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铎蹲到子时过了,见守卫撤走了一半后,他一个健步从屋檐飞进了东府。
东府内,梁骐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太傅也在东府,外头这一阵的动静让里头的人越发摸不准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立了诏书在太和殿放着,怎会又丢了诏书。
太傅历经三朝,都摸不清梁帝的心思了,“老夫为官这些年,迟暮老矣,却猜不透陛下的心思,这到底是怎么了,依着今晚的形势,陛下怕并非是真的立四皇子您为太子啊。四皇子,您老实告诉老夫,陛下召见您去太和殿时,您究竟有没有看到那份立您为太子的诏书啊?”
梁骐心虚又碍于面子地在那犟嘴,“岳父大人,自是真真地瞧见了才说出来的。”
灵娘坐在屏风后,她拿着团扇,细细盯着梁骐的举动,只瞧他神色慌张,说话时手捏衣襟。
灵娘知道,梁骐撒了谎。
但为着夫君颜面,她没直接指出来。
她放下团扇,端着红团茶出去,“父亲说了这么多,与其干着急,不如先冷静下来,静观其变。”
灵娘递上茶,太傅也无心喝,直直站着干叹气。
灵娘把梁骐喊来一旁,“四爷若是还为着面子不肯说实话,怕是四爷的这三府都没好下场了。事关立嗣一事,不管四爷有没有心争,一旦扯上这事,四爷和我,还有父亲,我们都没有好下场。四爷与其在这顾着那点面子,不如实话实说。”
灵娘已经猜到了,梁骐之所以不说实话,这背后不知浮淰吹了多少耳边风呢。灵娘看不起浮淰,觉得她做事小气,想事情也不会顾全大局,“四爷若是听了北府那位妹妹的话,为着这些个面子来惹了圣怒,牵连到了父亲身上,怕是四爷再怎么还都还不清的。”
灵娘自知女子不可参政,提点完后她再行礼退回屏风处。
太傅听出了话意,“难道四皇子到现在还不信老夫?”
梁骐:“岳父大人待我恩重如山,我怎还不信岳父大人。”
太傅:“自四皇子您娶了灵娘后,我与四皇子还有皇后娘娘便是一体的人了,我们都有扶持您为太子的心思,也都为这个心思努力着。今日四皇子若是再有别的心思,那就是牵连老夫一家子的命啊。老夫这些年一直谨慎小心的,从未有什么攀附和忤逆之心,四皇子您为太子一事,都得是名正言顺的才行。”
“岳父大人说的哪里话,我自是不敢也生出别的心思啊。”
太傅此刻,已经慌了。
他是骑虎难下,不管梁帝有没有真心立四皇子为太子,这事都难办了。他早就站稳了队,满朝都知他与四皇子联姻,都知他是皇后那一队的了。
如今,若真是四皇子有了忤逆之心,那世人定会认为这个忤逆心定是那老谋深算,运筹帷幄的三朝老太傅所想。
太傅一想这些,他陷入深深的担忧。
骑虎难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而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梁帝猜不透的心思了,他到底要做什么,谁人都不知。
东府主殿内一片凝重,下人上前传话,“大皇子到了。”
太傅一定神。
梁骐示意让梁铎进来。
梁铎进了殿内,“太傅大人也在,刚好,我这里有个重要的事要说。”
梁铎把藏在衣袖下的锦盒递给梁铎。
太傅:“这是?”
梁铎:“偷来的诏书。”
太傅指着梁铎,“原来是你的人进了太和殿偷了诏书?大皇子,您可真是好大的胆子,您这是要陷四皇子于不义啊。陛下在太和殿召见过四皇子,此事满朝文武都知,如今太和殿诏书丢了,哪都能想到是四皇子所为。”
梁铎先稳住了太傅,“既是父皇已经召见过四弟了,文武百官又怎会怀疑到四弟身上呢。他们就算是要怀疑,也是我和五弟还有那个小六弟。”
太傅一愣。
梁铎再看向梁骐,“四弟,重点不是谁偷的诏书,而是这诏书,根本就是个空诏书。”
“空的?”
梁骐一脸诧异地打开,果然,这诏书上没有一个字,就是一副空诏书,“不可能啊,父皇那晚召见我,他与我说了好多话啊。他特意让陈内监把诏书拿来摆在被褥上的,他还说,要我小心应付,自古立嗣必有血杀。”
梁骐还抱着一丝期望,“难不成,这不是那份诏书?”
梁铎试探性地问,“父皇只是放在被褥上,并没有取出来?”
梁骐见此刻也瞒不住了,索性也就说了,“如今我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了,父皇并未拿出诏书让我瞧,这是事实。”
梁铎:“原来如此。”
太傅也懂了,“这样说来,陛下还在犹豫中。”
梁骐不懂:“犹豫?父皇在犹豫什么?”
太傅解释道,“四皇子啊,如今这局势,怕是对我们都不利了,若是陛下残忍些,我们这些人,恐难逃杀身之祸。”
“为何啊?”
梁骐急出了泪,“父皇最是疼爱我的啊,这几年别的皇子们他都不疼,他唯独走哪都带着我的呀,为何会有杀身之祸,我瞧着,是不是你们都太紧张了。”
梁铎:“四弟,眼下,父皇谁都不信。他用这空诏书,就是为了试探我们。我去太和殿偷诏书,还是怕会有什么猫腻,若不查清楚父皇到底立了谁,我们下一步绝不会走得安稳。今晚,空诏书到了手,可却也成了烫手山芋。”
太傅坐下,一言不发。
梁骐双腿弯曲,也坐在一旁。
梁铎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他也跟着坐下等太傅开口。
许久,外头夜更深了,太傅才开口,“如今至今,就看四皇子如何权衡了。眼下咱们有两条路,一条是静等陛下宣读真正的诏书,立谁为太子,咱们跟着扶持新帝登基。这一条路,赌的可能性很大。没有人知道陛下心里到底定了谁。”
想起这条路的后路,太傅心里一点都不踏实,“可这条路一旦走下去,我们必定都没好下场。因为我们三人,是陛下曾疑心过要撺掇太子之位的人,陛下用空诏书试探的,就是我们。一旦他册立新的太子,你我三人,还能活着离开梁京?”
梁骐慌了。
梁铎很淡定,太傅说的这些话,刚巧也是他要劝梁骐的。
太傅继续,“自古帝王之家,一旦牵扯上太子之位,这些在太子之位上来回徘徊的人,都是必死无疑的。因为君心生疑,一旦生了疑,帝王的抉择都是在归天时,把生疑之人处死,为新帝献功,铲除异己。”
梁骐慌张地站起身,“那还有一条路呢?”
太傅看了一眼梁铎,“剩下的这条路,还是赌。只不过,这条赌路不是求死,而是求生。”
梁骐:“岳父大人不要再卖关子了,快些说吧。”
梁铎饮一口茶,他站起来,“四弟,这条求生之路,就是篡位。”
篡位。
屏风背后的灵娘听到这话,她手扶的团扇轻轻掉落在绒毯上。
灵娘慌了,殿内的梁骐也慌了。
相反淡定的是梁铎和太傅。
太傅知道,为今之计想求一条生路,只有篡位这一条路了。
可呆呆的梁骐还是没意识到严重性,“篡位是必死无疑,更为残忍的还会满门抄斩。岳父大人您是三朝元老,怎会想出这么一个蠢法子。”
太傅:“四皇子,梁国是如何得来的?”
梁骐憋红了脸,一言不发地站着。
太傅:“梁国在屠壁建造,都城迁至如今的梁京,经历三朝皇帝,咱们的开国皇帝梁一大帝,就是从周家人手中篡位得来的。皇室血脉也好,别的也罢,护城河护着的,都是忠勇之人。”
梁骐:“梁一大帝篡位周家,那是当年从周家人手中抢来咱们梁家的啊。可我们现在不同,那是我父皇,这是梁国天下,我又何故抢父皇的位子,抢这梁姓天下呢。”
太傅起身,跪在梁骐跟前,“可四皇子已是陛下怀疑之人了,今晚外头的动静难道您不怕?老夫是您的岳丈大人,您出了事,老夫和灵娘已经牵扯进来了,还有大皇子也是一样的啊。咱们如今是一根藤上的蚂蚱,生死存亡,全在陛下了。”
梁骐也急得给太傅跪下,“可篡位是大逆不道啊!”
梁铎扶起太傅,再扶起梁骐,“四弟,咱们箭在弦上,退一步就是满门抄斩,父皇怀疑我与四弟联手,他是故意在文武百官面前表现他看得起四弟,重用四弟的。如果父皇一旦立了新的,四弟可是父皇曾疑心之人啊。正如太傅大人所说,有些路,不得不走。有些事,也不得不做。拼一下还有一线生机,不拼,咱们只有等死。”
梁骐陷入了艰难的抉择中。
梁铎知道,此刻梁骐已经有些动摇了,只是他担忧太多,一时拿不定主意。
太傅示意梁铎与他出去,合上了殿内的门。
梁铎瘫坐在绒毯上,豆大的汗一滴滴落下。
殿门外。
梁铎和太傅站在廊下,盯着深秋的夜色。
太傅问梁铎,“大皇子,城防兵虽是换了人,可还有一半兵力在陛下手中。”
梁铎:“太傅大人放心,我在查诏书真假时留了心眼,让驻守在外的清含关将士们速速集结好,不出三日,他们自会到已废弃的屠壁外候着。”
梁铎说起他的担忧,“眼下这梁京内,有两处,是我摸不透的。”
太傅:“大皇子请说。”
梁铎:“一处是戚国府三兄弟,还有一处,便是父皇精心多年,遍布各地的暗门。”
暗门。
太傅也担忧暗门,“大皇子说起暗门,当真是不可大意了。这个暗门当初是先帝提议出来的,先帝晚年担忧梁国,提议做暗门,可惜正要选暗门将军时,先帝就归天了。陛下登基后,暗门一事再没有公开在朝堂上说起过。虽是没说,但修缮暗门悬石和暗中为修缮偏殿一事,宫中动用多少人力,大家心里都清楚。武官院内,这些年也一直有暗门的踪迹,只是,谁都不知暗门将军到底是谁,还有暗门到底是做什么事的,如何组织,有多少人,一概不知。”
太傅:“至于大皇子说的戚家三兄弟,他们倒是不用担忧。他们回京时老夫就派人打听过了,陛下只召回了三兄弟,并未带一兵一卒。戚家兄弟,陛下也是图个谨慎和安心罢了。”
梁铎摸着下巴,细细思索着,“这个暗门,我也没打听出什么,如今我们若是真求生,暗门这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太傅再看向梁铎,“只是老夫,还有一事不明。”
梁铎:“太傅大人但说无妨。”
太傅客气地一笑,“老夫不懂,大皇子为何如此积极地为四皇子卖命。大皇子自小离京,一守清含关就是十五年之久。这十五年大皇子在清含关虽是过得疾苦,可也是自由潇洒,是清含关一带人人信奉的常胜将军。按理说,这日子比梁京潇洒多了,可您为何,还要回京。您回了京,又不为自个谋利,一心又只为着您这个幼时少见,阔别十五年重逢的四弟呢?”
太傅狐疑地盯着梁铎,“更何况,还是满门被抄的危险,老夫实在想不通,不知大皇子到底在取舍哪个?”
这个太傅,果真是老奸巨猾,梁铎万幸的是,他早在回京前,就打点好了这一切疑问,“太傅大人,您可记得我母妃?”
太傅:“尘妃娘娘?”
梁铎点头,“是,我母妃当年,是有孕难产而死。”
“这个,宫里人都知道。当年尘妃娘娘备受陛下宠爱,她怀了皇子后,陛下大赦天下,把荔山的皇家道观都翻新了。只是后来,尘妃娘娘难产而死,也是可怜。”
梁铎一笑,“其实我母妃,是被父皇赐死的。当年她是被二弟母妃哲宸妃陷害假孕,三个月时见了红,父皇得知后觉得有损颜面,让母妃把这个假孕一直熬到了生产。她每日都要往肚子上塞棉褥,撑着肚子假装着。熬过了数月到了生产那日,我以为父皇会找个由头说母妃诞下死胎,将此事瞒过去的。可是父皇他没有,他给了皇后娘娘一瓶药,让皇后娘娘毒死她。”
太傅不知,竟还有这档子事。
梁铎:“外人自知我母妃难产而死,可钰皇后心软,她没用毒,她暗中找人,托了关系将我母妃送出了宫,留了一条命。”
太傅感叹道,“不承想,竟还有这种孽缘。”
此刻太傅对梁铎已是深信不疑了,“如此说来,皇后娘娘心慈留了尘妃娘娘一条命,这才有今日大皇子不顾一切为着四皇子一事了。”
梁铎惭愧一笑,“太傅大人,敢不敢走求生这条路?”
太傅:“既是我三人全力以赴,有何不敢。”
好。
梁铎总算能心安了。
什么钰皇后心软,这都是他骗出来的。
当年他的母妃,就是被钰皇后亲自送去的毒酒赐死的。
他的母妃,早就死了。
后宫杀人于无形,假孕陷害,惨死,全都是尘妃受的苦难。
梁铎每每想起这些,除了忌恨,还是忌恨。
他恨梁帝的不公,更恨钰皇后假仁假义的假面孔。
而这次,他要用篡位一事,亲手再送这个挡路者梁骐入鬼门关。
梁骐还在犹豫。
灵娘见他犹豫不决,递上茶水,“爷,既是无路可走,何不试试父亲说的呢?”
“可那是篡位啊,灵娘,那是篡位。”
灵娘很清醒地问梁骐,“爷可还记得当年的齐家?”
梁骐失神地抬头。
灵娘:“当年的齐家全灭了,如今只有一个雲宸妃娘娘在宫中。爷,篡位不篡位的,一旦被父皇怀疑了,就活不下去的,只有死路一条。”
梁骐一把捏住灵娘的手,“难道你也支持?”
灵娘:“有何不支持,逃避是死,篡位还可求一个活路。爷,活在这梁京,您可知道什么人才是最难当的?”
灵娘停顿片刻,“那就是皇帝的手足。”
梁骐小声道,“皇帝的手足……”
灵娘:“皇帝的手足是最难当的,因为他忠也是不忠,不忠也是不忠。况且这忠与不忠,都是皇帝说了算。自古反叛和疑心,都是手足之情的裂痕。”
这话,如雷贯耳地提点了梁骐,“你说得没错,权利之下,哪有手足。唯有站在权利顶端,才配谈手足,才配谈兄弟情。”
梁骐像是找到了一根支杆,他速速上前推开那扇门,“大哥,岳父大人,请先进来。”
梁铎和太傅进了殿内。
香炉燃着的香,在那一刻也灭了。
梁骐坚定着眼神,“既是活一次,那就为咱们的生之路,拼一次。”
梁铎和太傅纷纷跪下叩头,齐声喊道,“殿下英明!”
灵娘的心,也算是安稳了。
她从屏风处出来,挪步到了后院。此刻天已擦亮,落叶堆满莲池,鲤鱼躲在落叶下小心地吐着水泡。
灵娘让宫女拿了水碧色的衣裳,梳好了发。
她坐在铜镜前,仔细端详着自个的模样,“去备两辆马车,我要出趟门。”
她再嘱咐宫女:“带上两个侍卫。”
没多久的工夫灵娘从东府门内钻上了马车。
马夫扬起长鞭,打散了清晨的浓雾,马车钻进浓雾内,朝着浮淰所在的北府驶去。
到了北府,侍卫上前敲门,小厮揉着眼睛推开门一瞧是灵娘,赶忙跪下,“您来了。”
灵娘从门槛进来,“这北府的女主子可醒了。”
她边说边往内院走,拐过长廊就瞧见浮淰的婢女翠之刚把打好的水端进屋子内。
翠之:“夫人?”
她好奇这大早上的灵娘怎么来了,又速速放下盆子跪下行礼,“夫人好。”
灵娘上前,掀起帘子进了屋子,只见浮淰还穿着寝衣,睡眼蒙眬的样子站在那打哈欠。
见灵娘一早来了,浮淰还有些不知所措,“姐姐来了。”
灵娘趁着浮淰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让侍卫上前,侍卫捆住了浮淰的胳膊,再捂住了她的嘴巴,将她强行拖拽到后门。
另外一个一脚踢开门,将穿着寝衣的浮淰强行拖到了停在后门的马车上。
浮淰动弹不得,只得可怜地盯着马车帘子。
翠之大喊,“夫人要做什么啊,这里可是北府……”
灵娘一个耳光扇过去,“北府怎么了,北府也是我们爷的,她一个妾室,能做什么。你可别忘了,就连你都是东府过来的丫头。”
灵娘的眼神没有一丝善意,翠之吓得一言都不敢发。
灵娘拉紧衣襟,走到侍卫跟前,“拉她到码头候着,等入了夜再由你二人负责送上船。先走水路,再走山路,送至漠北境内,再发卖了就是。”
“是。”
灵娘处理完浮淰,她再上马车,朝东府回去。
一进府,她把此事立马就说给了梁骐。
梁骐一听,险些一个耳光扇过去,“你抽风了还是中邪了,好端端的为何去北府招惹她。我寻思她也没惹你啊,怎的你这巴巴的上赶着去惹她。来人,来人速去码头,把小娘接回来!”
灵娘怒道,“不能接,难道爷忘了昨晚说的话了,难道爷忘了咱们往后走的每一步了?”
梁骐不耐烦道,“这些和浮淰有什么关系?”
灵娘:“自然是有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