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瑺见浮漪松了口,立马乘胜追击,“娘子,我与你夫妇一体,定能迈过去这坎的。”
浮漪扶着孟瑺坐在床榻前,小心抚着他的胸口,“官人,我自嫁与你,从未后悔过。当年我忤逆父亲,不惜被家中妹妹算计,都要忍着艰难嫁给你。我一个公府出来的姑娘,从未贪图过你任何,只觉得你待我好,我就要跟着你。自我嫁进你们孟府,我被母亲前后算计过多次,官人你知道,我自小没有阿娘,自然是待母亲如亲阿娘一般的。可这孟家,像是容不下我。”
浮漪掩面哭泣。
孟瑺赶忙解释,“不不不,母亲方才还说了好多,说我们孟家不能没有你啊。娘子,我们不和离,好好的。”
“官人,”浮漪试探着问孟瑺,“这明园对我们,真的就那么重要?”
孟瑺:“自然是重要的,娘子,我们孟家是从孟镇搬来的,这梁京城是靠你我们才进来的。我们孟家一来,就住了明园。如果明园都保不住,我们孟家在梁京会越来越没有地位的,只会被人瞧不起。娘子现在已是我们孟家的娘子了,自当要为夫家事多考虑着的。”
浮漪浅浅一笑。
她靠在孟瑺的肩处,抚着他的胸口。
孟瑺身子疲累,没多久的工夫就闭着眼睡了,之兰递过一张薄毯,浮漪盖好。
已是入夜,难得遇到不落雨的夜。
之兰跟在浮漪身后进了后院,再走几步就到了孟瑺的妾室院。这里原本住着五位妾室的,可自孟瑺服药,他碍于面子已陆陆续续地发卖了不少,剩下的两个妾,都是给孟家生了孩子的。
院内已无往日的生气。
廊下挂的卷帘也散落在各地,有几处隔间亮着灯,有弹古筝的声音隐隐发出。
弦拨动了几下,便再没了声音。
浮漪摸着这些卷帘,倚在一处,看着这里的人去楼空,“之兰,我刚嫁来孟家那一年,曾经恨极了这些妾室。那时候还在孟镇,我四处寻个郎中,有什么法子能让这些妾室全都死在自己院内。那时候心里记挂着官人,想把他的心牢牢攥在手心,见不得他对任何女子好。”
她把卷帘放下,又卷起,“现在啊,我倒是有些同情被困在这里一辈子的女人了。她们都是被买来的妾,有的是为救全家,有的是想攀附着贵府一世荣光。可这些救赎了别人,又怎么能救赎自己呢?”
之兰看着浮漪笃定无丝毫恐慌的眼神,感叹万千,“姑娘,我在你身上看到三姑娘的影子?”
“三妹妹?”
之兰嬉笑着连连点头,“是啊,咱们姑娘终于长大了,不再像以前一样傻乎乎的了。以前的姑娘咋咋呼呼的,现在完全不一样了,真好。”
是啊。
浮漪也不知道怎么一切都变了,就连她这从不会顾虑的心也跟着变了。
之兰见浮漪方才与孟瑺和解了,试探地一问,“姑娘是打算?”
浮漪干脆利落道,“和离。”
之兰不解,“那方才姑娘为何还说那些话?”
浮漪:“逼迫着孟公子与我和离,只会让事情越发的糟糕,眼下只有靠这份地契,让孟家心甘情愿地与我签下这和离书。咱们这位孟公子做事从不会考虑我,方才他那番话,还不是听了母亲的劝说。母亲拿我当孟家的棋子来压榨,我又怎会如从前一般等着她来压榨我、利用我。”
之兰听着浮漪这番话,才放下心来。
她面前这位姑娘,真的是长大了。
浮漪从后院出来,走在夜色下,她上了明园堤台,站立在高处,看着梁京的万家灯火。
随后,她把头瞥向一处敞亮处,伸手指着远处,“那里是达国府,我这个五妹妹,日子过得当真是心闲。达道是正一品,五妹妹若是给达国府生个儿子,到时候诰命加身,真是无上荣光。”
浮漪看着远处的方向,扬嘴一笑,“五妹妹如今都这般好了,不拉拉我这个即将和离的姐姐,当真是说不过去。”
之兰在一旁提点浮漪,“其实姑娘和五姑娘都是褚公府出来的,五姑娘如今是国府娘子,身份自然和从前不同,为何姑娘还是放不下呢。五姑娘在国府日子过好了,咱们这些出阁的姑娘也好,褚公府也好,都跟着有面子呢。虽说是出嗣了,但毕竟陛下是仁孝治天下,五姑娘与褚家,多少是断不开的血脉亲情。”
浮漪摇头,“你不懂,她心如蛇蝎,就算真成了诰命,与我们姐妹无任何关系。褚浮沉的心,向来如此。”
浮漪对浮沉的芥蒂,始终是放不下。
她也不知这种心思是从何时种下的,或许从一开始,浮沉与她就非一母所生。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她从未拿她当过亲姐妹。
所以她嫁得好,过得好,对她而言,全是刺。
浮漪回过神,“那药膏是她给的,就这一件事,她就不能抵赖。再过三日便是祭祀节,她虽出嗣,但她出嗣的旁支在丰乡太远了,所以这祭祀节,她还得回褚公府去。”
浮漪一笑,“我和她,来日方长。”
之兰还是觉得不妥当,“姑娘,现在咱们拿的地契……还是小心行事,莫要再去惹别的事了。”
浮漪:“为何不能惹,我一直都搞不懂,五妹妹为何要在我回门时送我这个药膏子,她到底在想什么。既然这药膏是她送的,到时候若是真的出了事,她也逃不掉。我定会拿着这药膏在父亲跟前说清楚的,孟家若是闹,当初给我这药膏的人,我怎会让她安稳地过日子,当她的国府娘子?”
之兰也不知如何劝解浮漪。
她这个主子的性子,向来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也罢也罢。
人活着,或许只有吃亏才会醒悟吧。
浮沉从宫中回来时先去翰林院见了达道,她进宫时就给翰林院的每位官员备了小礼。
因官员品阶不同,她之前考虑过以品阶来分发小礼。
后来一想觉得不妥,就全都换成了梁京时兴的暖手炉。这是浮兰从丰乡带来的,是平乡百姓自产的一种小炉子,内里可放炭火供着,外面全是绸缎布绑成了各种花样。
再做了手提链,很是方便。
因质地柔和,很适合女子入冬时带着,也可放在马车内供暖。
浮沉备了很多,都让芒山送到了翰林院。
翰林院官员不多,多数的官员都跟着梁帝南巡了,留下的,都是达道日后备选为力保太子之人。
浮沉不分品阶大小,人人都送了。
褚槐也在内。
翰林院的文院内,褚槐和一众大人聚在一起,提着这小暖炉,都在夸赞浮沉,“褚大人,您这个嫡女当真是心细如发,这种小礼很是适合我家夫人和姑娘用,褚大人教女有方,乃当下栋梁人才,难得难得。”
褚槐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自浮沉进宫来这几个时辰,他就被窒息地围住了。
那些本就冷着不曾说过几句话的正品官员都来寻他说话,还有比自己官衔小的,更是上赶着来奉承。
褚槐还怪害怕的,毕竟这些场面本来曾经都是他来做的。
这猛然间被浮沉用几个时辰给扭转了局面,变成别人来恭维他时,他反而觉得浑身不自在了。
不过褚槐也在感叹,“这还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呐。”
达道自然很是喜欢浮沉来翰林院,走到哪,都得让浮沉跟着。
自浮沉来到翰林院后,他已经带着他的宝贝娘子在翰林院的边边角角转了个遍,逢人就说是他娘子。
满面春光,很是得意。
浮沉跟着达道,见到了在武官院刚当值的雪隶,“他长得可真快,以前他不长这样的,现在脸怎么这样长了。”
达道:“再过几年说不定更长。”
拐过廊下,再抬头时,六皇子梁骆从远处过来。
浮沉行礼。
达道下意识把浮沉护在身后,“六皇子行色匆匆,这是要去何处?”
梁骆挠头尴尬笑笑,“书元大哥好,嫂嫂好。”
他停顿片刻,再尴尬地笑笑,“我母妃想见见嫂嫂。”
达道干脆利落道,“不见。”
浮沉一听是雲宸妃,她自然是想见的,“既然是宸妃娘娘要见我,那我……”
达道打断浮沉的话,“谁都不许见。”
梁骆:“为何啊?母妃并无恶意的,只是母妃听说嫂嫂爱吃酥肉,刚好宫中御膳院来了一个会做嫩牛肉和牛肉丸的师傅,母妃说是书元大哥的娘子,她就得让嫂嫂去尝尝的,母妃还准备了别的东西给嫂嫂呢。”
浮沉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达道怼回去,“你母妃是后宫的,这后宫那么多嫔妃等着雲宸妃娘娘挨个送呢,何时轮到送我家娘子了?”
梁骆一脸尴尬。
达道:“你母妃的心意领了,但是我家娘子得跟着我,哪都不能去。”
达道拍拍梁骆的肩,拽着浮沉离开。
浮沉看着达道这不留情面的拒绝,心里猜测,“难不成他知道什么?”
达道不说,浮沉自然也不问。
而达道呢,最怕的就是浮沉和后宫有什么牵扯。后宫盘根错节,很多事情他都理不清。当初那广袖浮珠裙的事,他叮嘱过雲宸妃一次,之后这位宸妃娘娘做事还是收敛了不少。
可当下局势完全不同。
正在立储的紧要关头,达道不敢打探后宫,只能护着浮沉不让她与后宫有来往。
浮沉本打算私下悄悄问的,达道又匆匆去了文司院。浮沉自然是乖乖地不敢偷偷跑去见雲宸妃。
她在翰林院溜达了一会,就跟着梁愫亚回达国府了。
刚进院,浮沉就看到在朝兕厅与达麟一起候着的达识了,二人一别再相见,默默地相视一笑。
看到达识,浮沉的心一酸。
再见达识,他变得比从前沉稳了不少。
在朝兕厅回过话后,达识与浮沉一并退下,二人一前一后朝后院走去。达识住的苍山轩在暮兕斋背后,本是一条路。
达识为避免与嫂嫂同行,本打算从背后绕开去的。
刚转头打算绕道,被浮沉喊住,“识小哥。”
达识蓦然。
识小哥,浮沉十二岁时,也这样喊他。
这一声,让达识感叹万千,“五姑娘还是这么不懂规矩,和以前一样。”
浮沉:“小哥也是一样,没规矩。”
达识抬头,二人眼神再碰撞时已不是尴尬,而是会心一笑。
“不与你贫嘴了,竹贤一切可好?”
浮沉自问自答,“自然是好的,得了正品官衔,自然是一切都好的。”
达识点头,“如嫂嫂期许,一切都好。如今已得正品官衔,也算是尘埃落定了。嫂嫂自嫁来府上,一切可好?”
浮沉摊手,“婆母不嫌弃我是公府姑娘,公爹做事公正,至于你大哥……”
达识:“嫂嫂不必多说,一切好就好。”
达识行了礼,拐过廊下,上了苍山轩。浮沉看着达识的背影,释然一笑。
那些过去和细腻的心思,她曾猜到过,但她从不会去问,也不会去问。达识如今有了云鹤,他知道云鹤的难,所以他在竹贤背水一战,为自己和云鹤都赢得了一份荣光。
出身他无法改变,但官衔和荣光,他可以给足她。
也正因为有了这份安定,现在的他,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畏缩了。
达道因监国不能回府,事务繁忙,浮沉自然也不去打扰他,她把达国府的内宅事都很妥善地处理,不懂的就去问梁愫亚。
梁愫亚教浮沉认名册,识前后院的仆人。虽说人不多,但浮沉还是觉得梁愫亚治理内宅很有一套。
达国府一共有六院。
各院的人从不胡乱搅和,名册在哪个院,就在哪伺候。
梁愫亚翻到库房那页时停下来,“冰蕊那丫头好像关在此处。”
浮沉都忘了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了,“母亲,这丫头,留不住。”
“那就发卖了。”
这是浮沉第一次敢在达国府发言,准确的来说是第一次敢说出自个的想法。
她没想到的,这位婆母,竟想都没想就说把冰蕊发卖了。
梁愫亚:“这个冰蕊,原是在苍山轩伺候的,后来让书元从苍山轩换到了暮兕斋。你父亲之前还说,书元看上这小丫头了。我是万万不会信的,我儿子是何等人,怎会看上这么个小丫头片子。这冰蕊到了暮兕斋,恐怕还以为书元瞧上她了,这才变得心高气傲的。现在既是你说留不住,那趁早赶紧换了,永除后患。”
这股通透劲,浮沉当真是喜欢极了。
她手撑着下巴,凑到梁愫亚耳边,“母亲,等陛下南巡回来,书元哥哥得空了,我们去一趟寂刹山可好?”
“我我我……我当真可以去?”
梁愫亚双眼按捺不住地发光,“浮沉啊,寂刹山我从未去过,我求过书元无数次,他都懒得搭理我。现在我真的可以去,真的吗?”
浮沉连连点头,“母亲不知道,寂刹山遍地都是杏花林,若是等到杏花林开了去,也是美得很。母亲,我们过完年去一趟吧。”
显然听浮沉的这话,她是去过的。
梁愫亚听得心里又酸又喜。
她再想起关妈妈的话时,心里长叹气。罢了罢了,既是得了这么个儿媳,又是达道疼爱,宠溺到骨子里的。
既然如此,她与她好好的,自然也能解了她与达道的尴尬母子情分。
这点,梁愫亚还是很能想明白的。
她回过神,眼神恢复下来,“不过,还有一个棘手的事,既然你想管内宅,这个事,还非你不可。”
浮沉一愣。
梁愫亚把达大宅的名册单子递过来,推到浮沉眼前,“达大宅的事,很是棘手。”
浮沉翻开。
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认人。
梁京宫中,雲宸妃的寝殿。
雲宸妃又在小隔间内坐着了,正上方摆着戚娘子的灵位。
香案桌上供奉着几盏灯,她坐在蒲团上,嘴里塞满了酥肉,咀嚼下咽,一言不发。
最近她反反复复地都在做一场奇怪的梦。
梦里都是水,困住了她全身。她端着一盏烛灯,死活逃不过这一次次侵蚀着她全身的水。
每每被惊起,她嘴里就哼着那首童谣。
寝殿内不点安神香无法入睡。
这些日子,她越来越喜欢待在这小隔间了,梁帝不在,她能卸下所有心防,再也不顾及殿外,不用惦记着去敷衍她最不想见的那张脸。
这小隔间,能让她安心。
她也越来越想戚娘子了,每每想起她们的曾经,想起那个残败的屠壁城,雲宸妃就蜷缩着身子,胸口发闷。
待了半个时辰,她合上隔间的门出来。
伺候的老嬷嬷已在隔间外候着多时了,“娘娘,方才六皇子来过,坐了一阵子便走了。说几日前没把褚娘子叫来,是他的错。奴婢瞧着,六皇子近日好像消瘦了不少。”
“他的父皇南巡带了五位皇子都去了,唯独没带他,自然是要消瘦的,”雲宸妃把手泡在花瓣水中,“劝他莫要多想。”
她甩干净手,老嬷嬷拿着一块绒布擦拭着她细嫩的手,“娘娘,如今几位皇子都不在府中,六皇子想必也是嫉妒的。只是他心里不说罢了,娘娘这些年就没想过,让六皇子去争储?”
雲宸妃一脸的不满,“他绝不会做储君的,他是什么人,你与本宫心里都清楚。当初本宫在贵妃位上,故意联络朝中党派重臣,伪造为六皇子争储君之位的假象,好不容易让陛下降本宫为宸妃位分,怎好再回去。陛下忌惮齐家,即便是齐家被灭,他都不会让本宫的孩子去做什么褚君。当然,本宫也不想去参与这些。”
老嬷嬷:“娘娘当时位在贵妃,膝下又只有六皇子一人,即便从未打算过去争,但这争不争,都在别人的算计内。娘娘这些年在后宫看似斤斤计较,在陛下跟前一直伪装,为的就是让陛下觉得您有争之意。这样一来,陛下自然不会再考虑六皇子。为了忌惮娘娘您的野心,也是为了忌惮齐家。”
雲宸妃冷哼几声,“当初这贵妃位子,不过是他对本宫的施舍罢了。他屠本宫满门,灭了齐家。他心中有愧才会给本宫这个贵妃位子,他以为本宫只想要这些。可贵妃如何皇后又如何,本宫从未在乎这些。在本宫眼里,哪怕让本宫当庶人,只要齐家在,只要父亲在。”
雲宸妃的眼眶湿润,“这些年,本宫只能靠着安神香入睡,一夜一夜熬着过。母亲从护城河跳下,莺贵妃和那个女人都在旁边,她们没拦住她,眼睁睁看着她跳下去,她们何等的残忍。”
老嬷嬷连连发出叹息。
雲宸妃一把砸碎了放在几案前的白玉花瓶,“这些苦难,总得有人受着。妻离子散,骨肉被残杀的苦,总得有人来算的。”
寝殿外的镂窗前,梁骆蹲在窗户下方,里头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