蹴鞠会毕已是入夜,浮沁与浮滢各自回了府。
浮沉坐在立浮轩,思来想去觉得浮湘明日必定又要作妖。浮湘今日未曾上场,此事虽已平安过去,但是还没完。
容亦铮又心系浮兰,势必不会再计较,且在容府跟前也会替浮兰瞒下此事。
可浮湘这边,也会为自个今日不上场一事辩解。
浮湘如意算盘怎么打的,浮沉心知肚明,若明日褚槐问起,她保准会把这屎盆子扣到她自个头上,“是五妹妹让浮兰姑娘上去的,我自是拦不住五妹妹……”
这些话,浮沉都能自个学着浮湘的样来模仿了。
之青:“老爷今晚不在,四姑娘在方绾厅候着老爷多时了,见一直等不到。又想法子要去望月轩找尤娘子,被家臣拦住才作罢的。”
浮沉抱着一对双耳玉兰花瓶进了内屋,将花瓶搁置在妆台屉子前,小心修剪花枝,“四姐姐这是要恶人先告状,父亲今晚不回宫。今晚是父亲当值留守攥写的日子,估摸着明日一早他才会回来。”
浮沉一想,把花瓶推到一旁,手撑下巴,指头敲着桌面,“之青姐姐,后厨前些日子好像从宫中请来做御膳的南陵厨子?”
“是,这些南陵厨子素日里若是宫中差事不多,抽空都会去各府做四宴菜,多赚几个钱。”
浮沉随即眼神清澈,“这四宴菜本是团圆菜,是南陵菜系,梁京不多见。我听说前些日子去舒国府做过,舒家那三位姑娘都回了府呢。之青姐姐,明日父亲巳时回府,你明日卯时就去白府和尹府,请我这两位姐姐和姐夫一同来府上,就说南陵厨子不好请,只今日这一次在褚府,特请姐姐、姐夫回府,好好聚聚。”
之青纳闷,“可这两位姑娘都知今日蹴鞠四姑娘搅乱一事,为着提防,怕是会婉拒姑娘的好意。”
浮沉答得认真,“她们知道四姐姐搅乱,却不知父亲今晚当值。明日府上开团圆宴,这二位姐姐定是想着四姐姐的事今晚已处置了。她们定会以为父亲这个时候开团圆宴是要处置四姐姐忤逆他的事呢。再加上我巧言善辩的本事,定会前来为四姐姐开脱几句。”
之青都快要站起连连拍手感叹浮沉的这小脑瓜子了。
今日蹴鞠一事,她就怕事后被浮湘反咬,故意将此事说给浮沁与浮滢听。
这样,到时浮湘再来扣屎盆子时,这二位可是听着呢。
虽说浮湘是她们的妹妹,心里偏袒。但当时路帐内有家臣、婢女、小厮,这事怎么都赖不掉。
而浮沉此举,就是为防浮湘而设。
她不想再被牵扯到这些无端的揣测中。
她得想好对策,若是到时浮湘再扯上浮兰就不妙了。浮兰那日抱着被人日后揣测冒名顶替之责为她解围。
明日的宴席上,浮沉一定会护着她。
决不让褚公府这些算计,再扯到浮兰那头。
第二日卯时,之青上了马车,匆匆离了褚公府。
月儿和夏至在后厨帮南陵厨子张罗着做四宴。
所谓四宴,便是东、南、西、北四地不同风俗的菜系,由南陵厨子再加工,统称为南陵菜系。
东为鱼类。
南为鸡类。
西为兔类。
北为牛类。
以这四类区分,再做成各类美食,拼盘上桌。再将环饼绕圈上桌,做成菜系莳花,甚是好看。
方绾厅的宴桌摆满这些菜系,浮沉老远就闻到了。她顾不上馋,着人收拾了方绾厅的客椅和拼桌,挨个摆好。
卯时刚过,府门外有小厮传话,说大姑娘和三姑娘回府了。
浮沉也没来得及换衣衫,速速去了前院,只见白穆和尹柄也随浮沁浮滢一并前来,之青在后头跟着。
浮沉小心上前,给姐夫们行了礼:“二位姐夫也来啦,今日这四宴,做得还真是时候。宴桌已在方绾厅摆好,母亲因有时疾尚未好全,也不便出来。”
浮沁礼貌性笑笑,与浮沉寒暄几句。
浮滢故作不懂地环顾四周,并未瞧见褚槐,“五妹妹,之青姑娘去府上说今日这南陵厨子只在府上一日,晚上便走。话传得急,我们来得也急了些,连什么礼都没带。可这,怎不见父亲的人呢。”
浮沉挽起浮沁和浮滢的胳膊,可可爱爱地拽着她们向方绾厅的长廊下走,“哎呀,二位姐姐不在府中,也不知父亲的当值日调整到了前半年,昨晚父亲在宫中当值,这瞧着应该是快回来了。”
浮沉脑瓜子飞速转,不给这二位姐姐丝毫敢退回去的机会。
说话间,已到了方绾厅门外。
浮滢纳闷,盯了浮沁一眼,“原来父亲,昨晚没回府?”
浮沁无奈,尴尬笑笑。
浮沁显然已明白,这哪是什么四宴团圆菜,这分明是浮沉组的鸿门宴。
人已到褚府,想逃也逃不掉。
浮滢心知肚明,她也清楚浮湘昨日蹴鞠搅乱一事褚槐还不知道。这等褚槐回来,这锅,可就不是浮沉这个代为主事的一人撑着了。
浮滢真是有点佩服浮沉了。
那日她出阁一事,浮湘无辜牵扯上浮沉时,浮沉忍了这口气,并未计较。
可她当时不计较,也并非大度。
这是留着一手,就等着今日好相见呢。
浮沉领着姐姐们刚到方绾厅,府门外小厮传话:老爷已回府了。
方绾厅内,褚槐瞧着浮沉做主让后厨备了四宴菜,还请了浮沁浮滢回府小聚。他虽瞧不上这白穆和尹柄,但见一家子难得一聚,也甚是高兴,一脸喜色地坐在正中。
浮沉估摸着褚槐,许是还不知他精心筹备的蹴鞠一事被浮湘搅乱了。
浮沉留着心眼,夹菜吃菜,时不时在席间恭维几句。
浮湘依着规矩坐在浮沉旁边,一口菜一口菜地夹,吃得食不乏味。
宴席上的浮沁和浮滢,此时内心已祈祷万次,希望浮湘嘴下积德,莫要在席面上说蹴鞠一事。若是真憋不住,等她们走了再说不迟。
白穆依着礼数给褚槐夹菜、敬茶,“岳父大人换了当值日?近日朝中差事轮流更换,之前的规矩,好像都被连着打乱了。岳父大人夜里当值,可得小心着身子,近日虽是初春,可入夜还是寒凉。”
浮滢戳戳尹柄,他也提起水铫子给褚槐倒上热酒,“大姐夫说得是,岳父大人是文使,朝中攥写一务都是您在负责。虽说手下小官多,但没有岳父您在旁看着,他们做起事来也是力不从心。”
褚槐听这些奉承话,心里一下子舒坦了,嘴角笑笑,“二位好贤婿,朝中事务繁忙,为陛下分忧乃是为人臣子的本分。可你瞧瞧你们,一个是武官出身,却做着记档这等闲官。一个早年跟对了师父,本可平步青云。这师父出了事,倒让你寻了个清闲官混着。那九卿太常,那是已年老的官混日子的。你们左不过二十之龄,如此不知上进,真是陛下的悲哀。”
白穆笑笑,再不搭话。
尹柄早就习惯了褚槐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本领,也笑笑不言语。
这两位都知道褚槐这四品官是如何混上去的,他虽过科考,可这四品,当真是靠了那一张好嘴皮子。当然,还有褚家当年出过的“三鼎甲”,一步步把褚槐维系到了如今地位。
浮滢听不下去,给褚槐夹菜,“父亲,咱们祖上出过三鼎甲。”
这话,把褚槐憋死了。
再也不敢吹嘘指挥人了。
浮湘坐在那,看着浮沉一脸淡然,只顾吃喝。想起浮兰抢了自个风头,她就来气。浮兰虽是褚家姑娘,可她在浮湘眼中不过就是外女罢了。
怎得梁京闺阁长大的姑娘,竟被外女给抢了风头。
她抬头看一眼浮滢。
浮滢瞥一眼她,示意她稳住别动。
结果这小动作到了浮湘眼中,竟成了:“上,我和大姐给你撑腰!”
浮湘鼓起劲,重重把筷子放在碗沿上。
这清脆的响声,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褚槐抬头,一脸不耐烦地瞥了一眼浮湘,“你这摔给谁看呢?”
浮湘速速起身,挪到褚槐跟前,跪下,声色渐哭,“父亲,昨日蹴鞠,女儿并未与容二公子一起上场。咱们褚家那个外乡来的浮兰姑娘,替了女儿。”
“什么?”
褚槐的筷子没拿稳,掉落在地,他看了一眼神色淡然的浮沉。
浮滢和浮沁互相对视,内心崩溃。这个浮湘,果然是不给她们二位留一点体面。
浮湘拽着褚槐的衣裳,泪眼婆娑地委屈道,“昨日蹴鞠一事本是父亲给女儿安排的好事,女儿自个也觉得容公府本分实在。可那日在蹴鞠场,五妹妹竟将浮兰姑娘推出去,替女儿出场了。”
浮沉嘴角轻轻扬起一丝笑意,她站起,伸手夹起一筷鸡肉,放入碗中,“这四宴菜果真各有特色。鱼肉不破,鸡肉不柴,兔肉不老,牛肉鲜嫩。到底是从宫里出来的南陵厨子,这厨艺,若是能一直在咱们府上,倒也甚是合父亲您的口味。”
褚槐不耐烦地盯了浮沉一眼。
他一听浮湘说出浮兰时,褚槐就知道准是和浮沉有关。
那个浮兰,当初可是浮沉偷偷塞去戚国府的,他想起浮沉当初私下决定,对他只字未提的事,就全是不满。
浮沉悠着身子,轻轻把筷子放在筷屉上,笑盈盈地盯着浮湘,“四姐姐,你说是我让兰姐姐替你上场的,那为何当初,大姐姐和三姐姐劝说你多次,你都不去?当时你死活不去,兰姐姐是瞧着大姐姐刚出月子没多久,担心她的身子。瞧着三姐姐出阁没满三年上去让人笑话,瞧着我是主事的不便出面,兰姐姐这才冒着冒名顶替的风险,替四姐姐你上场。这才挽回局面,没让人家容二公子难堪,也没让父亲的脸面有损。四姐姐如今倒好,这栽赃陷害人的本事,还是一点都没长进。”
浮沉这番话,褚槐愣住了,“这是何意?昨日蹴鞠场内,到底发生了何事?”
浮沉接过话:“父亲,四姐姐压根就没瞧上您为她打点的这门亲事,蹴鞠场晾着人家容二公子,大姐姐和三姐姐劝说多次,四姐姐就是不去。兰姐姐不过是替咱们褚家挽回颜面,怎得咱们非但不谢,还要怪罪不成?”
浮沉再转头看浮沁,“大姐姐,您说这是个什么道理,当时您和三姐姐都在帐子内。”
浮沁轻声咳嗽几声,放下筷子,理理碎发,“父亲,昨日浮兰姑娘,确实是如五妹妹所说,替咱们挽回了不少尴尬。”
跪在绒毯上的浮湘,倒是一脸纳闷了。
本来是趁着她们在,有人给她当人证,她才敢说出此话的。谁知眼前这位大姐姐,怎向着浮沉说话了。
浮沁真是懊悔。
今早之青去白府请她时,她早该想到这四宴菜来者不善了。
可她又见之青一脸欢喜,褚府又备好了宴席,私以为这事昨夜里都处置完了。今日赶巧来吃宴席聚聚,还能为浮湘打点几句。
可谁知,竟是被浮沉为避嫌请来了。
这尴尬的气氛,昨日蹴鞠场内,尹、白、褚三府的下人都瞧见是浮湘不去的。如今她和浮滢这两个有力人证被浮沉架起,众目睽睽,岂是她想偏袒,就敢偏袒的。
浮滢:“昨日蹴鞠一事,四妹不上场,是兰姑娘好心,替咱们去了。好在那容二公子大度,不计较这些。故而这事,容公府才没有派人与父亲您理论。昨日的事,确实是四妹做得不对。”
浮滢说得实在。
没来时她倒是有意想偏袒,可瞧见浮湘这分不清局势的蠢脑子,她再也不信当初周姨娘时时嘱咐的“一家子姐妹要偏袒过日子”的话了。
每每想起浮漪的悲哀,浮滢就能立马提神。
褚槐此时是如坐针毡,他几次站起,又无奈坐下。攥紧的拳头几次想捶死浮湘,都被礼节规矩限制,硬生生憋回去了。
这是他费尽心思才求来的旧溪园蹴鞠。
那容公府不是一般的好,容亦铮他在宫中见过几次,说话行事很是有风度骨气。做事谨慎,也很有晋升前途,仕途一片大好。此时他真是不明白,明明自个给这姑娘们挑的好女婿,到了姑娘眼中,却怎么都瞧不上呢。
他一把摔倒杯盏,“吃吃吃,吃个屁!”
杯盏掉落时,白穆护住浮沁,尹柄上前把浮滢护在身后。浮沁又下意识赶忙护住浮湘到自己怀中。
杯盏滚落摔碎,刚巧那碎片,扎进无人相护的浮沉手腕处,顷刻间,血渗出。
之青看着浮沉的身子一抖,不顾规矩地上前,扯出帕子,小心包裹上浮沉的手腕。
浮沉心里委屈,一疼。
她表面云淡风轻,护着之青到身后,低头笑笑。
她取下帕子,将那碎片一把扯出,丢在绒毯上。
褚槐尴尬地看看浮沉,“你这孩子也不躲远点,我可不是有意要伤着你。”
浮沉没包帕子,把衣袖放下盖住手腕,作揖行礼,“女儿不疼。”
褚槐看着浮沉瘦弱,艰难支撑的样,心里生出一丝怜惜。
是啊。
她们都有人护,可唯有浮沉,当真是无人相护。
他猛想起这些年这几个姑娘们在府中的点点滴滴,看着眼前之景,像是突然顿悟了。
原来这从大姑娘到四姑娘,这四位一直都是一体。虽是庶出,可她们彼此依靠,从小到大,一直都有人在身边相陪。
再看把之青护在身后的浮沉,她是嫡姑娘,身后却再无一人。
他的心,猛地一缩。
再看看浮湘,他甩手,一个耳刮子就扇过去了。
浮湘被这一重巴掌打懵了,抚着脸,委屈地哭。
褚槐戳着她的头,咬牙:“枉我为你费尽心思,还给你看上了容公府,这你是瞧不上人家容公府啊。若不是没了兰姑娘替你站出来,你有几个胆敢得罪容公府!”
浮湘钻进浮沁怀中,不敢抬头看褚槐,只顾着哭。
浮沉忍着难过,行了礼,提脚离了方绾厅。
院内落了春雨,迎春花开在细雨中。青瓦墙下的小潭水落了几只雀儿嬉戏打闹。浮沉踩脚,踏着小水潭,一步步往前走。
她的发梢微微淋湿,抬头看着乌云压沉的天。
之青撑一把青色油纸伞上前,“姑娘。”
浮沉用手拨动花瓣,看着它一片片掉落在水潭中,一笑,“今日算是没牵扯上兰姐姐。她来梁京本就不易,莫要再扯到咱们这里的水深火热了。那个容公子气度不凡,又是医官世家。那场蹴鞠,也算是阴差阳错了。”
之青看着浮沉盖住的手腕,心生怜惜,“姑娘都受伤了。”
浮沉笑笑,“习惯了。”
浮沉挪步到廊下看了会雨,等到浮沁和浮滢拽着浮湘回了蔚听阁后,她才回了立浮轩。
坐在蒲团上,她惦记达识那边的情况,“之青姐姐,你得再去一趟达国府探探情况,看识小哥那边进展如何了。”
达识那边,早就从齐奉口中套出话了。
白穆和尹柄那夜把人带到屠壁后,芒山为怕再惹事,先让白穆尹柄二人回梁京了。
白穆尹柄毕竟是小官,让他们担责,芒山总是觉得过意不去。
他自个是有法子套话的。
齐奉上过战场,刀尖上走过来的上护将军,竟最后败在了芒山的屈打成招和挠痒痒上。
芒山手段残忍,丝毫不留情面。
想起是这货害达道在丰州被陷害,他攥紧铁烙,毫无惧怕地烫着齐奉的胸。
烧红的铁烙,烫了不到三次,他总算松了口,求了饶。
齐奉本想留个心眼,奈何没能逃出芒山的严谨,“齐将军最好是一五一十,知无不言。不然卑职的铁烙,不太好给我们家公子交差。”
他眼神都不眨,再举起,烫红。
齐奉怕了,一一道来。
芒山让齐奉写了供状,摁了手印后,连夜赶回梁京,递给达识。
达识派了暗门辅佐速速前去佛崖山传话。
看到芒山逼问出的那些细节,达识此时已肯定达道无碍了。
也隐约察觉到,梁帝心中的盘算了。
辅佐赶了三日,跑死一匹马,到了佛崖山脚下将供状递给暗门守卫。
守卫连夜翻山进了山谷,将这供状终是交到达道手中。
此时达道的箭伤已痊愈不少,能下地走动了。
他速速摊开,一瞧。
邪魅一笑。
达道悠着步子,喊回送供状的守卫,“你是陛下派来的。”
那守卫正要抵赖时,达道上前一把掐住脖子,眼神伶俐,“你去宫里回话,就说我有法子一招处死康寿海,但陛下得答应我两个请求。”
那守卫摇头,被达道再掐紧。
他连连求饶点头。
达道稍稍松手。
守卫连忙跪下,“大人请说,我务必快马赶回京中!”
达道一笑,坐在守卫面前,仰头,将酒灌入肚中。
沈老在一旁,本有意多嘴一句“箭伤切勿饮酒”,又见达道气氛都烘托到这了,也不好驳面子,就憋着没敢说。
达道饮完,将酒壶扔向圆窗外,“一,此事一成,辞去暗门将军一职。”
那守卫慌了神。
沈老也慌了神,“公子你……”
他眼神坚定:“二,我要向陛下求一纸赐婚诏书。”
这话一出,他从未,有如此明朗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