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暖春,梁京又即将迎来酷夏。
达国府上下都在为酷夏防暑作准备,宫中的冰井务也开始忙了,置办冰格,筹备冰务。
浮沉听着达道说完梁晏殊,她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达道看出了她心里在想什么,“娘子是觉得,陛下许是要培养这个晏哥儿?”
浮沉神色一慌,摇头,叹气一笑,“这些事,陛下自有他的法子,我与书元哥,都无从插手。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顾南哥儿,过好咱们的日子就好。”
达道环腰抱紧浮沉,二人靠在窗前,互相逗趣着聊起闲话。
梁京第二年寒冬,一岁多的南哥儿拈周,抓到了小匣子内的笔墨纸砚四样。
达麟在达国府再修缮一处书斋阁,打算开始让南哥儿从文。
也是这年寒冬,沈美人在上呈殿触犯龙颜,被幽禁在远寒宫中的一处幽地。
此地无宫女服侍,也无内监和侍卫,常年蔓草丛生。自沈美人触犯龙颜幽禁在此处后,梁京宫中再无人见过她一次。
后宫的嫔妃得见陛下的人不多,服侍过陛下的更是少之又少。
她们说起这无聊的后宫生活,言语间多少都带着埋怨,“这几年,后宫未曾再添一子,臣妾们也懒得斗来斗去了,都习惯了打叶子牌,遛猫逗狗的日子。臣妾们现在觉得,与其惦记着陛下,不如在这四方的天地中,活一个自在。”
后宫倒是安逸了,前朝的臣子们却是格外忧心皇嗣。
他们连着内务院和太医院来回地跑,都寻不到好法子,最后只得叹息,“看来,再过些年,得从旁支着手,为梁元国寻皇嗣了。”
臣子们忧心,开始暗中盘查其余亲王的子嗣,最后,大家都把这个心思放在远在洛关的五亲王身上。
卿查院连着拨派好些人去往洛关,在洛关城遍布眼线,都在盯着这个晏哥儿。
他已过九岁之龄,因五亲王不重视,故而小小年纪基本可以自立,学堂中的谈吐言论,学堂下的舞刀弄枪,这个孩子,都有股韧劲。
梁京第三年寒冬,齐夫人暴毙在暗室中。
宫女说送过去早膳未动,内监打开门去探视时,发现人已经凉了。
梁骆听闻,抬脚就去了半山殿。
这是他时隔两年来,第一次去半山殿。
这里杂草丛生,半山殿的守卫都已经撤走了,院内外都没什么宫女。元内监带着梁骆迈过杂草往里头走,“陛下,这里没什么宫人,奴才也就只扫了院内一处小路,别的地方都闲置着,陛下小心脚下。”
到了院内,这里的干草有的比人都高了许多。
寒冬腊月将近,冬雁落在杂草中觅食,殿檐下停着几只鸽子互啄,偶有野猫窜出,钻到杂草中消失不见。
梁骆抬头望着天,乌云密布,像是要落雪了。
元内监推开门,梁骆迈脚进去。
殿内的陈设倒很是干净整齐,窗前还放了一瓶冬梅插花。
暖炉燃着炭火,火苗跳动。
梁骆能闻到,元内监还是很小心地给太后一直用着醒神香,这个香,还是以前在雲殿的老香。
齐雲斜躺在床上,怀中紧紧抱着戚娘子的牌位。
她保持这个姿势,许是也有两年了。梁骆留意到,她的胳膊都僵硬了,指头掐在牌位上,因一直用劲,牌位已经有了掐痕。
梁骆顺着矮凳坐下,静静地看着她。
直到他进来,她都没察觉到他。
他坐了许久,缓缓张口,“太后。”
齐雲慢慢睁眼,看向梁骆。
那一刻,她的眼神异常平静。
就在梁骆还在想第二句时,她很轻松的顺着阮枕坐起来了。
无论做什么动作,她的怀中始终抱着那副牌位。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梁骆,每一个眼神,都像是要把面前这位陛下揉碎,“梁……骆……”
她结结巴巴地用尽全力,喊出了他的名字。
梁骆指指牌位,“太后这三年,抱着这牌位没动过?”
齐雲眼神恍惚,依旧死死抱着它,“戚儿,哀家的戚儿……哀家的戚儿,死得太冤了……哀家的戚儿……”
元内监走到梁骆跟前:“太后这三年,一直抱着这牌位没松过手。太后也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一到夜里,就一个人独坐躺着,嘴里说些好多话。说着说着就结巴了,不再言语了。有时候时隔半月嘴角抽搐着,也不再发一言。就死死抱着这牌位,怎么都不松手。”
“她都说了什么?”
元内监:“都是奴才听不懂的,在屠壁的事,还有……戚娘子和莺太妃在一起的幼时,说着说着就笑,要么就是哭。”
梁骆摆手,元内监退下。
殿内很是暖和,与殿外的冷不相同。
他起身走到床榻前,与齐雲眼神对视。
之后,他一把,从她怀中抢来那牌位。
那一刻,齐雲慌了。
她用尽全力,死死拽着梁骆的衣角不松手。许是这几年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动作没换过,她突然伸直了手臂时,这手臂竟觉得抽搐几下,再没什么力气,松垮掉在被褥上。
这牌位,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梁骆不清楚。
他摸着牌位上的“亡母”二字,时隔多年,再想起这事,他的心里多少还是觉得心酸吧。
他发出几声笑,随即,眼神黯淡,“太后心里想慰藉,想在这漫漫长夜里得到陪伴,一直抱着这牌位。可是太后啊,您抱着它的时候,有没有问过她的意思,她想不想,被你这样抱着?”
齐雲再把手臂抬起,拽着梁骆的衣袖。
梁骆:“太后想慰藉漫漫长夜,可是太后又怎知,这牌位上的亡母若是活着,她也到了子孙绕膝的时候了。”
他挪步,把牌位放在齐雲正对的床对面,再放好。
齐雲像是疯了一样,重拳砸在床上,“给哀家……给哀家……”
梁骆把元内监喊进来,“这个牌位,只能供奉,不可再被抱住。”
“是。”
齐雲急得眼角挂着泪,她伸手够它,“戚儿……”
可惜,她用尽全力,也只能落寞垂下胳膊。
看似只一张床的距离,对她而言,便是千难万险。
梁骆再回头看向她,“对了太后,齐夫人今日暴毙而亡了。因是罪妇身份,又是已经亡故者不能发丧。朕只能把她,埋在荔山一处地方。”
齐雲的眼睛充血,她突然安静了。
她没再折腾,也没再要牌位,她静静躺下,嘴唇抽搐着发出哭泣声。
许久,这哭声回荡在半山殿。
到了年关,达国府照例开始忙。
小南哥儿已经三岁了,他穿一双虎头棉鞋,头戴小帷虎帽,从朝兕厅跑到后园,再从后园跑回暮兕斋内。
宫女们端着盘子,还得避开这个小家伙。
祠堂内燃着烛灯,小南哥儿跪在祠堂的蒲团上玩,又趴在门槛处玩。
后厨在做各类吃食,下人们来来往往的,都顾不上他。
他觉得无趣,又小跑再回暮兕斋,“浮沉呢,浮沉呢。”
一路跑,一路喊。
暮兕斋的下人忙着擦地板,收拾房梁,看到小南哥过来,都怕砸着他,“哎哟小祖宗,快去前院,浮沉……啊呸,大娘子不在府中好些日子了。”
他立在廊下,盯着踩在高梯上的小厮,“哥哥,踩稳。”
小厮忙着翻腾瓦片,憨憨笑着看小南哥。
他歪着头,再问廊下路过的小婢女,“浮沉和书元都不在吗?”
小婢女“南哥儿忘记了吗,大娘子和公子去燕州啦,过些日子才回来呢。”
他还在歪着脑袋想,就被一双大手高高举起,扛在肩处。
南哥儿回头瞧,他就躲开。
躲了好几次,这孩子笑嘻嘻道,“是二叔。”
达识再把他抱回怀里,拉好他的帽檐,“小南哥儿在这做什么呢?”
“等浮沉和书元。”
达识一笑,“浮沉和书元,你这是越喊越顺口了。”
他歪着头,靠在达识怀里,“浮沉去哪了呀?”
达识指指屋檐,“去了燕州。”
燕州。
丰乡已经和多年前浮沉来时的模样完全不同了,以前浮沉在的那几年,这里比梁京都冷。新府衙上任后,开凿了一处山脉,河与乡河汇入后,这里现在比以前暖和不少。
即便是入冬的天,乡河上不再结厚冰,也不用再把手泡在冬日的雪水中去洗药材的根茎存储。
褚老宅由莫娘子照看,这里已经成为丰乡第一药宅子。
这些年,生意来往不断,做得异常红火。
原本破烂的丰乡,也成了燕州最美福地。
浮沉和达道坐在马车内,趁着快要走时没几日,他们游遍了丰乡和平乡的各个庄子,带着从梁京运来的好物件、布料,借着年关的喜气,分发到各庄子上。
人人都说,“梁京城那位达娘子啊,就是从咱们丰乡出去的。”
浮沉听着这些话,一脸得意地看着达道。
达道笑。
浮沉也跟着笑。
马车驶回老宅门口,之青赶忙出来,“姑娘去后厨瞧瞧去。”
浮沉跑进后厨,只见莫娘子和娘子在后厨忙碌着做油炸冰溜子、荔枝香饮子,还有许多只能在丰乡吃到的小吃,“二位婶婶厨艺见长呀。”
她挑起一块,塞到达道嘴里。
达道连连称赞,“这比梁京桥州夜市上的都好吃。”
莫娘子大手一挥,一只鱼儿“吱吱”地下了锅,“五姑娘和达公子来丰乡可是不容易啊,梁京那么忙,今年年关你们能抽空来一趟,定是吃遍这些。那几年五姑娘在丰乡时,我就知道,这个姑娘是个贪吃鬼,嘴刁着呢!”
大家一窝发出笑声,锅碗瓢盆再被婢女端出去。
外头宴席长桌已备好,芒山偷抓一把酥糕,几步迈出门。再一路跑到丰乡集市上,钻到人堆里,寻了许久后,总算是在胭脂水粉摊前寻到了夏至,“想要?”
夏至摆摆手,“不想,这些物件,梁京也有。”
芒山憨憨笑着,递给夏至几块酥糕,再拖着夏至的手,朝乡河跑去。
乡河的码头不如梁京,这里主要以货运走商为主,客船不多。
芒山低头想了许多,递给夏至一块绣布手帕,“给。”
“我不要!”
夏至塞回去。
芒山急了,“为何不要啊,这次大娘子和公子来丰乡玩,我是好说歹说,大娘子才把你也带来了的。我……我的心思,难道你不知?”
夏至:“你就是太磨磨唧唧了,我才不要的。”
芒山一愣,一把抓着夏至的手,“难道,姑娘也一直在等着我?”
夏至甩开他的手,“我呢,已经到了出阁年纪。之前我是跟着娘子从丰乡去梁京的。早年跟着伺候五姑娘,后来五姑娘出阁,我跟着去伺候曲姨娘。之后五姑娘不放心兰姑娘,又差遣我去容公府那边。这一路走来,我已经过了适龄年,若是再没人要,我赶明就告诉五姑娘,让她准许我,去荔山的庙里敲木鱼!”
夏至说毕,扭头就走。
芒山立在那,久久回味这话。
随即,他猛拍脑门,“你瞧瞧我这脑子!”
他再跑着跟上去,“姑娘放心,赶明我就去说!”
乡河起了温柔的暖风。
快入夜时,老宅开了宴席。
年关将至,今晚又迎来小年夜,祠堂供奉香果。
长桌摆着许多菜,大家举起酒盏,盼来年,迎梁元四年至。
丰乡放了几百盏长明灯,浮沉和达道也放了三盏。
一盏求家和万事兴。
一盏求南哥儿平安顺遂。
一盏求梁京君安。
小年夜的丰乡很是热闹。
浮沉坐在马车内,提着一个超大的饭屉,拐过乡河,去往平乡。
过了石桥,再穿过一片红灯笼,到了褚家平乡宅院门前,达道勒紧马绳,将马车固定在府门外。浮沉从马车迈脚出来,达道挑起一盏琉璃灯,顺手给浮沉披上披风,再把饭屉提下马车。
他瞧了一眼紧闭的门,“你进去,我在外头候着。”
“好。”
浮沉一手提琉璃灯,一手提饭屉,迈脚进了门槛。
在门口候着的,是芦荟,“达娘子来了。”
“慕青嫂嫂近日可好?这里可还住的习惯?”
芦荟接过饭屉,跟在浮沉身后。
这是褚家在平乡的一处宅子,这里安静人少,宅院很大,前后伺候的人不多,只有一个家养的老妈妈,还有几个女使。
屋内燃着暖炉,门口挂着厚红帘,浮沉进去时,只见坐在床榻前哄孩子的女人,正是沈慕青。
她把孩子放好,“你来了。”
她掀起帘子出来,浮沉把饭屉放在圆桌上,再打开。然后将这些碗碟一一摆出来,“今晚是小年夜,这些都是我从丰乡带来的,还热乎着呢。”
浮沉再环顾四周,关切道,“可缺什么?”
沈慕青摇头,“什么都不缺,都是达娘子打理得周到,你还为了我从梁京过来。我与孩子,多少心里过意不去。”
浮沉一笑,“陛下可是把嫂嫂亲自交给我的,我怎能不上心呢。”
沈慕青心里暖暖的。
浮沉再走到床榻上,看着熟睡的孩子,满心一笑,“郡晔这孩子比南哥儿只小一岁,可他的个头,比南哥儿高许多。这样瞧着,他倒像是哥哥,南哥儿倒像是弟弟了。”
浮沉再摸他左胳膊的伤疤,“这里,是当年离开宫里时,树枝划破的吧?”
沈慕青一脸的心疼,“是呀,那晚是我不小心,没顾上孩子的胳膊,划破了。”
浮沉想起那晚,心里又吊着一口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