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道进去时,浮沉又闪现回到床榻边,端端正正坐着,“你还进来做什么?”
达道现在多少猜出女儿家的心思了。他憋着笑意,指指门框外,故意逗浮沉,“那我走?”
浮沉挪起身,又坐下,“走吧走吧。”
达道见浮沉假装生气,又顺势躺下,“不走了,女儿家的心思,走就是留,留还是留。”
达道一把拽过浮沉,将她摁倒,抱在怀中。
他贴近她的发和身子时,才真的觉得此刻,这个姑娘只属于他一人了。
此刻的浮沉一脸娇羞,没反抗也没说话,安静的躺在达道怀中。
就连紧张的心跳都能听见。
达道蜷着身子,他个高,浮沉小小的缩在他怀中。
他抚着她的发,“闹腾了一天,总算是安静了。”
浮沉闭着眼睛,躺累了,她就坐起来,把腿藏在被褥下。本来是要暖脚的,一塞进去,够到了一堆红枣和莲子。
浮沉一愣,达道咧嘴笑出了声。
浮沉趴在那,把这些喜物和喜盒都丢到一处后,这才把脚放好,靠在床背上,盯着达道。
看了许久,她开口,“书元哥哥,那时候你为何要去暗门?”
浮沉想从今晚开始,多了解他一些。
达道一听浮沉问这话,他眉头一皱,随即又慢慢舒缓。
他靠在浮沉膝盖上,眼神盯着红床帷帘,“我母亲是梁国长公主,从小就争强好胜。她生了我,寄予厚望。可母亲的厚望,只是想送我去暗门。”
浮沉不解,“母亲为何要送你去暗门?男儿可志在四方,可以文职为国立功。行为武,坐为臣,哪里不比暗门好。”
达道宠溺地笑笑,“母亲当初嫁来达国府,一为得陛下照拂,二为能用一颗棋子塞进宫中稳固达国府,三为在她的姐妹们中抢面子,四为百年后享太庙进宫祠供奉,她只能把我送去暗门。梁京暗门最高权位掌握在我手中,她才会心安,才会觉得即便她远离宫中,可依旧是皇戚。”
达道说这些的时候,眼神无一丝闪烁。
“我在那里,有三年被常年关在地下室挨打,苦练。”
达道没说暗门的更多残忍之事,他不想让这些阴暗的事影响到浮沉。
浮沉那颗纯粹的心,他想一直保护着。
浮沉伸手,摸到达道下巴处微浅的伤疤。透过这伤疤,她像是能看到那些过去。
达道:“你嫁给我,终究是我高攀了。暗门,是陛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里事关最高权力的争夺,我们虽瞧着是什么正一品,可只有自己最清楚这些身份。”
达道说得一脸认真,“我这样活在刀尖上的人,你这样美好的姑娘……”
浮沉捂住达道的嘴,“我不怕。”
达道一愣。
浮沉冲他笑着,“书元哥哥就算捅破了天我都不怕。我一直记得,十二岁时的大火相救,去丰乡时的一路相伴。留下芒山为我拦雪箐送出来的信,你自己危险重重,却还得留着芒山护我三年多。这些事,我从来都不敢忘。”
浮沉的眼睛泛红。
达道与她对视,浮沉的整个脸都贴在他鼻尖上。
那一刻,他彻底炸了。
红床帷落下,他伸手搂住她的头,唇盖在她额头。
浮沉没坐稳,趴在他怀中。
达道吻得热烈,浮沉闭眼,一一回应。
红帷帘落下,红烛闪烁。
门外的芒山,从未听过暮兕斋的床如今晚这般地动山摇。
他以为他们公子出了意外,几次想冲进去,都被碧翘拦下。
半个时辰后,芒山一脸坏笑,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想起夏至,又一脸沮丧。
半空挂一轮半月,甚是好看。
第二日是新妇给婆婆敬茶、祠堂行跪拜礼的日子。
达国府是皇戚,达麟和梁愫亚都一直在府上,故而规矩也多。
已过卯时,梁愫亚今日比往日起得早。
浮沉刚进门第一日,府中要备好接新妇的物件,还有厨房要做团圆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今早的敬茶。
新妇敬茶给婆母后,婆母再还红包,说些吉祥话。
梁愫亚昨晚就嘱咐好了暮兕斋伺候的人,“明日褚家姑娘进门后都伺候着,早起就别喊她起来了,免得说我们太过严谨。”
梁愫亚这样做,也无别的心思。
但凡新妇进门第一日,都得听婆母训诫,这是历来都有的。不让浮沉出点差错,她又怎么训诫呢。
梁愫亚对着镜子梳好发,又点了安神香,想让达麟再多睡会。
辰时到了后,梁愫亚从走到院内,就看到暮兕斋的几个婢女来去忙碌着,她一脸不解,上前问道,“暮兕斋都起来了?”
婢女回话,“夫人,暮兕斋寅时就起来了,褚娘子忙着今早要敬茶的摆件,整个暮兕斋上下都已经安置妥当了。褚娘子没动咱们的人,只让几个从褚公府跟来的婢女伺候着。”
哟。
梁愫亚心里一乐呵,看来这五姑娘,当真是有点手段的。
早起不用叫,就能把这些礼仪规矩全都记下。不贪睡、不敢动用达府的人,只在自己的本分范围内,做好自己的本分事。
梁愫亚虽是心中觉得喜欢,但她还是一脸埋怨。毕竟儿媳都是在婆母手中调教出来的,怎的她都没调教,浮沉就这样懂事了。
那她这个婆母,还有什么用。
浮沉昨晚睡时已是丑时了,她寅时醒来,盯着达道的眉梢瞧了半天。
抚他的下巴,摸他的发,最后伸手摸着他的胡须根傻乐。
她换了衣裳,寅时就安顿明早的事。昨晚她就留意到没人安顿今早的敬茶一事。
走时莫娘子就说过,“晚上你的准婆母会差人告知你敬茶的事,还会安顿好在哪个厅,茶都备多少合宜。因为你是新妇,也不懂府中的规矩,也不知哪个是主厅,所以到时候话得听好了。备好茶,这茶都得是我们带过去的,不能用达国府的。”
浮沉一一记住了这些。
可昨晚她并没有等到。
睡前,达道和她说了主厅副厅。显然,达道是知道敬茶的事,但他不好明着把他母亲的小心思全都告诉浮沉。又不想让浮沉受伤,只得告诉她这些,免得浮沉受伤。
浮沉自然也是聪明的,全都记下了。
达道最是清楚梁愫亚的性子,她是梁国长公主,心高气傲了一辈子,即便心里认同浮沉,但这刚来,显然是要给个下马威的。
他再三嘱咐浮沉要小心。
浮沉猜到了一些,她自然小心应对。
她寅时选茶、晾茶叶,又装到茶罐。煮茶的水熬制了三次,茶杯也是娘子来时从丰乡带来的燕州窑烧制而成的。
这些东西一一备好,浮沉就再不操心别的了。
祠堂祭祀一事的果子,都得由达国府先备着,她贸然再插手去管这些事,显然于理不合。
辰时一刻到,浮沉和达道换了新妇与新夫成家后穿的流袖褂子进了子呈殿旁边的子呈厅。
这是达国府主厅,所有正规会客都在此处。
达道挽着浮沉的手走到门口,浮沉松开,达道知道浮沉的意思,他很规矩地走在前面,浮沉跟在后面。
梁愫亚和达麟坐在正上方挂着雀毯的长椅前,达麒携妻子林氏坐在下方。
达麒是达麟大哥,浮沉得唤一声“大伯父”。
达麒是达家老大,仕途平稳,在梁京中规中矩。因梁愫亚嫁来达家,达麒也算是沾了光,稍稍有所提升。
故而达麒对达国府的事很是上心,但凡大小事,他都会以大哥的名义来坐镇。
达麟知道这个哥哥爱面子,这些年也从未驳他几句,一直谦让。
林氏是林塘人,大达麒十岁,算是童养媳。因给达麒生有五子三女,达祖父死时,扶正了林氏。
林氏不识字,但她比识字懂规矩的妇人更会做事,把府院打理得很是周到。她也知道这些年他们靠了达国府,在梁愫亚面前一直作小伏低,从不敢多言一句。
林氏身后站着一个比浮沉高一头的姑娘,抹了胭脂,太重。涂了红唇,太艳。
手腕上戴了四副玉镯子,这装扮,着实吓浮沉一跳。
浮沉收回眼神,跟在达道身后行了跪拜礼。
之后,达道退到一旁,浮沉上前站立,听训话。
达麟先开口,“浮沉刚来,咱们也没什么规矩,今早就吃口茶,别的琐事都省了。”
梁愫亚再开口,“浮沉今早寅时就起来忙活着这敬茶一事了,昨日我们府上也是乱,都没能让婢女去给你安顿好这些事。”
此刻的梁愫亚还心存侥幸,觉得浮沉定是来不及备好褚公府的茶,用达国府的来凑合,等着给浮沉一个下马威。
浮沉端庄行礼,“父亲母亲安好,今日是儿媳进府第一日,儿媳给父亲母亲和大伯父敬茶。”
之青和月儿端着茶盘上前,梁愫亚瞄了一眼,瞧见了茶盏上的“褚”字。
她心里有些觉得不妙。
达道在一旁替浮沉先开口,“之前在褚公府,就见到岳丈大人喝云端雨上,岳父大人说这茶能明目。想必父亲母亲,定也是喜欢的。”
达道故意点出,这茶是褚公府的。
说毕,他心满意足地瞧一眼梁愫亚的尴尬,得意一笑。
浮沉见这场面话都让达道帮着说了,她也再没敢出头,端着茶盏,递给达麟和梁愫亚。
达麟之前就很看好浮沉,此刻再瞧达道护浮沉的表情,再看浮沉这姑娘做事不出挑、不留下把柄在旁人手中的谨慎,他更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儿媳妇了,“云端雨上是丰乡所产,既能做药,又能当茶。丰乡是块好地方,浮沉与丰乡有渊源,我们也能沾了你的光,去燕州瞧瞧万亩药材之地。”
达麟说毕,饮下,一脸慈善。
他从衣袖掏出红布锦囊递给浮沉,这是公爹赏给新妇进门的头礼。
浮沉赶忙谢过。
梁愫亚客客气气道,“书元啊,要待娘子好,切莫让她委屈了。”
达道一笑,没言语。
梁愫亚给浮沉的头礼,是一对达家祖传下来的窑铜玉锦纹样水木簪。
一青一白缠绕,很是古典。
达道看到此物,心里颇为惊讶。
他以为梁愫亚不会拿出这传家之物,他的心稍稍有些回暖,对眼前这位母亲,增了不少好感。
浮沉刚要把此物揣回衣袖时,站在达麒身后的那个姑娘,猛地突然窜出,试图一把抢走。
就在她闪现飞到浮沉跟前时,达道早已敏锐察觉到了,一把护住浮沉,高高的身子挡在浮沉前面。
浮沉吓懵了,这等场合,怎会出现这样奇怪的姑娘。
从她进来时说话时,这姑娘就一直傻乐着,她早就觉得奇怪了。
达道护住浮沉,呵斥道,“既是知道会出事,今日为何还要带来府上。素日里也不见伯父常带来府中。砸了府上东西无事,可若是伤到了我娘子,玉簪妹妹可担待不起。”
达道的话冷冷的,吓到了林氏。
达玉簪是林氏所生第三女,现年十七岁,未曾议亲。
十岁时在府中受了刺激,一夜之间脑子不灵光了,这些年也不敢议亲,只能放在身边养着。
林氏一把拽住玉簪,“你这孩子,怎这般失了分寸。书元莫要怪罪,她昨晚就知道她的书元哥哥娶了娘子,就是嚷着要来见见。我和你伯父起初是不答应的,可她闹腾不停,又喊又叫的。大伯母也是没了法子。”
达道稍稍回神,护着浮沉到了边上。
他并非是真凶。
这个妹妹,他一直张罗着为她寻药,在燕州那几年,觅儿都为她寻过多次药,可于事无补。
达道安顿好浮沉,上前抚她的额头,又翻翻玉簪的眼睛。
玉簪被达道方才凶巴巴的样子吓到了,“哥哥你凶我!哥哥你凶我!”
达道:“她这几日定是又没服药,还是带回府上吧。”
他怕她吓到浮沉,看着玉簪的傻样,眼里闪出一丝不忍。
离开子呈殿后,达道拽着浮沉就回了屋子。
前前后后转着圈地查浮沉有没有被伤到。
方才浮沉在殿前看到达道上前护着她的一幕时,心里酸酸的难过。这些年,这条路一直都在一个人走,从未有人护着她。
在褚公府挨双鞭,前前后后这些事,她不敢奢望。
就在方才,达道高高的身子上前护住她时,她心里的最后一道线坍塌了。
她不顾芒山在,一把抱住达道。
达道呆呆的,双手放在半空,手指一挥,示意芒山下去。
芒山一眼猜透地下去,合上门。
达道心满意足地抱着浮沉,丝毫不松手。
浮沉趴在肩膀处,趴累了,她抬头,柔声道,“我饿了,要吃饭。”
达道一愣,“难道就,没什么跟为夫说的?”
浮沉故作痴傻,“没有,要吃饭。”
浮沉趴在怀里,小小的身子,她的腿环住达道的腿。达道宠溺地抱着她,将她放在了床榻上,放下床帷帘。
浮沉爬起,“要吃饭啊。”
达道一把摁倒浮沉,褪下衣衫,“现在就吃。”
浮沉一脸害羞。
郭国府,浮湘的日子不好过。
郭忧不在府中,她只能守好自个的屋子,不惹事不闹事地挨过暖房百日。
丫鬟之水瞧着院内的空荡,心里也替浮湘不值,“当初咱们姑娘可是郭老爷和夫人巴巴求着嫁来府上的,如今倒好,公子外出,留姑娘一人在府上。”
浮湘一想浮沉大婚时的风光,心里多少不是滋味,她忍着泪,强撑着笑意,“没什么,暖房要过百日,这是规矩,咱们得守着。等百日过了,我自然能想到法子跟着公子出去的。”
正说着话,院门外有人传话:“娘子安好,尹次府传了话,说让娘子这几日去府中一趟。”
浮湘知道,浮滢要生了。
她速速去了郭王氏跟前,“母亲,我三姐姐要生了,她许是对儿媳不放心,儿媳得去一趟。”
郭王氏不准,“自古女子生产都是鬼门关,你刚大婚才几个月,就要破规矩?”
浮湘知道根本没这层规矩。
女子生产不吉,这都是生产时该守的,可浮滢只是快生了,并非是正在生。
浮湘知道这位郭王氏有意与她作对,她每次对她的严惩,都是在逼自己先生气,先不尊婆母。
浮湘偏偏不这样。
她知道郭王氏不准后,客客气气地就走了。
郭王氏心里有气,还没地撒。
自从第一次浮湘栽了跟头后,自郭忧走后,这府中但凡有点事她想算到浮湘头上时,浮湘永远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态度。
任凭她如何诋毁,浮湘的态度永远都是恭恭敬敬的,“是儿媳的错,儿媳认罚。”
这诚恳的态度,倒是弄得郭王氏措手不及。
这府外早有传言,说她苛刻儿媳。
故而,郭王氏也不知如何应对,正打算改变策略。
浮湘回屋后,让之水出府,“你去尹次府告诉三姐姐,就说妹妹探视姐姐乃是正礼。让三姐姐写好请帖,以姐夫的名义送来府上就是。”
之水脚步快。
过了三个时辰,这请帖就送来了。
浮湘看出了郭老爷不似郭王氏那般不讲道理,他为人虽嘴碎了些,但待她还是颇为照顾的。
果然,这见姐姐的事一旦扯上了正礼,就说郭家二娘子和尹家娘子的姐妹来往了。
郭王氏就算再阻拦,都得顾着这正礼的面子。
浮湘很聪明,私下走不了的路,换上正面,大大方方地拿着请帖去赴约,怼得郭王氏只能吃闭门羹。
浮湘坐着马车到了尹次府,发现浮沁和浮兰也在。
浮兰和容公子一并来的。
浮滢快要临盆,生产时是需要姐妹送喜蛋为正礼的。浮沉的回门礼都没过,自然是不能来。
浮兰本可以不来的,她是替浮沉来还这个正礼的。
浮湘一进来瞧见浮兰,脸露不悦。
浮滢的肚子圆润,歇靠在榻前。之水来府上传话说要请帖时,她就知道浮湘在郭国府过得很艰难。
郭忧离京去外乡时,她就为浮湘担忧了好些日子。
浮兰见人家姐妹一起很是和睦,自个在倒显得尴尬。刚不知寻什么借口离去时,容亦铮上前替她解围了,“各位姐姐们,我家娘子先暂且借用一下,尹府的棋石甚是有趣,我带我家娘子见见世面。”
浮兰长嘘一口气。
浮沁:“容公子和兰妹妹都是从药之人,自然喜欢这些能静心的石头。”
浮兰礼貌回话,“那姐姐们坐着,妹妹就先告退了。”
浮兰刚挪步跨过门槛,浮湘在背后冷不丁地一句,“兰妹妹,你阿娘在你出阁那日死在褚公府了,你怎还有心思去瞧这些没意思的石头。”
这话,让浮兰的腿都吓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