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府衙说的时候,浮沉最先想到的便是褚敖。
她看着自个精心备好的这些货礼,瞬间庆幸自个做事周全,没寒了这位远道而来的大人的心。
她做事在前,求梁大人行事在后,先礼后兵,理所应当。
梁府衙:“五姑娘也是褚家人,本官也不知此人到底是否和褚府有关,此行本想去褚公府问问的,可又怕莽撞冲了褚大人的官运,毕竟我也不过是小地方的府衙而已。”
浮沉:“梁大人此番回燕州,可否帮我一事?”
梁府衙连连点头,“五姑娘说就是了,本官与五姑娘也算是同乡所出,您是从丰乡回梁京的,燕州境内的药材这几年都承蒙姑娘顾着周旋销路,有了销路,本官的官绩册上也记着一笔呢,姑娘与丰乡与燕州,都是有恩的。”
浮沉惭愧一笑,“大人言重了,我不过是帮着丰乡的一众人谋求生路罢了。”
她再谨慎道,“梁大人所说的褚姓男孩,多半是我那个走丢了的弟弟。”
“是五姑娘的弟弟?”
浮沉点头:“是,我父亲这几年一直派人四处寻着,他本名为褚敖,小字西辰,是外室所生。因家中遭了一些事,他这个外室阿娘背了几条人命,现今已死,故而这个弟弟,许是怨恨,许是不甘地逃了。父亲疼爱他,一直让人四处寻,大概是他不想再以褚敖的身份活着,换了名,我父亲那边也就再没了消息。我这个弟弟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无人知他在何处。”
浮沉戴的长白帷帽随风飘在半空,“如今竟也是与梁大人有缘,他流落到了燕州境内。大人不知这梁京内宅事太多纷乱,很多事一时说不清。”
浮沉弯膝,欲下跪。
梁府衙赶忙摁住浮沉,“使不得使不得,五姑娘不必这样,有什么事是我梁某人能帮上的,尽管开口便是了。我也是从梁京下放到燕州境内的,梁京内宅事繁杂,我自是知晓。五姑娘若有不好开口的地方就不必明说,您只管告诉本官如何做就是了。只要不违背律法,不害百姓即可。”
浮沉:“我不是做错事之人,这个弟弟,还望大人多操着心,别饿着他,给他赏口饭吃,冬里给他棉袄穿,夜里给他一间避风的屋子。再者,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望大人切莫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父亲和褚家。”
梁府衙点头:“行,五姑娘放心,他是您的弟弟,本官自不会亏待了他。至于别的事本官也不多问,这个弟弟,本官会帮着姑娘留在府衙的,不会让他受委屈。”
浮沉坦然一笑,再行礼,“有梁大人这话,我便放心了。我这个弟弟自小不善言辞,但他,到底是心善之人。他没了阿娘,许是一时接受不了才拿着路条离了梁京的,他没受过苦,也没遭过罪,若是有麻烦大人的地方,大人也多担待些。”
浮沉再掏出一张梁京的路条递给梁府衙,“大人拿着这个路条,若是他出了什么岔子,大人可让马奴送路条入京告知,到时我自会想法子来一趟燕州的。”
梁府衙接过。
他与浮沉寒暄了几句,客船驶开,这一行人顺着游河,离开梁京。
浮沉站在码头处,看到船没了影子时,她才掀开自个的白帷纱帘,看着远处尚未散开的浓雾,心思繁杂。
褚敖。
她确信,那就是褚敖。
她打小最猜不透的一个人,便是褚敖了。这个弟弟的性子,她摸不透。他本不善言辞,在褚公府时虽是嫡子身份,人人敬他,褚槐疼他。
就连她那几个势利眼的庶姐姐们都巴不得多与他玩耍,拉紧关系。
可他,像是与谁都亲近,又像是与谁都不亲近。
之青站在浮沉背后,长叹,“如果真的是西辰少爷,不知是喜,还是忧。”
浮沉一愣,“自然是喜。”
之青一脸担忧,“可是姑娘,无论是西辰少爷还是六姑娘,她们回到梁京都会认为是你害了尤氏的。尤氏作恶多端,搅弄褚府不得安宁,她害死戚娘子害死周姨娘,还有白府一位外室所生的姑娘。接二连三,数条人命背在身上,她死了,大家都安心了。可她生有一子一女,就是这一子与一女,才不会觉得尤氏是恶人,在他们眼中,她就是阿娘,就是无罪的。”
之青:“姑娘,我是真的怕西辰少爷和六姑娘,在这梁京城,处处算计姑娘,视姑娘为刀俎鱼肉。”
浮沉转过身,搀扶着之青一起上了马车,“之青姐姐,你也是看着褚敖长大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之青摇头,“我也猜不透,他心善,他院内伺候的人,他都免了跪礼的。且每年一到入冬,他都会把多余的炭火分给院内的这些下人和老妈子。他还会给到了年龄的婢女去老爷跟前求来奴籍,借了她们的贱籍,让她们嫁人。怎么说呢,他在府中日子不多,一直都在宫中学堂,我知道的也不多,也都是在下人口中听说过。”
“他心善,整个褚府都知道,只是我猜不透的是,他到底因为什么要逃走。”
之青猜测,“难不成是尤氏是外室并非什么正妻,让西辰少爷觉得没了面子,再加上之前是嫡子,如今倒成了私生子,还不如个庶子,颜面没了,身份也丢了,觉得待不下去,这才逃走的?”
浮沉摇头,“我也不知。”
难猜透啊。
之青看着浮沉,觉得她好难。
她不由得握住浮沉的手,一脸的慈母样担忧,“姑娘,这一路艰辛,你可害怕?”
浮沉看着窗外渐行渐远的游河,浮沉坦然道,“自古道义为正,我什么都不怕,尤氏的死是为正理。别瞧浮淰现在嫁给四皇子,就算她贵为后我也不怕。”
浮沉眼神坚定。
燕州府衙。
一无穿着粗布黄短衫,拿着一块抹布在府衙侧堂内擦着桌子,铜盆是温水,放在短木雕架子上。
他蹲一会,站一会,又趴在桌角缝下,伸手够里头够不到的地方。
铜盆内放的水,没多久的工夫就沉淀了泥垢脏污。
一无迈着步子,小心把铜盆端起,踮起脚,从侧堂挪到后园,再把这一大盆脏水倒掉。
燕州不比梁京暖和,位置偏北,干旱,也多风。
每年都是过了五六月还会倒春寒,渗得发冷。一无穿着单薄,院内落了几片烂叶子被风吹起,他拉紧衣衫,再跑到廊下亭子内避风。
这是燕州府衙,下人很少,随处可见都是穿着衙役服的衙役小官,还有仵作和师爷,时不时地路过喊他去干别的活。
燕州府衙前些年还是很小的,这几年因燕州药材销路多,以丰乡为首的药材商贾富商们上缴了不少贡税,这才让府衙又连着几年征了不少老宅子,渐渐地才扩展为如今的局面。
虽说比起梁京城还是寒酸了许多,但到底在这各州中,也算是能上得了台面。
一无站了一小会,半空中又落起了雨。
公堂外的衙役们已换好了草鞋和斗笠打算趁着雨尚小出去,一无见状,速速跑上前,“各位哥哥这是要去何处?”
衙役甲:“燕州河内但凡一落雨就遭水灾,那里的河坝前些日子才有了一笔朝廷的拨款,这才刚开工就下雨,许是……”
衙役甲一愣,“我跟你这小孩说个啥好呢,你速速去后堂便是,别问那么多。”
一无一听,一不做二不休地也换上靠在公堂旁边的草鞋和斗笠,“我已十三,不算小孩子了,别瞧我个头矮,但我也是有用的。”
他说完,礼貌行了男子贵礼,再独身一人冲到雨中。
这些衙役们一愣,纷纷跟着他一起冲出去。
燕州河是游河与嗣州河的支流,属下游地带,这里地势复杂,周围多山也干旱。
就因干旱,故而河水少之又少,原本几年前还是能让船只走水路的,近几年这水路也断在了燕州河上游的地方。
原本在燕州的码头,也移到了上游。
可今年,但凡遇到大雨,河坝就支撑不住,常有水灾,让周边百姓受着灾。
梁府衙多次请奏上折子,用了半年工夫,总算让梁帝开口拨款下来重新修缮河坝。
这等小地方,又没得户院负责,所以一遇到这种雨天,最忙的便是这群没有籍子、没有官俸银,也没有任何正式身份的衙役了。
大雨渐渐落下,他们护着百姓逃到安全的地方,再从芦苇荡中救了不少百姓。
一无跟着这些衙役,还跑去了码头处,堆了沙袋,搬了石头防止水进庄稼地。
半个时辰后,雨渐渐小了。
落雨后的浓雾四起,衙役们穿着脏鞋,身上全都湿透了。他们看着雨停了,如释重负般地坐在湿漉漉的地上,擦拭着汗。
接着,大家为久违的雨停而放声大笑。
他们不觉得累,只庆幸雨小没造成灾难。
一无坐在地上,也如释重负地笑。
衙役甲拍拍他的肩,“你这小娃娃不赖嘛,方才跑得够快。”
一无来燕州多日了,他从未像今日这般开心地笑过了,“各位哥哥们为了救百姓都累了,幸好雨小,没造成灾难。”
衙役乙递给他一壶水,他拧开,大口喝下。
他们坐在那,看着他喝完水,再都大笑着舒缓方才的紧张。
一无把水壶盖好,双手递给衙役乙,“多谢。”
他的礼貌,倒是与这群糙汉显得格格不入。
衙役甲:“你别说,你这孩子虽穿着粗衣,看似穷苦,可你这身上的贵气,我们还真是学不来。”
衙役丙连连点头,“是是是,从他来府衙那天,我就觉得他像是个贵家公子,举手投足很有礼貌,还有人家行的礼数,我们看都看不懂,每次还都不一样。”
一无笑笑,没回话。
他再抬头,看着这些衙役们的肩带。
这是所有府衙的衙役们都会佩戴的肩带,分三种。
第一种为黄肩带,乃是梁京有官俸、享荣休的编制体内的衙役。
第二种为红肩带,乃是有官俸、无荣休的体外衙役。
第三种为黑肩带,无官俸、无荣休的临时衙役,没有保障,也得不到任何晋升和仕途。
一无伸手,小心地摸着黑肩带。
是啊。
这群人佩戴的,是临时衙役肩带,可他们要比在梁京城吃着官俸,行着便捷事的衙役们辛苦万倍。
他想起梁京的繁华,想起他在宫中学堂时见到那些官员们行龌龊事,贿赂上下同僚的勾当事,就为这群人不值。
他的心,一阵难过。
憋屈着泪,看着这些人在浓雾下嬉笑、打闹、释怀。
他收起眼神,“哥哥们戴黑肩带,可有官俸?”
衙役丙一愣,“哟,你这小娃娃还懂这个?”
一无咧嘴,可可爱爱地一笑。
衙役丙再回他的话,“自是什么都没有。”
一无再问,“既是没官俸,为何还在这待着呢,想必各位哥哥家中也有妻儿父母尚在,这衙役不是什么轻松活计,燕州这地,但凡有点事都得衙役出动呢。”
说起此事,衙役们纷纷垂下头。
随即又苦笑,“可我们也无处可去,梁大人是位好官,自他上任到此地,解了不少问题。我们都是梁大人苦心劝来的,虽没有官俸,不过大人都会给我们每月添置些贯钱,虽说不足养家,但也足够开销了。”
一无再问,“图什么呢?”
衙役们会心一笑,他们站起身,指指燕州河,再指指脚下踩的土地,“为了这块土地,这一方水土。”
他们起身,朝干净的码头边奔走。
嬉笑着,狂笑着往前跑。
一无也起身,看着这一切,感叹万千。
梁京城是人人羡慕之地,可谁知道那里的复杂。
燕州这些小地方人人都想避开,可谁又知这里,也有可爱的人,为了守着故土,不计回报呢。
他提脚,也跟了上去。
一无决定,留在这了。
浮沉在府中睡了几日,她做梦都能梦到褚敖。
每次都惊醒出一身冷汗。
她也不知自个怎么了。
按理说褚敖与她感情一般,并无什么姐弟深厚情意在,但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
达道抚着她的背,轻轻揉,“做噩梦了?”
浮沉懵懂地坐起,顺手端起一盏茶喝下,声音有些沙哑,“我这几日,老是梦到褚敖,不是梦到他溺水,就是梦到他喊救命,也不知是怎么了。”
达道:“许是累着了,这些日子娘子确实有些累了。这最近宫中轮到荣休日了,各府老爷夫人们都乘船去了庄子踏青,刚巧这也是初春好日子,草长莺飞,花海簇团,不如我们也去庄子玩玩,权当是解闷了。”
说起踏青,浮沉眼睛都直了。
但她又摇头,抱紧达道的胳膊,“我不去我不去。”
“嗯?”
浮沉懊恼道,“去庄子你肯定不去,这一去便是半月一月的,若是庄子远,不得好些日子见不到你了。我在梁京,你在宫里,撑死咱们也就两日不见,超过两日你都会回来的,眼下我一走,就当真是见不到了。”
哎哟。
达道的小心脏都扑通跳得不行了。
他得意地摸摸浮沉的头,“你怎知我不去?”
浮沉一愣,松开胳膊,“当真,你当真也去?”
达道点头。
浮沉乐得险些跳起来,“当真吗,没诓我?”
达道捏捏浮沉的鼻尖,“改日你同母亲商量,看去哪个庄子为好。陛下近日身子倒是比从前好了许多,六位皇子如今全在京中,陛下也没差遣让大皇子和二皇子回边关,也不知是何用意。这几日官员轮流放休,也不知是什么兆头,且等着便好。再过三日,我便能放休半个月,暗门那边有夙叶打理,只要没什么意外,一般都用不到我。”
浮沉一把搂住达道。
达道险些没喘过气。
人家夫妻俩闺房恩爱,芒山不开眼地在外头屋内端着之青端不住的大香盏进来,刚好听到此事。
他又激动又害羞地凑上前,隔着帘子喊达道。
声音很小,像是压在屁股底下发出的。
没人应。
随即他大声一吼,“公子!”
达道被吓得一个哆嗦,不耐烦道,“何事!”
芒山搓着手凑近,“公子,可是要去踏青,可带着卑职不?”
达道盯一脸浮沉,浮沉捂嘴偷笑。
浮沉回道,“夏至前几月被我指派去了容公府,芒山放心,我会寻浮兰,把夏至先借来几日的。”
“当真?”
芒山蹦跶得老高,“多谢公子和大娘子,大恩啊大恩,芒山的福气要来了!”
他蹦跶着出了门。
达道无奈一笑,“瞧这点出息。”
六皇子也在达国府,梁愫亚一听要去庄子玩,她高兴地拿着册子仔仔细细地翻着,“梁京的庄子挨着太近,没意思。远点得又太远了,怕没个数月回不来,这到底要去何处呢。”
梁愫亚若有所思道,“说不定书元和浮沉在这府中没什么兴趣,这抱孙儿的事就拖延到了至今。等出了梁京,换个地方,说不定就中了啊。”
“好事好事,天大的好事。”
她嘱咐关妈妈,“赶紧让采办去给我搜集梁京的补品,要夫妻双补品,统统都得带着去,再有什么我想不起的,你且都给顾着采办就是了。”
关妈妈:“是是是,老奴这就去。”
“等等,”梁愫亚喊住关妈妈,“咱们在梁京外的庄子,可有景色怡人的地方?”
关妈妈一想,“夫人可还记得,当初老爷带着您去过梁京外郊不远的水云里庄子?”
水云里。
梁愫亚想起,当年她刚嫁进达国府时,曾与达麟去过一次庄子,坐船走水路三日即到,就是水云里。
在环岛上,景色甚好。
甚是适合造娃。
梁愫亚随即一拍,定了就去水云里。
梁骆也是想去的,梁愫亚自是会带着他,嘱咐他回宫问雲宸妃。
雲宸妃一听,“那便去吧,跟着你姑母府上出行庄子玩,母妃怎不让你去。”
梁骆窃喜,“是,母妃。”
他速速下去收拾行李。
雲宸妃淡淡一笑,“嬷嬷,命人打点一下路上吧,切记,不可出人命,只闹腾一番便是了。”
“娘娘这是何意?”
雲宸妃:“梁骆与褚浮沉,说到底这见面也好玩耍也罢,都是依着规矩的,没什么深厚的感情。着人在路上打点一下,让这二人,得有点姐姐和弟弟之间,惺惺相惜的情感才好。”
她摸着镯子,“有了这惺惺相惜,本宫才敢放手去做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