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狭窄的巷道内,只一盏琉璃灯照着。
浮沉缩脚,一下,两下,三下。
此处还是个积水潭,四处皆是坑洼。
浮沉一伸脚,迈过坑洼,踩在中间高凸的青石板上,站稳。
夜色凝重,这里狭小漆黑。
她瞅着小屋内女子的哼唧声,还是不敢上前。
悄悄缩着身子,探头。
胆怯一瞧,还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她屏住呼吸,提起攥在手中的琉璃灯,凑到眼前。
微弱之光,只能隐约看清那妇人像是蜷缩在墙角,抱住手腕,低声轻哼。
浮沉看她时,她也正抬头看浮沉。
浮沉一哆嗦,谨慎道,“你可是,受了伤?”
妇人不语。
浮沉又小声发问,“我瞧你像是胳膊受了伤?”
妇人还不语。
她索性把琉璃灯再挨近,细细一瞧,她的胳膊果真受了伤,像是被刺伤。胳膊肘上有利剑刺过的伤口。
她挽袖,胳膊露出。
胳膊四周像是抓烂所致。
此刻她已然是怕了,但她还是谨慎,故作淡定道,“若是你这胳膊生了病,明日我便叫郎中来给你瞧瞧可好?”
那妇人一听,慌张站起。
她终是有了反应,开始摇头。
“你是不让郎中来?”
她张口欲说话,又闭嘴。
在近身处找来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
浮沉的头伸不进,她艰难垫脚,睁大眼睛去瞧。
歪头,看了许久,认出了那个字:饭。
浮沉:“你是说,你要吃饭?”
妇人点头。
浮沉反应过来,是啊,她被封在此处,这几日也无人送饭给她。
浮沉对着她猛点头,“我明日就送饭给你,你且放心,我会偷着送来,不会让人发现的。”
妇人“扑通”跪下。
一直给浮沉连着叩头。
浮沉脚一滑,钻进坑洼中,也湿了鞋袜。
她挑着琉璃灯,再钻出,又把缝隙堵好,速速回了屋子。
钻进被褥中,浮沉一直在想方才那妇人。看她破烂穿着,并非粗衣,而是她小时候梁京盛行的麻条衣。看她反应,应该是个不会讲话的。
那为何,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下人,会被致哑,关在此处呢。
她也不知,这其中有什么阴谋。
四月十四,细雨蒙蒙。
褚公府一行从水路出发,到了乡河码头靠停。
褚槐与尤秋柔披着长斗篷从船内出来,身后是四位姑娘,旁边跟着褚敖。
还有仆子和家臣,都在这条船上了。
褚槐这次来丰乡,是祭祀修缮,所行都是素衣为主。加之是清明节气之后,一切从简。姑娘穿衣也都是单褂子,长帷帽遮风。
码头风大,浮沉戴着帷帽,吹着发梢四下摆动。
褚蛰和褚茗二位叔叔在码头看到船靠岸后,赶紧上前问候。莫娘子询问一路可是奔波了,累着了。
娘子嬉笑着与尤秋柔一并握手,嘘寒问暖一番。
尤秋柔夸丰乡的水养人,风也温暖。总之一句话,就是丰乡的蚂蚱,都比梁京城内的别致。这是尤秋柔捧杀的惯用手段,浮沉心领受惠。
浮沉直直站立,顺势跟着姑娘们出了码头。
尤秋柔看到浮沉,想上前问候一番,但因顾着规矩,也就与娘子一并走着。
浮湘颠颠过来,一脸欣喜,“五妹妹,数月不见,竟看着比我都个高了。”
浮湘扯着浮沉要比个,浮沉任由她随意拉扯,也不说话也不言语,盯着浮湘。
浮湘觉得尴尬,松手,挠头一笑。
浮沉没说话,再抬脚往前走。
浮漪取下长帷帽,“我呸!你瞧她那个轻狂样,以为自个是到了什么富贵地方,这般娇气。浮湘你也是,与她这贱女套什么近乎。”
浮沉走在前面,浮漪的每句话,她都听着。
数月前,她与浮沁花轿擦肩而过。一个是喜庆姐妹一家团圆的喜乐,一个是怕毁了名声,不敢再放出的她。
那一别,注定是剪断了这所谓的姐妹之情。
浮沉知道,她身后的这几位,从未真心待过她。甚至在她走后,她们还会欢喜地分她用过的东西,甚至恬不知耻地来一句,“这么好的东西都给了她,真是暴殄天物。”
这些,浮沉都能猜到。
有时细细一想,浮沉倒很庆幸早点看清了这群姑娘的虚伪,这样,自个就不用枉费岁月,在这些毫不相干的人身上了。
褚府老宅门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褚蛰领褚槐从正门高槛处进去,“大哥从未来过丰乡,今年的奉仙日,我也以为大哥会去勤偣,也一直没备着些用的。数日前,五姑娘说你要过来,我们也是忙手忙脚地赶紧备。大哥也知道,这穷乡之地,到底是不如梁京。”
褚槐忙接过话茬,“二弟莫要再说这些见外话,我也是在京中事务繁忙,这几年忘了丰乡,实在也是难堪得很。来之前,太太祖托梦,说我这个不肖子孙,恐是忘了丰乡。你瞧,我这不就在梦中挨了骂,赶忙携一家老小来,问候个不是。”
褚茗跟在身后奉承,“大哥既是来了,就在丰乡多住些日子,我在府上也备好了隔间,若是这里不够住,地方还大着呢。”
娘子握着尤秋柔的手,一脸慈善,“是啊,我与尤嫂嫂也是从未见过,今日一见,甚是亲切。”
仆子带着他们下了廊下,到了正厅。
刚进院子,莫娘子一愣,“咦,我记得这里一直悬挂着一块玉如意,怎的,现下没了?”
在场众人愣住。
浮沉笑盈盈地上前,行了礼,“父亲一路辛苦了,这玉如意,像是我未来之前,有盗寇偷了去吧。”
也是这时,褚槐才注意到了浮沉。
他上下瞄一眼浮沉,本想板着脸训,但见有人,又慈眉善目道,“浮沉啊,来了也有数月了,可曾习惯这里呢?”
浮沉认真点头,“习惯,习惯得很,父亲您瞧我都胖了不少呢。”
在场众人被浮沉扮丑样惹笑了。
这一行人行至正厅坐下饮茶,浮沉抽身,去了后厨。
她嘱咐之青,“这几日我们准备的,可都备好了?”
之青点头。
浮沉攥紧手,一切都已打点妥当。这里是丰乡非梁京,她转眼看着通往一院的长廊,一笑。
好戏,就要开演了。
四月十五,细雨再次落至。
乡河波光粼粼,远处一两只客船漂在河面,浓雾四起,柳絮四飞。
俨然一副好春光。
褚老宅的后园中,长楠木印花桌两张、矮凳、竹帘。
还有各式丰乡糕点、冷饮子、春卷。再有公子和姑娘的竹榻抚琴、笛声缭绕。
正厅上方供奉着褚家三宅的先故人,请了道士。佛龛上供奉几盏香油,点着香火,香灰四起。
褚槐三兄弟跪在蒲团上,叩拜、起身,再叩拜。
褚帼、褚焱与褚笙三子跪在身后,行后子孙重礼。
褚敖六岁,没过十五冠礼,不能进祠堂。他缩着小身子,与妹妹浮淰在廊下玩。
依着规矩,女子是不能进祠堂叩拜的,尤秋柔与莫娘子和娘子跪在祠堂外。
浮沉和几位姑娘坐在竹帘下,饮茶。
浮兰是生在丰乡的乡级姑娘,不算三府也算不上远府。她只能远瞧羡慕,不敢与公府姑娘说话谈笑。
浮沉瞧见浮兰,心生怜惜。
生在大宅院,只有浮沉懂浮兰的自由与善良。她很庆幸,浮兰能远离梁京那块污浊之地。
浮漪傲着劲,抬眼,轻蔑扫了一眼祠堂。只见四周破败不堪,祠堂房檐下的朱雀像也褪色不少。
浮漪冷嘲浮沉,“五妹妹,这里如此破旧,你也来这里多日了,怎得不让人修缮打点呢。父亲可是梁京的高官,竟要来这乡下祭拜这些不知是哪路先人。”
这话,要放在以前,浮沉定会怼回去。
八岁时,褚公府后厨请来过一位苗疆做菜的师父,做得一手好菜,其中最拿手的便是一道油塔子蒸肉。
可不知是谁,竟趁着入夜偷吃了第二日上正桌的油塔子。
第二日褚槐查问时,仆子说隐约看到是个小姑娘。浮漪先指出,是浮沉偷的。几位姑娘为了护住浮漪,全都出来指认了浮沉。
孤独的小浮沉,为了力证自个没偷吃。
她在方元厅,当着尤氏和褚槐的面,伸手掏嘴,掏得自个胃里翻滚。
她含着泪,胃酸了半年。那半年她胃一直难受,吃饭很少。
她以为自个证了清白,可换来的却是褚槐一句,“人家仆子说了,是小姑娘,咱们府上,还有谁是小姑娘。”
原来,这些大人,在是非黑白明了时,也能变说辞、诬陷你。
那时候,浮沉就认清了一件事:
有时候力证是一件无比愚蠢的事。除了让自个受伤外,让自己内心难受外,根本得不到半分好处。
浮沉看着眼前来酸自个的浮漪,淡淡一笑,“二姐说得好极了,我才来这里,一没有银两二没有权利。老宅的一块瓦片我都不敢去动的。既是二姐觉得破烂,有损咱们褚家颜面。不如二姐姐就多住些日子,与我一起,修缮老宅如何?二姐姐比浮沉大些,也懂事些。浮沉不懂的,二姐姐可以帮衬着呀。”
浮漪傻眼了,她哪里想留下。她只想想个由头来挖苦浮沉罢了。
浮漪心知肚明,浮沉是嫡她是庶。当初送她来老宅,父亲也并非真的让她一直待在此处。
若是浮沉执意要留下她,去父亲处说几句,父亲自然会留她在这穷乡之地的。
她立马尴尬一笑,不再言语。
浮湘看着浮沉,觉得认识,又像是不认识。
在褚公府,浮沉多少也与她好过一段时日,可这次来到丰乡,她前前后后问过几次,这位五妹妹也只是笑着,礼貌恭敬地待她好。
看着可爱单纯,可再也没了以前随意玩闹的感觉。
祠堂门开后,褚槐众人来到长楠木印花桌旁,落座,开始吃宴。
这是前去宝祀修缮墓碑的最后一项。宴席毕后,众人乘船走水路,半个时辰后就可到宝祀。
所以这宴席,也叫“祭祀前斋”。
满桌皆是素菜,为着静心灵、虔诚足。
褚槐先动筷,他伸手欲夹菜时,注意到这筷子并非宴席上惯用的象牙筷,而是一般银筷。
他再瞅一眼宴席的菜式,太过单一。
盛菜的碟,也不是惯用玉碟,而是铁碟。虽规定不能食荤,可历来也有“素菜可做百味”之美。可再瞧这宴席,青菜、水掌菜、苦菜,酥糕和别的糕点也太过单一,寒酸至极。
坐在女眷桌的尤秋柔也看出了端倪,“浮沉,这菜是?”
浮沉装傻,“女儿不知。”
她鼓着双眼,懵懂天真。
之后,褚槐夹一口,咽下,一脸酸楚,“今日后厨的厨子,莫不是不懂什么叫祭祀前斋吧。”
褚茗也尝了一口,赔笑。
褚槐忍着,笑着艰难吃下。
之后,仆子们的三院屋,一阵骚动。
月儿急匆匆上前行了礼,“老爷,三院……三院有一个老仆子疯了!”
众人惊愕。
浮沉心中淡然,月儿所说的老仆子,是浮沉早就让之青带着几个家臣,从远乡下接来的高老仆子。
这位高仆子,伺候过褚太祖,因常年误食一种酸甜口的乌青草,人变得痴傻、呆滞。之后被送到乡下,浮沉得知后,连夜把这位高仆子请来,演了一出今日的戏。
只见高仆子从三院窜出,顺廊下跑到后园,再上了青瓦墙,傻笑。
褚槐一脸错愕,这等粗鄙之辈,怎敢跑来主子后院发疯的。浮沉坐着,故作一脸可怜样,坐看好戏。
那高仆子站立,大喝:“给老子倒酒,今日不醉不归!”
之后,后院廊门外又围了一群老者围观,有人议论,有人埋怨。褚槐不过尤秋柔阻拦,几步上前,一瞧。廊门外,全是一群老者,穿粗衣。一见褚槐,这些人下跪。
浮沉借机上前,摁住褚槐,“父亲莫气,这些老仆人都是咱们老宅院内的,不可得罪呢。”
褚槐愤怒,“不可得罪?”
浮沉:“是,他们是早年跟着祖父在丰乡起家的人,这些都是祖父的忠仆子。眼下,他们在老宅养老,了此残生。”
褚槐一听更怒了,“怎得这些人把自个当主子,在老宅开启养老日?”
褚槐内心:老子拿梁京俸禄都没过上这种日子,你们倒好,吸老子的血,在这当着老子的老子!
浮沉低头,她知道自个的话,已让褚槐意识到这座老宅的风气了。
之青从三院,扯着几个女仆子上前,跪下,“老爷,今日咱们宴席上所用的这些碟子筷子,还有这些素菜,都是后厨这帮人偷了好的去,只留了此等菜。方才奴婢就瞧着不对,偷偷跟了三院。才看到她们把这些碟啊筷啊的,全都塞进包裹中准备带出老宅呢。奴婢还听一个下人说,趁着老爷来,能偷走的……就赶紧偷走……”
月儿再上前,给褚槐一重击:“老爷,咱们这青瓦墙壁上也出了许多盗洞,都是这些仆子们藏赃物的。”
褚槐没站稳,浮沉扶住。
“荒唐!”褚槐不顾有旁人在,急得跺脚,“我就说来到老宅就觉得哪里不对,敢情是这帮下人们作妖。莫娘子也说了,老宅中的许多饰物和摆件都不见了,今日可是奉仙日的宴席,你们这等粗鄙之人,竟敢盗走褚祖父多年打拼的宅院,你们几个胆子,敢这般作乱!”
褚槐一个眼神,从梁京跟来的几位魁梧家臣速速围住这群仆子,摁住他们跪下。
灵妈妈和苗妈妈机灵,她们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以为就是小打小闹过家家。
一瞧事态不对,转眼就把浮沉也扯了进来,“老爷息怒啊,实在是咱们这位来管家的五姑娘不知阻拦,也不知处置这些下人,这才让她们胆子越发贼起来,惹了今日祸事。”
浮沉一听,端正跪在褚槐跟前,小脸一衰,可怜犹人,“父亲,女儿是被父亲从梁京罚来此地的。女儿尚且十二岁,不知人事。且看着宅院缺了什么,却也不敢胡乱揣测啊。这些都是跟过祖父的老人,女儿何德何能,敢去操心这些。”
褚槐没忍住,甩手要打浮沉时,被身后的褚笙一把摁住甩下的掌心。
褚笙此举,是娘子所授。
褚笙挡住后,行了礼,退下。
娘子上前,“大哥莫要打错了人,虽说浮沉确是算个小主子,可她到底还是个姑娘,未曾及笄。也是犯了事才到丰乡的。”
尤秋柔上前,替褚槐接过娘子的话茬,“老爷,这事也不能怪浮沉,她哪里知道这些。这都是祖父留在丰乡的老人,浮沉哪里敢动这些。”
莫娘子说话直,“大哥这一巴掌要是下去,可就真打坏了父女情分。浮沉来到丰乡,做事谨慎认真,这孩子心眼直我也喜欢她。她在梁京,母亲不在,没人疼。可是到了丰乡,我是个护着她的。浮沉知道大哥要来,早早就开始筹备宴席一事,院内前前后后打点着,也把我们褚上宅和下宅也捎进一起打点,她才十二岁,就这般心细。大哥可得庆幸着,您这个嫡女,很不同一般的姑娘家。”
浮沉听着听着,竟落了泪。
是啊,此情此景,她何曾想过。她有生之年,还有人会不顾阻拦不顾规矩地维护她。
月儿扯着跪在后面的一个婢女,上前,“老爷,就是她,偷了正厅前院的玉如意。”
尤秋柔看着她抬头。
这样貌,这模样,尤秋柔更为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