揪心的一幕幕仿佛又在眼前重现。
两个孩子,死于非命……
他一巴掌,再扇到尤娘子脸上。
尤娘子本来快要爬起的身子,被重力猛扇趴到地上,咳出几口血。
褚槐咬着牙,蹲下,扯住她的发,“褚家为何男丁单薄,究竟是为何,你这个蛇蝎女人难道不知?”
说毕,他又万分痛苦,也坐在地上,抱头痛哭,“这些年,我何尝不知你在府中有几分真心,你待这些姑娘又何尝真心过。你待浮沉向来偏颇,她幼时大字不识惹出笑话,你能脱开身?敏儿生的那几个姑娘,在府中过得如何,你以为我这眼睛是用来出气的?”
褚槐一脸委屈,“我任由你闹腾,只要不出大事,内宅事全权由你做主。说到底,浮淰记在敏儿名下,终究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你的亏欠。可你不该如此残害人命,如此丧尽天良。这些年,我过得糊涂,就想着有些事别去计较,由着你。可今日,是你捅破了这天,是你一次次太过贪婪,太想得到,害怕失去。”
尤娘子呛着血,在那趴着挣扎。
褚槐冷冷道:“你怎么都没想到,你遇到的对手,是个睚眦必报,不留情面的浮沉。她胆子过大,你哪里是她的对手。自她从丰乡回来,我就瞧出她不是善茬,多次劝你待她好些,莫要再去惹事。可你不听,如今,书元插手,闹到陛下跟前,你唯有一死。”
他缓缓起身,老泪纵横。
褚槐转身,盯着香案处,戚娘子的牌位,眼神呆滞。
他挪步到牌位前,点了香,插进香炉中,“柒儿,我曾在这里,被你生的女儿逼着给你下跪认错。今日,还得再叨扰你,给你再认个错。你说你,好端端的戚国府嫡女,荣耀无上,当初怎么就看上我了呢。”
他苦笑。
含泪转头,再看向尤娘子,“浮淰的事,你也莫要再怪我,你没有册子,我只能把她记在敏儿名下。”
没有册子。
这四个字,犹如当头一棒。
没有册子,也就是说,尤娘子在褚府,都不能算妾。
她眼神震住,艰难发声,“难道我在老爷这里,只能算是外室?”
尤娘子想起当年,她和刘女打点买私宅一事了。
当时梁京买卖府邸制度尚未完善,尤娘子就是在有漏洞时动手的。
当时掌管府邸的外司就说,并没有查到尤娘子籍册。
当时她就觉得诡异,曾有意问过褚槐。
褚槐只以“正在编纂”为由应付了她。
当时因制度不完善,她使了银子,给刘女弄到新名册,从中逃过很多规定。
买到手很是便捷,尤娘子还以为,身份已编纂好了。
这些年她又从未问过此事,也从未查过。做事也都顺,并无阻碍。
谁曾想,原来一切,都是假象。
尤娘子错愕万分!
她最先想到的,就是褚敖。
显然,褚槐也猜出了她的心思,“褚敖从出生时,就记在了戚柒名下,褚府嫡子,这你就放心吧。”
尤娘子此刻,所有的心防和支撑全都塌了。
她的膝盖骨节都露着,此刻她什么都不顾了,猛地爬起,一脸意外,“为何,为何要将我生的记在那贱人名下!这府中论残忍,论有手段,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尤娘子被褚槐打通了任督二脉,“你当初在勤偣,得知戚贱人是国府嫡女,你使出浑身魅术,将她骗来。你作为丈夫护不住妻子,作为父亲你从不过问内宅事,整日浑浑噩噩,只知攀附权贵。在朝中为官你溜须拍马,官眷不耻你,与你素来寡交。你不知廉耻,再度纳妾。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把我的西辰还给我!”
尤娘子越说越绝望。
褚槐对这些话,已经不为所动了,像是听惯了,也像是这些话,句句都中了似的。
他干站着,竟无从反驳。
提起褚敖,尤娘子又假装服软,“老爷,你不该骗我这么多年啊,他是我的骄傲,是我怀胎十月,拼命生下的孩子啊。为何,为何要将他记在那贱人名下!”
“老爷,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正娘子没有也罢了,你给我一个妾的名分,将西辰记在我名下可好?你我夫妻多年,一步步走到如今这般田地,不能都是我一人的错。”
褚槐冷言,“你是外室身份,外室所生,只能记在嫡母名下。若是记在妾名下,只能是庶子。”
尤娘子愕然,不知如何是好。
许久,她放声大笑,“褚槐,你算什么东西,你才是这褚诛心的贼,要命的贼。你害死这么多人,妻离子散,你活该家破人亡。”
褚槐淡淡坐下,饮茶,“事到如今,从前我不想管的事,现在也得一一查证,给书元大人和陛下一个交代了。如今,这事闹到朝中,若是日后追究下来,戚家一脉,就足以让褚家亏欠一生。”
他放下茶盏,“不过,好在我从未给你正名过,这些年你人前人后,威风得意,也算是弥补了我对你的愧疚。戚娘子的死就算追究下来,你不过就是一个外室,连累不到褚家上下。你名下什么都没有,西辰和浮淰,都与你无关。”
尤娘子冷哼,“你已打算舍弃我,护整个褚家了。”
尤娘子痛得在地上打滚,刘女抚着尤娘子的膝盖,听着褚槐说的这些决绝话,为尤娘子不值,“老爷,我们娘子虽执念深,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褚家好。娘子这些年很不容易,她生的两个孩子都不在名下,她是一个母亲啊。老爷,娘子的心该有多痛啊。”
褚槐驳回这话,“那柒柒和敏儿呢,她们的孩子就不无辜,她们就不痛?”
尤娘子:“可你不该骗我这么些年,西辰是我的命,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好不好。”
褚槐挪步到尤娘子跟前,蹲下,“我本该有三子,绕膝欢乐的。是你把他们杀了,只留下西辰。你欠褚家的,他得来替你偿还。他要好好当个这个嫡子,延续褚家曾经三鼎甲的辉煌。”
说毕,他起身,一脚跨过尤娘子,拐出了祠堂。
尤娘子瘫趴在地,方才的强撑太过消耗体力。
她趴在那,晕厥过去。
祠堂的香案处,烛光摆动。像是窥探着这一切,又像是叹息着褚家的命运。
屋外,小雨淅沥落下,惊飞几只雀儿。
立浮轩内,芒种连着擦拭浮沉额头的虚汗,床帘下,她闭眼躺在那。
身上未曾盖绒毯,膝盖和脚踝处涂抹了药膏。嘴角也抹了药膏。曲姨娘坐在矮凳上,专注着给浮沉一勺一勺地晾着汤药。
待凉一些,她才凑到床榻前,喂给浮沉。
浮沉的额头皱起,一脸惊慌。
曲姨娘抚着她的胸口,试图让她缓和下来。
浮沉昏睡着,慢慢展眉。
喝完,曲姨娘和芒种才长吁一口气,“药也喝了,药膏也抹了,她这些日子太累了,让她好好睡几日安稳觉吧。”
芒种也为浮沉难过,“五姑娘真的不容易,这事连着好几处的变,她该有多困乏啊。”
曲姨娘放下床帘,小心挪步出来。
立浮轩的正厅燃着香炉,曲姨娘坐在卷帘下,盯着院外的雨出声。
之青拐着脚上前,坐在一旁。
之青也挨了打,嘴角发紫,“姨娘,也不知道,此事会如何处置。”
曲姨娘摇头,她想起芬姨娘,“这几日都忙糊涂了,芬姨娘的事,我至今不知是何原因?”
之青长叹一声,给曲姨娘斟茶,“今早老爷把望月轩的一干人等全都杖责了,从家臣到老妈妈再到婢女,院内院外,近身伺候的,一个都没落下。也是在这种形势下,芬姨娘的事才有了眉目。”
之青端起茶盏,递给曲姨娘,“芬姨娘来到梁京后,身边伺候的人就是尤娘子安排的。那几个婢女,也把什么都招了。说是尤娘子不知想毒害谁,给了芬姨娘一种毒药。芬姨娘又是丰乡的,懂一些法子,能把毒药调得无色无味。那婢女说,芬姨娘调好了,可自个也忘了,错饮下那杯有毒的,人就没了。”
“为何要调得无色无味?”
曲姨娘一脸怀疑,“难道说,这药是给懂药理的人用的?”
之青一愣,觉得曲姨娘说得有道理。
曲姨娘:“按理说不懂药理的,根本分辨不出色和味啊。”
之青一想,觉得隐隐有些可怕,“难道说,尤娘子当初还想对兰姑娘动手?”
曲姨娘摇头,“不会是兰姑娘,芬姨娘是她阿娘。”
她细细一想,“如果真是这样,只有一种可能性,娘子。”
之青吓得捂嘴,“她为何要害娘子,无忧无愁,不应该啊?”
曲姨娘也觉得甚是可怕,但一想尤娘子已露真面目,她也没觉得多可怕。只是这事,实在诡异。
人怎会当场就没了。
难道没有缓和期?
曲姨娘还是没明白。
之青又问,“姨娘,出嗣和离弃,这二者的区别是什么?”
曲姨娘:“出嗣和离弃自是不同。自古凡是出嗣,说到底都是同姓一脉,宗家不变。出嗣都只出同姓。通俗点说,五姑娘生在褚公府,出嗣为丰乡褚家,同为一脉,同气连枝。五姑娘的孝女公牌,和新得的一等廉孝之女,加持二等忠勇姑娘的名,算是褚家一脉共享。”
之青:“也就是说,这些都能算为咱们褚府和丰乡褚家一并之有。”
曲姨娘点头,“是。但若是离弃,便自此与褚家再无瓜葛,桥归桥路归路,恩也好,罪也好,都再无瓜葛。”
之青还是纳闷,“可这出嗣书,把荣誉捆绑在一起,那有罪部分,岂不是也绑在一起?”
曲姨娘摇头,“有罪有损,全都只算出嗣那一家,不连脉。”
之青:“这是为何?”
“因为咱们陛下,仁孝治天下。有功有荣者,普天同庆。有罚有罪者,不得连族同罚。这也是陛下的仁义。”
之青看着睡榻上的浮沉,叹息,“那我们姑娘,到底还是没能逃出老爷的算计。”
曲姨娘会意一笑,她轻放下茶盏,“之青姑娘,我猜五姑娘急于要这出嗣书,并非是不想与褚公府共荣。自古女子一旦出嗣,她的嫁妆,得备双份。高门府的姑娘们,一般身后都有财力,这些财力都得分割清楚,不归出嗣本亲所有,只归本人。”
之青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们姑娘,退而求其次,早就知道老爷不会离弃,所以她是要把丰乡争到自个手中的。”
曲姨娘再点头,“是啊。五姑娘怕丰乡落在官人手中。官人不懂经营生意,若她嫁去达国府,丰乡所有全都归官人所有。药材生意,向来看天命,若是真遇到天灾人祸的,官人势必不会出力去救的。在朝中为官,谁不爱财,可若是二选一时,为官者会选权弃财。官人若是真弃了财,丰乡也没了出路。那可是咱们五姑娘,在丰乡四年苦苦维系。”
之青眼神笃定,“我们姑娘不为财,她为的是丰乡的娘子、莫娘子,还有那群,在清晨浓雾中,送她一碗暖粥的丰乡百姓。”
说到这,曲姨娘和之青眼角都泛起泪花。
浮沉躺在床榻上,猛然惊出一身汗。
她下意识摸自个腿,暗自庆幸腿好在。她稍稍挪动下身子,轻声唤之青。
屋子内的人闻言,全都凑过来,又是抚额头又是摸脸蛋,确认浮沉无碍,还醒了时,大家紧绷的神经,总算舒缓了不少。
“咱们姑娘可算是醒来了。”
之青露出久违的笑。
夏至给浮沉垫好软枕,搀扶着她靠在软枕上。
睡了好几个时辰,换成这个姿势后,浮沉觉得舒坦多了,“尤氏呢?”
曲姨娘:“还关在祠堂,今早官人去审过,据说还打了板子,血肉模糊的。也不知人现在清醒着没。我听下人说,祠堂还发生了争执,也不知为了何事?”
浮沉盯一眼窗外,“这府中上下,可还封着?”
曲姨娘点头。
浮沉把头歇靠在软枕上,稍作喘气,“达公子可曾再来过?”
夏至:“不曾来过,达公子走时留了芒小哥在前院,现在芒小哥还在咱们院中,姑娘放心,无人再敢伤着姑娘您了。达公子已将姑娘您的安危都安顿好了。”
想起达道,浮沉抑制不住地一笑。
之青见浮沉好多了,弱弱开口,“姑娘,眼下这情况,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浮沉摇头。
她哪里能想好下一步。
当初筹划时,她只想到如何把母亲被害一事当着褚槐的面交代清楚。母亲曾经受的委屈,如何让褚槐知晓。
她只想到尤娘子。
却从未想过,这事如何善后。
曲姨娘瞧出了她的恐慌,“眼下,五姑娘得想好,此事该私了,还是公了。”
浮沉一愣。
她一想,又再度陷入两难。
尤娘子是正娘子,她犯了事,势必会牵扯到整个褚府。
褚槐的为官之路,恐怕都难以顺遂。
如此一来,曲姨娘和褚岱,也会遭受到波及。
她不知自个,该顾及哪头。
她知道曲姨娘有话说,让之青她们都退下了。
床帘下,只有这二人时,曲姨娘才敞开心扉,“五姑娘,我来到这褚公府,做了妾,一直都在感恩。我从来都不敢奢求太多。既是我嫁了他,就跟定了他。哪怕他犯了事被流放,我也认了。我从来都不怕吃苦,人犯了错,就得受到惩罚。你母亲一生凄苦,恶人就该得到报应。”
“可是……”
“五姑娘,你尽管放心去处置这事,我是个很认命的人。官人得了罚,降官也好,流放也罢,我都会陪着他。这本就是他该得的惩罚。”
浮沉:“可姨娘还有褚岱弟弟,他的前途……”
曲姨娘一笑,“褚家的前途就是他的前途,他是褚家的根,自当该为褚家的罪背负着。他是男孩子,这些逃避不了。他有继承责任,也有承担起罪的责任。”
此刻,浮沉当真是佩服起曲姨娘这个人了。
她太过清醒,太过沉稳了。
浮沉此刻,也不知此事该如何定夺了。
院外的雨一直下不停,从镂窗飘进一些雨,落在窗前几案上,湿了几张卷纸。
玉瓶插一朵粉珠花,挂着些许雨滴。
竹帘随风摆动,流苏飘在半空。
这雨,像是一直都不会停。
达国府内,梁愫亚端坐在正厅。
达麟坐在一处饮茶。时不时瞧一眼摆在正中几案处的赐婚诏书,嘴角扬起微笑。
达麟想起达道终是要娶娘子一事,面容和善,“这门亲事,是陛下亲赐,也算是门当户对。”
梁愫亚一脸不悦,“何来门当户对一说,这是公府。”
达麟轻声呵斥,“你就莫要再计较这些了,那些个低门府攀附高等府门,为的就是双赢之利。我们无须双赢,更不会拿子女姻亲一事去做赌注。书元与褚家五姑娘,乃是姻缘天定,注定的缘分。我就听说这五姑娘很是聪慧,有她嫁来咱们达家,那是我们的福气。”
想起达道,达麟总是忧愁多了几分,“书元这些年,得陛下重用,我一直都担心陛下会借他的身份,为他挑一门联姻。书元本就不易,从小到大,他做不了自个的主。这姻亲一事,既是陛下点了头,又合书元的意,你我二人,就莫要再想这些无用的。咱们好好的,给书元面子,让他把褚家姑娘娶进门。”
梁愫亚终究还是妥协了。
虽说心里不如意,可达麟这番话,也算是正中她的意。
她心里缓和,嘴上却不饶人,“是,姻亲一事,向来要如愿。你和你的公主,不也是如此。我就是那个为联姻,塞到你怀里的。”
达麟憨笑,“你与我,乃是相扶相伴,岁月暮年,坐看落日云霞之人。”
梁愫亚一脸得意,“可我还是觉得,褚家配咱们书元,确实是低了些。”
说毕,达道从门外进来,“母亲此话差矣,是我高攀了她。”
达道进来,行礼:“母亲,您儿子是什么身份,将来会如何善终,您全都不知。儿子这样的身份,拉五姑娘一并前行,对她本就不利,她何来攀附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