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梁京这事,在浮沉心中总是有块解不开的疙瘩。
当初,浮沁嫁人时,她被嫌弃送至丰乡。这次回来,浮沉原想的,是想让整个镶瑛巷乃至半个梁京都知道,她褚公府嫡姑娘回来了。
来时路上想了无数次。
可快到梁京城脚下时,看着远处浓雾中围起高墙青瓦,浮沉从马车内探头瞧了许久。
之后她起身,身穿红斗篷,头戴莲花冠,侧着马车下来。
走了几步,站在密林中,抬头眺望远处。
彼时正值天擦亮,浓雾四起。
一抹倾光,斜挂天边。云层低压,像是要落雨。
远处的梁京外界路上,有上早朝的路官、红枣马,还有几顶贵轿挨着走过。
这些都是远府和乡府的小官,今日正好是这些下府前去梁京上朝、报折子的时候。
这里,果真与丰乡不同。
只在城墙几里地之外,便能感受到梁京城的皇家威严。
浮沉伸懒腰,缩着身子弯腰欲进马车时,她恍惚抬头,瞧见了一队人马,赶路刚到梁京城脚下。马夫收起鞭子,停下歇脚。
浮沉一愣,她老远就瞧见,最前面的那匹枣红马身上,披着的红马缎末端,用线绣着一个“褚”字。
另外一匹黑枣马身上,用银线绣着一个“孟”字。
褚。
孟。
浮沉一愣神。
之青也瞧见了,缩在浮沉身后仔细一瞧,“五姑娘,这红枣马与黑枣马一同牵出,还戴了马缎,不就是男子向女子提亲的‘马首礼’的礼节吗?”
“你也瞧出来了。”浮沉蹲下,细细端详许久后,扯着之青进了马车。
马车内,浮沉再掀起帘子盯着远处看了许久。之后,城门打开,那一队人马挨着浓雾进了梁京城。
浮沉放下帘子,“之青姐姐,你还记得父亲从丰乡走得匆忙,可是为着什么?”
之青一想,“好像是三姑娘让马奴快脚传了什么话去的丰乡,所以老爷和尤娘子才速速走的。”
浮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父亲虽没说明缘由,但今日瞧着,这队人马像是要去褚公府提亲。在京官员中,褚姓也就只有褚公府一家了。”
之青端着糕点递给浮沉。
浮沉无心吃,顺手放在马车内的小几案桌上,“这队人马是从远乡过来的,依我看,这怕是孟远府孟家,要来攀褚公府的亲。梁京没有孟姓,远府也就孟临大人这一家。父亲急匆匆从丰乡离去,莫不会是为了孟家提亲一事?”
之青:“要是这样说也有可能,提亲之前不是有问名、纳吉二事,依着时间算,刚好到了提亲。要是真这样,那就是孟家要来娶二姑娘浮漪了。”
是啊。
浮沉懵的脑子一乱,都知道她不日便要回梁京回命。
可这个“回”,浮沉不想老老实实地回。当初褚府害怕她疯癫,耽误了浮沁的婚事,辱了褚公府。
如今她再回,若是老老实实地就这么毫无保留地回去,岂不是之前的所有白折腾了?
她盯着远方浓雾,想从这队提亲的人马下手。
浮漪和孟瑺的姻事,在褚槐的妥协下,算是勉强答应了。褚槐本想着为浮漪寻一门好亲事。
一来,浮沁嫁人后,他身边最大的姑娘就是浮漪。
对他最得力的便是二姑娘。
这几年刚巧翰林院要做大改,正值升迁良机。他原本早就瞧上了尹次府庶子尹柄。
尹柄虽说只是次府庶子,但他仕途一片大好。
他是梁京为数不多参加四考位列第一的公子。虽是庶出,但尹次府嫡子早年因病惨死,这位尹柄,是庶子,也是尹次府唯一的公子。
褚槐不想让浮漪嫁多好,与自个仕途有益的人选,他一个都不想放过。
尹柄是他上司的门生,他想借尹柄,得到上司提拔。
可谁知,自个算计得当的事,半路杀出一个风流公子孟瑺。
自个那个二姑娘又是个不争气的软骨头,男人一哄,就非他不嫁。
褚槐也懊恼,他从丰乡早早回来,本意是想拒了孟远府的这事,“你们毕竟是远府,又不在梁京为官。据我所知,孟贤侄早年休过一位正娘子,不知这个身份,如何配我们公府二姑娘。”
孟瑺母亲窦氏,向来不按常理出牌。
她得知褚槐要回梁京的消息后,早早就让人来褚公府,把问名和纳吉这二礼明着举了一次。虽说褚槐不在,公府无人承认。但这妇人,满街吆喝,四处散播。
妇人之嘴,不出三日,整个梁京都知孟远府要娶褚公府二姑娘了。
这个没文化的正娘子,先是与褚槐有礼有貌地周旋,“咱们瑺儿,已经按照之前大姑娘叮嘱过的,把府中那些妾室和通房全都遣散了,如今府中也是干干净净。我是个乡下女人,咱们远府和公府差太多,本也不能厚脸皮上门来提亲。可到底是这两个孩子知心,拆散不开。”
褚槐坐着,没顺着话往下走,“我们二姑娘那是中了孟贤侄的乖巧话,待醒过来,也就知道婚姻大事,须得父母之命才行。”
窦氏一瞧褚槐无心,她放了大招,“既是如此,那就等丰乡的五姑娘回梁京时,我再来府上问上一问。我听说五姑娘得了孝女之命,要进宫回命。届时定是风光无限。”
窦氏这种乡野妇人,没什么远见,但撒泼打滚,堪称一流。尤秋柔一听,这是要故意在浮沉回梁京时出现闹腾。
她这些年,已很少遇到这种人了,梁京贵眷爱面子,讲话做事虽有算计,但不会撕破脸,都会顾着彼此的体面。
那些算计,都是在看不见的地方摆弄。
可这位窦氏,像是杀进梁京的一朵奇葩,任你如何分说,她就是要撒泼。
尤秋柔知道,孟远府之所以如此固执要娶浮漪,还是想攀上褚公府,将来好借此机会从乡下搬迁至梁京。
能不能谋上个一官半职暂且不论,只要能在梁京城住着,也算是面子上有光了。
梁京又对这些偏远乡里的远府有特殊扶贫政策,只要条件满足,有途径,就可搬至梁京。皆是在府门匾额上,会刻一个“搬迁”,表明身份。
褚槐劝解好几个时辰,这妇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褚槐的手就是撒泼:“你们这些高官,远不知我们贫乡之苦,这门亲事,不能就此作罢,绝对不能!”
家臣围住这妇人,撕扯了半天,才松开她的手。
褚槐更是连发虚汗,“粗鲁之人,粗鲁之人!”
尤秋柔一瞧,乖乖,惹不起惹不起,需要先暂时稳住。
她眼下最怕浮沉回京时生出别的事端。府中公牌被收,现在就仰仗着浮沉了。她苦苦经营的一切,不可就此付之东流。
她摁住窦氏的胳膊,“窦夫人,那就先上门提亲吧,到时再说。”
先诓骗她稳住,浮沉来梁京还有些时日,先解决眼前事要紧。
窦氏一听,这才消停了下来。
歇息几日,今日天擦亮,带着首马礼,来褚公府提亲。
按理说,褚公府该在府门外悬挂红灯,以示府中有姑娘待嫁。
待孟远府的人行至门口,还有端礼、红礼与问名和纳吉之礼。
褚公府门前一片寻常,与往常并无什么区别。
孟远府指派的提亲孟红娘老远瞧见,觉得不对,歇了脚,摁住马车细细一瞧。
“这公府门口,怎得一片寻常?”
孟红娘长了心眼,拐出镶瑛巷,歇在游河附近。
乡下人做事爱依着规矩办事。孟红娘都想好了,待会集市上有了铺子开门,她便跑去买一些所需之物,敲锣打鼓地去褚公府。
她走时窦氏千叮万嘱,“做事要红火响亮。”
孟红娘牢牢记住了这几个字。
孟红娘缩在乡河,等着时机。
梁京城外的浮沉,也在等着能混进城内的时机。
她的马车,掏出路帖后即可通行。可浮沉不想就这样规规矩矩地回去。她估算着,彼时孟家,怕是已进了褚公府的门。
她又早走几日,提前来到梁京。
一想起她毁了容貌,凄惨被罚去丰乡,与浮沁花桥擦肩而过的那一幕时,浮沉就心酸。
她是个良善之人,谁待她好,她定会万分报答。
可谁若是将她的心揉碎往里面添堵,她也会揉碎旁人的心。
世间事,向来讲究因果。
这次,她又怎会看着褚公府打开府门,欢欢喜喜地去谈论婚事呢。
浮沉下巴搁在马车沿子上,耷拉着脑袋看城门口来往的行人。之青在地上来回行走,再回头时,身后的密林中一阵急匆匆的马蹄声朝前方奔走而来。
之青还在纳闷。
浮沉也听到了马蹄声,好奇探出脑袋去瞧。
只见浓雾渐失的密林中,一队骏马朝马车狂奔而来。跑在最前方的那匹烈马,拐着弯,几步就越过碎石和青苔。再一跃跳,便到了马车旁。
浮沉哪里见过这阵仗,她吓得闭起眼睛不敢看。
之后,没了马蹄声。
浮沉还是胆怯得不敢睁眼。
过了许久,耳边响起熟悉的男声,“请问这位可是从丰乡赶路而来的褚公府五姑娘?”
这声音……
浮沉睁开眼,再细细一瞧。
骑在烈马上的男子,穿一件白色罗褙衫,长发扎起,嘴角扬起甜甜的笑意。
浮沉再一瞧,这不是旁人,正是那个以为她不识字,画了笼中雀,示意她远走才能活命的达识。
看仔细后,浮沉悬着的泪花落下来,“来者可是达小哥?”
浮沉颤着音,多年未见,走时她还是稚气未脱的姑娘。
他是被困在达国府的庶子。
彼时再见,她已蜕变长大,而面前笑弯了眼的达识,亦是也已长大。
他骑在马匹上,风度万千。瞧他的神色,再也没了当年的惧怕和惶恐。
浮沉知道,这位达小哥,已然是熬了出来。
达识看着眼前的浮沉,那颗空悬多年的心,终究是落了地。浮沉去丰乡后,他特意嘱咐达道路上多照顾五姑娘。
他为她打点路帐,老远瞧着她吃酥肉、隔着远窗看落日余晖。
他一路陪送她至寂刹神山。
也是那时,他在达道眼神中看出了不同。
达道八岁进暗门,与他的小时候交集不多。他常常站在护城河外,眺望那高高的宫墙,想着里面有位哥哥。
他与达道有交集,已是达道当了暗门副左将军时。
那时他才十三岁,左肩被人砍了无数刀,昏迷数月之久。暗门一瞧他撑不住,果断将他赶出暗门,夙叶代顶了达道的位子。
达道回到国府养伤,达识日夜伺候,更换汤药、药膏。
年幼时,他经常看到这位哥哥蜷缩着身子发冷汗,夜里怕黑,入睡从不敢熄灯。
他跑出国府,去找了一盏能一直长明的洛河纸灯,放在几案处。
达道那颗冰块心,在达识细心的照料下有了温度,有了暖意。后来,他只学会了关心这个弟弟。
伤势养好后,夙叶能力不足,达道又重新回到暗门。那时他知道达识在国府的艰难。暗中派了几个人护着达识。
兄弟二人,互相呵护。
你暖了我的心,我便护住你这个人。
十几岁、二十岁冠礼,再到达道升至暗门将军后,达识一直默默陪着他。
所以,他太了解这位哥哥了。
他的冷是怕,他的冰是无法近身。
可他也在他的眼神上,看出了他待浮沉的不同。
达道去丰乡那段时日,偶尔回府。每次达识提起浮沉时,他都能在他眸子中看出一丝温柔。这是达识从未见过的哥哥。只那一瞬间的不同,他瞧出了这份温柔来之不易,无法摧残。
那一刻,是达识鼓起勇气打算向达道表明心意时的瞬间。
看到那一抹温柔后,达识眼神黯淡,小声道,“原来五姑娘的好,你也察觉了。”
他知道这位哥哥一旦动心,便是一生。他也知道这位哥哥若是察觉出他待浮沉的温柔,自会立马退让。
于是,温柔的达识,选择了先退让,“谁让我,先发现了呢。”
他低头一笑,饮下浊酒。
自那日起,他不再排斥去国府相亲,本本分分待人,再没了别的想法。
彼时,看着眼前的浮沉,他的心还是会胡乱拨动许久。她长大了,眼睛长圆了,个头也长高了。戴着好看的莲花冠,还是如多年前一样,见了他就笑。
当时她被困府中,他早就察觉到了这位嫡女的艰难。
施以援手,救她于危难。
一别多年,再次相见时,她眼神坚定,没了阴霾。
达识知道,浮沉此次回京,必定心中有丘壑,再无惧怕。
他收起眼神,下了马。走到她的帘窗前,一把揪住她的鼻子,以作久别重逢的问候,“竟真是五姑娘,一别多年,个头长高了嘛。”
浮沉嬉笑着揉揉鼻尖,“没想到真是达小哥,当年以画示意,浮沉才得意活下去。一别多年,再见小哥安好,便知小哥也熬出了头。”
达识斜靠在马车沿,盯着浮沉许久。
是啊。
再别多年,彼此安好,便是最好的结果。
“怎得到了家门口,又一直徘徊不进?”
浮沉叹息,“此番回京,再进府门,也有诸多不易。”
达识一瞧远处的城门,再一瞧天色,他翻身上了马,“五姑娘是想借个掩护进城。我早就听我哥说起,你得了孝女公牌。眼下褚公府备好了规矩和礼仪,就等着迎你回府呢。既是想做个掩护,你与我一并进去便好。”
浮沉一愣,一瞧这些人马,身后还有一辆双宽马车,“我可以坐那辆马车混进城内?”
达识温柔点头,“自然是可以的。”
浮沉险些没从马车爬出来,她兴奋着下了马车,走到那辆双宽马车前,探头一瞧。
马车是空的,足以容纳她和之青。
她又跳到达识跟前,笑弯了眼,“那就多谢小哥了,这真是又救我于危难。”
之青托着浮沉的手,上了达识的马车。
达识看着她钻进马车,心中一热。他速速回过神,觉得自个不可如此。猛然摇头,掏出给周南幽买的鎏簪子,又觉得对浮沉生了这样的心,愧对周南幽。
他丧气垂头,攥紧簪子,朝前方奔去。
爱,对达识而言,便是顺从。他为了府中安宁,选择了顺从梁愫亚。
他也选择了成全达道。
褚公府的早市刚开市,孟红娘便从各类早市摊搜集了用的物件。挨个放在马匹身上,径直进了镶瑛巷。
一行十六人,图个吉利。
马身上还挂着鱼肉,象征亲事成了,新婚二人年年有余。
到了褚公府门口,大门紧闭。
只有看护的几个护卫拦住了他们。
孟红娘取出拜帖递上,趁着护卫看拜帖的间隙,孟红娘让小厮扯出马匹身上挂着的爆竹,点燃,扔在门口。
足足八串。
噼里啪啦,声音巨大。惊得路人都驻足观看。
之后,孟红娘高声吆喝:“孟远府携马首礼、纳吉礼、聘礼,依着良辰之日,前来褚公府问名,提亲,还望公府开门,依规矩迎孟远府进门!”
这一声叫喊,惊得褚槐缩在门外一阵哆嗦。
窦氏找的这乡野红娘,做事依着规矩,又无一丝惧怕,想必是给足了银两。让她此行以惹事为由而来的。
褚槐哆嗦,一头雾水,“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尤秋柔趴在门缝看了一眼,“老爷慌什么,浮沉回来还有两日,既然孟家提前送上了门,那就前去应付便是。这提亲,也有败的。不一定她来提了亲,咱们就得应了她。”
尤秋柔拉紧衣衫,站直,“开府门,迎贵客。”
褚槐还在纳闷,褚公府已打开。
尤秋柔身后跟着的小厮,应了话,“公府应话,开府门,迎孟远府!”
门打开,尤秋柔一脸柔善拉住孟红娘的手就是一番嘘寒问暖,“我们老爷昨日吃了酒,竟把这红灯笼都忘了点,真是罪过,还劳你替我们买了来。”
尤秋柔一勾手,府中小厮提着事先备好的红灯笼,挑着灯盏悬挂起来。
孟红娘满意地跟着尤秋柔进了府。
身后是各类礼数的安放,依着东先西后的规矩,挨个摆在方元厅院内。
方元厅一旁的角落处,堆着的,便是褚公府备好的两日后,开府门迎接孝女浮沉的礼仪仗子。还有褚槐与尤秋柔的官服和母服,府中一干众人的衣衫。这些,宫中历来都有规定。
孟红娘丢爆竹、吆喝,尤秋柔惺惺作态开府门迎接的这一系列事,浮沉缩在达识的马车内,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府门打开后,浮沉看着那些燃起的红灯笼,一笑,“还真是二姐姐要提亲了呢。”
达识问她,“五姑娘可想好,何时回府?”
浮沉再一笑,“此刻就是最好的时候。”
达识没问,她知道如果浮沉此时进了府,褚公府必定又会乱作一团。依着梁京宫中规定,孝女回府,就得设帐子,身穿官服迎接。皆因孝女服孝期间,只吃素食不可吃荤食,每日念《孝经》,子时一过才可睡。遇到忌日,要在碑前斋戒三日。这些所有,非常人能熬下。
所以孝女回府,特以贵二礼相待。
浮沉难熬的那三年,饿得发虚,体瘦如柴。
每每想起,她心里就会一阵酸楚。
她攥紧拳头,摁住马车沿,艰难走下来。之青搀扶着,与她一并站在褚公府门外。
看着红灯笼,看着石狮。
看着这陌生又熟悉的一切,浮沉忍着心酸。
她向达识道了谢,抬起步子往前挪动。
一步。
两步。
三步。
起了风,吹乱了她的发。
红头繻在风中,肆意飞舞。
浮沉上了石阶,站在府门口,她轻叩开着门的门栓,深吸一口气,走进去。
抬脚。
再落脚。
进了府门。
正对的便是方元厅,浮沉刚落脚,瞧见褚槐和尤秋柔忙碌的背影。
她轻声一笑,径直走上前,行了礼:“父亲母亲。”
彼时的尤秋柔,端起的糕碟,听到这声音后,散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