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这几日,在丰乡一直白日出去,入夜寒霜归来。
她戴着长帷帽四处逛。
没四五日,就把丰乡逛了遍。
丰乡虽是偏远、人稀。但浮沉却在这块贫瘠之地发现了小乐趣,那便是这里的美食和米酒。
梁京的米酒度数太高且不香甜,而丰乡米酒却是甘甜可口,米酒中有桂花香。打开壶盖,就能闻到淡香。
再有,这春日里很少见到的油炸冰溜子,浮沉竟也见到了。
街面小铺内还有荔枝香饮子、冰雪甘草汤、冰雪冷元子,还有炸冻鱼头。
这哪里是药材之地啊,这明明就是个稀罕的美食之地。
浮沉玩了三五日,累了就坐在念溪阁院内的秋千上玩,她时不时会抬眼去瞧那个布满青苔的暗巷道。
只是,那日小屋中的女子因恐吓到她,此时这条暗道已被杂物堵住了。
权贵说:“这疯子扰了二院清静,这巷道也没别的用处,索性就堵了,让姑娘住得舒心点。”
浮沉纳闷。
这女人身上,绝对有什么别的缘由是不能被她知晓的。
不过,她想不通既是不能让她知晓,那索性在她来时把人处置了便是。
再者,现下她发现了此人,这些仆子若是有意隐瞒什么,大可以把人连夜偷走。
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浮沉晃着秋千,双目凝视青苔,发神。
三院圆门内,丫鬟月儿端着刚做好的荔枝香饮子上前,递给浮沉。
浮沉老远就闻到味道了,她端起,一口喝下。
好喝。
梁京的香饮子是热的,没有荔枝味道。
而这里的是冷饮子,上面还飘着桂花。
月儿收起盏杯,蹲下给浮沉捶腿,“五姑娘若是喜欢喝这些,可去丰斋楼旁边的小巷子寻。巷子口挂了饮子招牌的小摊,那里才是地道的味道。咱们这后厨,师傅做菜谨慎,所以这饮子,也失了一点烟火气。”
这月儿,样貌不错,人也机灵。
浮沉从她话中,听到了她是读过书的,“你可识字?”
月儿答:“识过,娘说不管男娃女娃,识字有出息。”
“你今年几岁?”
“十岁。”
浮沉再问,“也是丰乡人?”
月儿摇头,“是白乡人,逃难至此,灵妈妈做主买我到宅中的。”
她指着巷道,试探问月儿,“这里关着的妇人,你可认得?”
月儿回头瞧一眼,继续捶腿,“不认识,我才来半年之久。”
浮沉连连点头,对这个小丫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远在丰乡,现下对老宅一概事务全然不知,若是能收个忠心小丫鬟带在身边,几番调教,往后再让她与之青双剑合璧,自然是甚好。
俗话说,主仆主仆。
有仆,才有主子的活路。
这丰乡,还有浮沉二叔褚蛰和三叔褚茗的宅院,都在此地。
当年褚槐在此地做药材生意,考取功名升到勤偣后,这两位叔父眼红心热,一溜烟全都跑到此地,张罗着药材生意,以为能二次发家。
可谁知,赶上了天灾。
药材稀少,养种难活。
这两位叔父赔了财,也卖了在梁京的宅子。家中子嗣不争气,这么多年也无个科考之流,最后认了命,沦落在丰乡。
眼下虽落败不如褚公府,却也是这丰乡一脉的富人。
浮沉今日任务,就是去拜会这两位。
灵妈妈打点了马车,装了浮沉从梁京带来的绸缎和锦被还有一些梁京特产。
之青特意翻了一遍马车,察觉到了异样。
她上前,缩在要上马车的浮沉身后,贴耳,“姑娘,咱们从梁京带来的琉璃盏灯,还有一对红雕耳坠,都不见了。”
浮沉低头,钻进马车。
她早就知道,这老宅,多年未曾有人整顿打点,一直没有主家在此镇宅,早就是一摊烂泥了。那日饭前认主一事,她就瞧出老者居多,都是一群依仗着自个跟随褚祖父拼过功名的虚假之名,躲进这避风港,啃褚公府老宅的人。
前有老者不走,后有家贼难防。
浮沉早就明了,自个这一仗,要打几个年头了。
如果她还没有弃掉梁京,想在此地干一番事业荣光回京,那必须,在丰乡站稳脚跟才是。
她也算到了,若真有荣光归回那一日,必定得是让丰乡成为褚槐手中必不可少的宝地才行。
而让这烂到根上的老宅成为宝地,就是她翻身的筹码。
二叔褚茗住丰乡下岭地的褚上宅。
三叔褚蛰住丰乡上岭地的褚下宅。
浮沉依着规矩,先上后下,挨个拜会。
褚茗携夫人莫氏,还有长子褚帼与次子褚焱在上厅接待了浮沉。
浮沉是褚公府嫡女,又是梁京来的,整个褚上宅以已贵客标准待客浮沉。那位正娘子莫氏更是一直握着浮沉的手,嘘寒问暖,有无怠慢。
还夸浮沉的手白净,梁京的风水到底是养人。
浮沉最烦这些琐事和规矩,以前在公府时,她都借着由头免了许多嫡女待客规矩。可如今,身边再无一人,她自然得一一应付。
敬茶。
行礼。
询问长辈。
这一套套下来,浮沉膝盖也跪麻了,该说的面子话全都说了。
那位莫氏,是褚茗正娘子,生二子。娘家是三等远府,本是不能配褚家二叔的。但这位莫娘子胜在是个懂生意的,又才情好,性子直爽,待客为人都甚好。
褚茗性子与褚槐一般无二,莫娘子嫁过来后,把褚茗的通房和侍妾,一个个全都处置了。
且那些侍妾还都心服口服。
这手段,浮沉听了都抖三抖。
那莫娘子,讲话也爽快,“五姑娘不愧是梁京出来的,到底是与这乡下的野女子不一样。我膝下无女,见着你啊,就觉得甚是亲切。往后你就常来这里,我可会做很多好吃的。”
浮沉听得两眼发光,“二婶婶可会炸冰溜子?”
莫娘子乐着牙床子笑,“冰溜子遇油就爆,炸此物,胜在用生粉把它裹严实咯,这样放入油锅,冰溜子酸甜可口。”
浮沉喜欢这个性子直爽的莫娘子,与她说了好会子话。出了正厅,莫娘子还拉着她的两个儿子与浮沉认识。
褚帼二十岁,娘子是丰乡人。比浮沉大八岁,浮沉亲切地唤他“帼哥哥”。
褚焱比浮沉大六岁,姻事定在了正月,浮沉唤他“焱哥哥”。
晌午用过午饭后,浮沉又颠簸着去了三叔所住的褚下宅。刚到府门前,又是一番嘘寒问暖的迎接。
褚蛰的正娘子氏,是丰乡有名的富家女莜儿。褚蛰当年来丰乡时,只有三名妾室,并无正娘子。他靠自身魅力,赢得了这位娘子的心。
娘子以为寻到了爱情,一心待褚蛰好。
到后来才渐渐得知,当年他接近她们府,还是看在自个撂倒之际,寻得她成了一根上岸稻草。这些年的情爱,全仰她是府女。而褚蛰在丰乡的所有,也是吃着娘子嫁妆度日。
她性格与莫娘子一比,就娴静了不少。
她生有一子,性子淡然。在三位姨娘跟前,也不争不抢,全无脾气。
浮沉与娘子在内院说话,她抬眼时,看到了与一个白衣男子坐在阁楼雅间处的达道。
浮沉一愣。
达道坐在那,一口口饮着米酒,盯着浮沉。
浮沉赶紧缩回眼神,她想装作不认识。
娘子温柔一笑,“穿白衣的公子是我家那个逆子褚笙,比你大六岁。刚成家,还是这么爱闹腾。他旁边那位是达国府的嫡子书元公子,也是梁京来的,你应该认识?”
浮沉猛摇头。
她想起来,达道小字名书元。
达道看着浮沉摇头,傻呵呵的眼神,他不由得瘪嘴忍笑。
褚笙扯着达道从阁楼速速下来。
他上前对浮沉行了礼,“这位就是梁京来的五姑娘吧,我大你六岁,你得唤我哥哥。”
浮沉行了周礼,“笙哥哥安好。”
褚笙傻乐,“五姑娘既是来了丰乡,就是我妹妹了,以后不要怕别人欺负你,这丰乡我还是能说上话的。”
褚笙满心真诚,浮沉被这种诚意感染了。曾几何时,褚公府亲如骨血的姐妹对自个无一丝真心,可这穷乡之地,却能有人这样与她说话。
浮沉卸下防心,与褚笙一起嬉笑。
她再瞧达道,他一直盯着自个。只是,眼前的这位达公子,全然无在杏花林中见到他杀戮重了,那时他说屠百人,眼神不眨,淡然冷漠。彼时的他,身穿白衣,安静书生样,礼貌有礼。
浮沉也愣住了,这到底,有几层身份呢。
褚笙指指浮沉,对达道说,“书元,你们不认识吗?”
达道没言语,浮沉抢先,“不认得,我们虽都在梁京,却是男女有别,不曾见过。”
褚笙细细一想,深觉梁京规矩森严,“反正这几日书元会常住我这里,五姑娘无事也可来。吟诗作赋,打马虎扑,岂不甚好。”
浮沉一笑。
浮沉在褚下宅待到了落日黄昏后还未曾离去。
她也在今日,见到了这府上的三位争风吃醋的姨娘们。各个好看,却也让后宅不得安宁。
今日有人申冤,明日有人说自个儿子受了伤。
浮沉坐在客厅旁的雅阁内,看着林姨娘在娘子跟前诉苦,实在是开眼了。
褚公府姨娘死得早,尤秋柔并没有参与到这些斗争中来,后宅也一片安宁。浮沉也并未见过这些争宠手段。
她坐在那,细细瞧着。
猛然间,心生一计。
对啊。
褚公府无姨娘来分尤秋柔的宠爱,若是给褚槐安置一个姨娘在身旁,岂不是有尤秋柔折腾的。
浮沉眼神沉思,越发觉得此事合情合理,还能趁机整治尤秋柔。
可再一想,她远在丰乡,又能如何呢。
她还在想时,达道从一旁闪出,坐在她对面的软垫上。
浮沉一哆嗦,坐端正。
达道放下酒壶,一手靠在榻桩上,斜眼盯着浮沉,“我让芒山一路护送你至此,竟装作不认我。”
浮沉赶忙小声道,“达公子莫要说认得我,这一路上我深知公子大恩,只是男女有别。若是让旁人知道我曾被掳去山林中,恐生事端。”
达道手摸卷帘,没说话。
浮沉再问,“不知达公子来此地,是有何事做?”
“勿探我去处,于你有益。”
浮沉怯生道,“哦。”
说完话,白纱帘外落了雨。
细雨落至,院内的莲池中起了涟漪。几只雅雀落在莲池旁嬉水,红褶花开得甚好。
屋檐落雨,浮沉看着新雨蒙蒙。
她起身行了礼,下了楼阁。
到了府门外,娘子拿着油纸伞递给之青,“天色不早了,又落了雨,本是还想让姑娘多玩一会呢。这丰乡雨大,经常滑坡,姑娘快些赶路。我再让笙儿送姑娘回去吧。”
达道上前,行礼,“娘子就莫要劳烦笙兄了,我也是要去上岭地,刚巧与姑娘同行,有我护送便是。”
娘子一瞧达道骑的马,又温柔道,“眼下下雨,公子可乘坐五姑娘的马车。”
“这……”
浮沉备好了一堆说辞,什么男女有别,什么不合规矩。
都被达道一把扯进了马车内。
这是双马车,车内很宽。
浮沉缩在马车一角,掀起帘子盯着外面的落雨。达道端坐在她一旁。
许久,二人都不曾说话。
达道开口,“五姑娘在杏花林中时,都不怕我,怎得现下,生怕我吃了你不成?”
浮沉怯怯道,“杏花林中,又无人认得我。”
达道不言,淡然坐着。
出了下岭地,马夫问达道要去何地。
达道说,“人少的荒郊。”
浮沉回头看她一眼。
荒郊?
她莫不是要做什么别的事?
一路上二人都不曾说话,只听到马车外细细的落雨声。
穿过街巷,人越来越少。到了荒郊之地,马车停下。
达道睁开眼,抬起身子欲下去。
随即又扭头,盯着浮沉,“你是真的,不认识我?”
浮沉一愣。
达道淡然一笑,下了马车。
之青缩回身子进了马车,坐在浮沉旁边,“这达公子想得周到,他虽与我们同乘一辆马车,却为了不让姑娘你被说闲话,这才借故来到这荒郊无人之地下来。”
浮沉这才明了,“我以为……”
她悄悄掀起马车帘,看着在雨中淋雨的达道背影。
马车驶进拐弯处消失,达道歇下脚步,回头。
站在雨中,眉梢渐湿。
他站立许久,伸手在胸前掏出一颗黄荧石,摊开。
黄荧石静静躺在掌心,雨渐大。
达道的发梢滴雨,他攥紧拳,柔声一笑,“五姑娘,梁京的暗门悬石外,这颗黄荧石,你可还记得?”
他的眸子闪烁着柔光。
随即收起黄荧石,长吁一口气,“看来,五姑娘已不记得年少一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