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浮兰担忧。
浮兰在知道谢伊行心思不纯、恐害死她阿娘的同时还百般讨好她,浮沉就知道,浮兰在容家过得很谨慎。
当初在丰乡那个飒飒的浮兰,也被婚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折磨得没了性子。
浮沉的心很难过。
她不知道,让浮兰遇到容公子,嫁去容家,到底是好是坏了。
浮沉很清楚,浮兰现在把什么都在心里憋着,眼下她在容公府的处境,也全在她的心境了。
浮兰打小在丰乡长大,父亲常年外出做生意,甚少在乎她。
她的阿娘,在她十三岁时就琢磨着将她卖给富商家换钱,这样的浮兰,总是不会把心里话往外说。
浮沉在丰乡时就瞧出来浮兰这样了。
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开导她,那段时日,浮兰倒也是改了。可一遇到大事,她都秉持着不给旁人惹事的原则,有任何事都憋在心里自个扛。
浮兰越在乎的,她便越想以自己的方式保护起来。
对容亦铮也是如此。
她觉得他在太医院本就举步艰难,同僚之间又涉及到后宫事,浮兰从来不想把内宅事牵扯到他身上。她总是默默地一个人忍着,她在忍着心里的愤恨,还要与谢伊行维持着关系,凑合着内宅的亲情,全都因她爱他。
因爱,而不想生事。
因爱,而心疼他的不易。
因爱,浮兰变得小心,变得低头讨好别人,也变得没了性子,没了脾气。
浮沉越想,越觉得她这样下去可不妙。
浮沉打心眼里就没想过芬姨娘的事,说句自私的话,芬姨娘当初来梁京她就觉得是来毁浮兰的,她和娘子都巴不得她回丰乡呢。
现在人没了,浮沉倒觉得省事多了。
浮沉摇摇头,觉得她这个思想很可怕。
毕竟,再怎么说,芬姨娘也是浮兰的阿娘,不可不可,她这个想法不可有也不可取。
浮沉想劝解浮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就是典型的夫妻离心啊!
一个要关心,一个不说。日子久了,一个不问了,一个也不说了,矛盾就来了。
容亦铮当初喜欢浮兰,除了医术,还有她骑在马背上蹴鞠,飒爽的性格啊。如今这个性格都没了,脾气也没了,又能维持几时的好。
院内落了雨,淅淅沥沥的声音。
浮沉忍着心里的难过,她挽着浮兰的胳膊,擦拭干净眼角的泪,“兰姐姐,你嫁到容家,可曾后悔过?”
浮兰摇头,“从未。”
浮沉心疼这个姑娘。
她也知道,梁京官眷娘子之间,攀比娘家是常有的事。浮兰是外乡女的身份,她什么都没有。
那些堂会和小聚,她也常借着府中事多的由头很少出现。
容亦铮走哪都维护她,大家表面上都不说,私下里指不定怎么议论呢。
是啊。
浮兰抬不起头。
浮沉心里虽难过,可她觉得,这一切,都被浮兰带偏了。
她挽着胳膊,调皮地靠在她肩处,“兰姐姐,既是从未后悔过,为何不夫妇共享?”
浮兰一愣,她没听懂。
浮沉再道,“兰姐姐,我与书元大婚那晚,他进屋子时憨憨的,手忙脚乱地掀我的盖头,解我的扣子。这我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脑子一懵,就指着门让他出去了。书元遇到我,脑子不会拐弯,我让他出去,他便是就真的出去了。还哪都不去,就在大门外窗户前候着,来来回回地挪步子,我都能看到。”
浮沉说得搞笑,浮兰听得可欢乐了,“天哪天哪,堂堂达国府大公子,竟还有这般不知所措的时候?”
浮沉一脸的幸福,“在外头都到子时了还不进去,这洞房花烛,我一人来洞啊?我急得不行,芒山是个小机灵,点透了几句,书元推开门就进来了。一脸的憨样,说什么女人说你出去,就是你过来的意思。”
浮兰哈哈狂笑。
浮沉:“还有一次,书元在朝中遇到同僚排斥,他一回府,就巴巴地全都说给我听。边说边埋怨同僚初入官场的不足,我虽不懂,但我全都在认真听着。”
浮兰此时再没笑,她知道,浮沉在拿她自个比例子。
浮沉再道,“我母亲还有戚国府,还有尤氏的这些烂事,书元全都知道。尤氏死的那天,外宅下了很大的雨,书元陪着我,站在雨中等父亲从外宅出来。我自嫁去国府,好的也罢,坏的也罢,从未瞒着他。有了脾气,有了性子,全都在他面前发泄。他也一样,朝中的事,别的事,他都会与我说。”
浮沉说着说着就笑了,“有一次我与他争执,竟在院内把一张床都劈坏了,说实话,当时我自个都吓到了。想当初在褚公府我是何等的谨慎小心啊,怎么现在,都敢拿着斧子乱砍了。我自个都惊呆了,可斧子在手,不劈一劈岂不是很尴尬。”
浮兰一眼羡慕地看着浮沉,“五妹妹,你真的遇对了人。”
“哎哟兰姐姐,这些酸不拉几的事说出来不是让你说羡慕不羡慕的,”浮沉很爷们地搂着浮兰,“夫妇一体,不止是晚上睡在一个被窝里,这心,也得在一起。”
浮兰若有所思地点头。
浮沉仔细地解释,“容姐夫与书元,都是一类人,兰姐姐当初与容姐夫结缘,便是你们的缘分。如今缘分修成正果,便是最好的了。可这个正果,也得你与容姐夫细细打理、浇水,方可真的成为果子。兰姐姐现在觉得,府中的事,你自个想的事以及你受的委屈全都憋在心里不说,是为了顾着容姐夫想,你觉得这些事拖累了容姐夫。其实,你不说,容姐夫心里便会有更多的猜忌。这猜忌多了,就成了疑心。姻亲结缘,最忌讳的便是彼此疑心。”
浮沉的这番话,浮兰听懂了,但她还是有顾忌,“可我的身份,实在不能让我与五妹妹你这样……”
浮沉用手堵住浮兰的嘴,“兰姐姐是褚家姑娘,父亲从商,嫡母出身燕州名门。丰乡娘家府上得来的每一个贯钱,都是父亲从商赚来的,从未坑害过旁人,从未算计过旁人。每一串贯钱的来历都问心无愧,赚钱养府,不亏天不亏地,何罪之有?”
浮沉说得一脸义气,“不偷不抢,在这重文轻武的梁京没有任何错,也没有任何不如人的地方。兰姐姐,你行得正、坐得端,理应好好正式容家和自己,还自己一个明朗如天、绝不后悔的后半生才是啊。”
这番话,让浮兰瞬间就明朗了。
是啊。
惧怕什么。
担忧什么呢。
她行事小心,又何曾低于过旁人。人人都说出身,都说府门高低,可她待的容公府从未因这些事小看过她啊。
容家便是家人。
家人尚且不说什么,旁人的闲话,又能奈何什么呢。
左不过,都是一些舌根子罢了。
浮兰调皮地掐掐浮沉脸蛋,“五妹妹如今被达公子调教得,小嘴越发地会说话了。你且放心吧,这些话我都听进去了,确实也是如此,自我嫁进容家,与瑾瑜之间,好像确实少了些什么,这两个人睡在一个被窝里,倒还不如初识时甜蜜了。说到底,还是我心疼他什么都不说。他也定是见我太累,一直谨慎小心地护着我,也不敢多问一句。此番回去,这数月发生的事,都会一并说给他的。”
浮沉听到浮兰这样说,她总算是放心了,“兰姐姐,这样我的罪恶感也会少一些。”
浮兰若是真的受了委屈,浮沉要难过死的。
浮沉:“谢娘子是什么样的人,我猜测容姐夫也是知道一二的,要不然他不会做主在院中设一堵墙的。兰姐姐与容姐夫,可得好好说说话了。谢家娘子心肠毒辣,我相信兰姐姐与姐夫定能寻到破解的法子。”
浮沉不是不管,而是内宅事没法插手。
她也是人,也有顾虑不到的地方,唯有想法子让这夫妇一体,同心同德,方可力克万难。
雨停了后,浮沉和浮兰从廊下下来,拐去了方元厅。
达道已四处寻浮沉了,见浮沉从后院来,迫不及待地拽着浮沉的手,生怕她跑了。
与此同时,容亦铮也来了。
浮兰竟觉得有些意外,“你此刻不是该在太医院?”
容亦铮:“今日六妹妹回府,娘子也不与我说说,我还是在太医院听同僚说才知道的。既是有事,我理应陪着你一起来的。”
浮兰此刻才觉得,她真的忽视了他。
心里想着的不打扰,其实就是疏远。
浮兰懊悔不已,她再也不想这样下去了。
浮沉识趣地拽着达道的手躲得远远的,“兰姐姐啊,差点把这么好的姐夫给糟蹋没了。”
浮沉一一说毕,达道反而听乐了,“这样说来,我与瑾瑜,倒是也说了不少话。”
浮沉张大了嘴,“啊,你们男子,也互相倾诉?”
达道点头:“瑾瑜说过多次,他的娘子啊,待他很是疏远,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累着他。”
浮沉惶恐道,“那他呢,厌烦了?”
达道摇头,“非也。瑾瑜觉得,越不想累着他,越没把他当夫君,所以他要越发的好才是。”
浮沉长吁一口气,“如此便好。”
达道刚打算拨乱浮沉额前的头发时,身后有人挪步过来了。
浮沉从达道的肩看去,正是浮淰。
浮淰换了衣裳,身后带着绿颖。
达道看到绿颖,眼神有些诧异,但没露出什么破绽。
浮沉和浮兰说话的间隙,浮淰已经换了衣裳,去了祠堂,也点了香烧了纸,悼念了宗祠,开始迫不及待地寻浮沉了。
她走过来,眼神无丝毫的恨意,全都是妹妹见着阔别两年姐姐时的期盼和兴奋,“五姐姐五姐夫,褚府这院子两年没走,倒还真是摸不着路在哪了。”
浮淰蹦蹦跳跳地过来,钻进浮沉怀里。
浮沉灵敏一躲,浮淰索性抱住浮沉不松手了,“五姐姐,在码头时要拘着礼数,想跟你打闹都不敢啦。”
达道见状,上前推开浮淰,把浮沉揽入自己怀中。
浮淰唱红脸,达道自然不会唱白脸,他很乐意地陪着一起唱,“五妹妹生扑这招是不是学了你姐夫我的?”
浮淰一愣。
达道厚脸皮道,“你们姐妹如何打闹我管不着,可眼下你五姐姐是我的人,她和谁搂搂抱抱我都会吃醋都会嫉妒的。几日前她抱了小公狗崽子,我都吃醋了好几日,觉得我这个小娘子啊,不爱我了。”
咦。
这些话,浮沉听得牙都酸倒了。
浮淰更是诧异啊。
这是达道啊。
这可是达道啊,想当年,那一张冷漠脸谁敢近身啊,方元几里,煞气十足啊。此刻这是怎么了,中邪了还是抽风了,怎的能说出这番让人作呕不止、茶里茶气的话来呢。
况且,这和绿颖说的,完全不着边啊!
绿颖口口声声说达道不搭理浮沉,在达国府的浮沉过得很落寞很艰难。
她还说,达道倾心于他,奈何浮沉是个母老虎不让达道纳妾。
这这这。
这绿颖此刻就站在身后,达道可是正眼都没瞧她啊。
浮淰当即觉得,绿颖诓了她。
浮淰回过神,调皮地行礼,“浮淰见过五姐夫,早就听说五姐夫待我的五姐姐很好了,今日一见,果真是宠爱有加,羡煞旁人。”
浮沉的小嘴也最会附和了,“六妹妹此番回京可是受皇命而来,你五姐夫不中用啊,也就耍耍嘴皮子。六妹妹,既是要嫁入宫为贵人,五姐姐便祝你一朝得升,平安顺遂。”
“承蒙五姐姐好意,这些场面话啊,我是再也不想听了,”浮淰灵机一动,扯着绿颖过来,“五姐姐,这个姑娘,你可曾认得?”
浮沉丝毫不慌,她都没看绿颖一眼,“看着面生。”
浮淰:“五姐姐,这姑娘叫绿颖,她在达国府伺候过的啊,姐姐怎会不认得。”
浮沉瞥了一眼绿颖,“达国府伺候发卖的人太多了,这些小事,原也不是我过问的。”
浮淰觉得浮沉心虚了,“是啊是啊,国府下人众多,姐姐不曾见过也是正常的。这姑娘是卖到勤偣去的,我瞧着她倒是个机灵的,便买了来伺候。之后问过几次,她说是达国府出来的,我还觉得,这可是千万里的缘分呐,我与五姐姐,隔着这么远,也能用一个姑娘伺候。”
浮沉笑而不语。
她多想撕烂浮淰这虚伪的脸。
浮淰再道,“姐姐,我回京路过勤偣淮南,那里盛产百合蒸糕,我来时买了很多蒸糕,其余的已经分散给各位姐姐们了,剩了六屉子,全是给姐姐备着的。”
六屉子。
这么多。
达道谢过好意,“六妹妹怎会备着这么多?”
浮淰得意一笑,“我与五姐姐素来交好,自然感情是不一样的呀。姐姐疼我,小时候常带我玩,我都记着呢,自然是要把好的都留给姐姐。”
浮沉心里嘀咕:“那是我瞎了眼!”
达道问道,“府中姐妹都是六屉?”
浮淰:“才不是呢,旁人都是三屉,唯独五姐姐最多,旁人怎能与五姐姐比。”
浮沉转眼,礼貌一笑,“浮淰啊,这六屉子蒸糕姐姐受不起,大姐姐理应受着才是。你与我相差年岁不大,依着年纪和礼数,也该给大姐姐才是。虽说咱们都是一家,拿了也就拿了,可你现在身份不同,是要为贵人的,这些自当小心着才是。你爱五姐姐,想多给我一些,我心里知道,也欢喜。可你这孩子也得顾着礼数不是,免得旁人说你这都是要进宫了,还生出这些小差错。”
浮沉拿着一副长辈为尊的表情开始说教,达道都险些听乐了。
她再质问绿颖,“还有你这丫头,枉你还说自个是在达国府伺候的,国府是什么身份,那可是皇戚。这些小规矩,难道主事妈妈没教你,竟让你这般糊涂,都不知把这些僭越的规矩告诉六妹妹。你这丫头也是,六妹妹在勤偣两年,自然也是忘了梁京的规矩,这勤偣老宅众多,可到底是乡下呀,有的规矩忘了也就忘了,你还不提点一二。”
浮沉小嘴巴巴,把绿颖说得双腿直打颤,方才意气风发、扬眉吐气的精神头被一句句的折磨得支离破碎。
浮淰此刻,算是见识到了已为人妇的浮沉。
原先的那些手段,在她身上丝毫行不通了。
这个浮沉,如今是油盐不进,再也没得法子了啊。
浮淰收起恍惚的神色,还是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五姐姐,这事哪里这样严重呀,别的姐姐们都有,唯独五姐姐是独一无二的。姐姐本该得个最多的呀,你是褚府嫡女,又是我这些姐姐们唯一高嫁的,我自然是最爱五姐姐啦。”
达道煽风点火,“六妹妹啊,你这话往后可再不敢乱说了,若是到了宫中,这可都是攀高踩低的说辞,陛下最忌讳的就是这个。”
浮淰一愣,一时没了对策。
浮沉也不想再留念,“六妹妹,你还小,做事沉稳些为好。身边的丫头也得好好调教才是,这入了宫,奴才和主子之间,当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浮沉拍拍浮淰的肩,与达道从廊下走去,拐过门,进了后院。
迈进后院的那刻,达道没憋住,舒心长笑,“我家娘子,如今已是炉火纯青了,高,实在是高。”
浮沉一脸的不屑,“六姑娘也历练了不少,小嘴贼溜,想必在勤偣,祖父没少疼她。”
想起方才,浮沉没觉得过瘾。
她很厌烦。
往后有了浮淰,安心下棋、斗蛐蛐的小日子,怕是真的要一去不返了。
小妮子很有干劲,她自然也得好好陪着了。
浮淰和达识的婚事,算是一起筹备着进行的。
云鹤的公主府挨着达国府,离护城河很近。
达麟算了吉日,最后与浮淰和四皇子的婚期一致。梁愫亚倒是觉得凑个好事成双,刚巧还是四皇子的婚期,博个吉兆。
可达麟觉得不妥,“咱们得往后挑个日子,不可与四皇子一起,君臣有别,还是别凑什么好事成双了。”
近日朝中事多,梁愫亚一想也觉得在理。
最后再合了一次庚帖,婚期在四皇子婚事的六日之后。
达国府忙着筹备。
浮沉也跟着忙前忙后。
倒是达识,心里像是一直都藏着事。
达道瞧出来了端倪,抽空从宫中回来,在东篱山的亭子下摆了酒,喊了达识。
兄弟二人,朝中各自忙碌,唯有此刻能闲暇下来。
观云。
叹雨。
吟诗。
狂笑。
闹腾完,达道问他,“心事重重,是有不满?”
达识戳着达道,“果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达识倒也不客气,在达道面前,只要他问,他从未隐瞒过他。
达识把酒壶举起,全都饮下。
酒壶空了,他抛到一旁。
看着远山上的云卷云舒,达识憋屈多日的苦闷,终是开口了,“大哥,不日我便成婚了。也不知怎的,越到成婚的那日,越发想念我阿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