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姑娘上前行礼时,浮沉留意到那云鹤,是用菊麟银丝线绣的。
菊麟银丝,只有宫中才能用。
而这三只云鹤,更是绣得栩栩如生,针脚绣样细腻。
浮沉看她行礼问好,倒像是和戚老太太很熟。
她行礼时,那容家娘子给她还了主礼,倒让浮沉一阵意外。
这主礼,是官眷们见到宫中皇子公主们所行之礼。让浮沉纳闷的是,屋内的人都唤她“姑娘”。
既是姑娘,怎能受这样的主礼呢。
浮沉想寻机会与浮兰说话,只在主屋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趁机溜出来了。
青石板的小路旁,浮兰带浮沉朝晾晒的药材筛处走。
浮沉提起主屋那姑娘,浮兰小声道:“那是云鹤公主。”
“云鹤公主?”
浮沉这才想起宫中的那位云鹤公主。
她是莺贵妃生的,也是梁国至今唯一没有出阁的小公主。她的姐姐们都远嫁各部落,唯有她还没到出阁年龄。
说起这公主,浮沉年幼时倒是见过几次的。
戚娘子和莺贵妃是闺友,浮沉两三岁常随母亲入宫,每次都是去莺贵妃殿内玩,旁的地不去。
莺贵妃是闵国府嫡女,故而她弟弟闵瞻,浮沉早年在宫中也认识。
浮沉纳闷:“她既是云鹤公主,为何外祖母要喊她姑娘?”
浮兰笑笑,“她是个不安分的公主,经常去宫外府中玩,日子久了,怕自个是公主身份不便,陛下便私下下了口谕喊她姑娘,也省了好多俗礼。我原本也不认识她的,但她常来看望外祖母,慢慢的也就熟悉了。这云鹤公主呀,最烦人家喊她公主。性子随和,大大咧咧的。”
药材筛是浮兰专门为个老太太晾晒的草药。这些药性热,需在春日晾晒、湿干,再放入捣罐中捣碎,用皮牛草包起,搁置在柜屉中存放。
浮兰细心,将药筛选分类,依次给老太太都储存好。若是冬日需用夏日的药材,便可打开捣罐,取出再用。
浮沉看着浮兰为老太太做的这些,打心眼里觉得她若是嫁去容公府,绝对不会被容家小看的。
两个人刚走到筛斋,容亦铮已先行一步,在内院亭下候着了。
浮沉一瞧容亦铮在,立马开始鬼话连篇,“兰姐姐,方才我进来时张妈妈就说后厨备好了紫苏膏子,你知道这可是我最爱的一口。这膏子凉了不好吃,我先去,你弄好这些叶子秆子的就来后厨,我给你留一口。”
浮兰还在一脸纳闷,浮沉神经兮兮地就溜了。
浮兰挠挠脑袋,再抬头时就瞧见了亭下的容亦铮。
她是外女,自是她先上前行了女子周礼。
浮兰很懂分寸,只站在亭下,“容公子在屋子闷得慌,出来透气?”
容亦铮回过神,还了浮兰的礼。
他的心有些乱撞,毕竟这是他第一次离得这样近。这件豆沙色衣裳,衬得浮兰比那日在蹴鞠场内更好看了。
容亦铮在蹴鞠场瞧见的浮兰,英姿飒爽,毫不惧怕、她迎风跑,踢蹴鞠时丝毫不输男子,且会借用巧力取胜。
今日再见她又多了许多柔美文静,庄重不浮躁。
他真的想,多了解这姑娘一点了。
容亦铮稍稍挪步走出亭下,他故作不慌不乱,“兰姑娘,这些草药,为何要晾晒呢。自古草药换季都有捣碎入包的法子。这样也便于存放,用时都是粉末不占地。怎得姑娘要大费周章,要存放这些枝枝叶叶的。”
浮兰很谨慎地又行了礼,虽说蹴鞠那日两人一起上过场,但依着女子礼节来讲,她与这容公子,理应是该避嫌的。
蹴鞠双人上场,事后必定有人议论,说容公子与她有些交情。
她又是外女,此话若是传出,怕是对容公子不利。
毕竟那日毕后,她也没能寻得个合适的机会来解释,为何会是她上场。那日回府后,浮兰一直在等容公府那边的闲言碎语,可都等到了今日,都未见容公府有所闲话传出。
浮兰笑笑,蹲下把捣罐抱起,几步进了亭内。
她把捣罐放在石桌上,“不知容公子在太医院,可曾听过‘旧病旧药’这话?”
容亦铮摇头。
浮兰:“外祖母乃是旧病,思疾落下的。若是有时冬药春用,用捣碎的药材熬煮,药性就丢失了。看着虽是药,可早已失了药的本质。只有把药材晾晒,储藏起来,用时再捣,才会保留药性。”
浮兰又想起一事,再问容亦铮,“不知容公子平日里煎药时,是一副一副地煎,还是把药剂一起煎煮,倒入存罐中,用药时再加热?”
容亦铮饶有兴趣地回话,“一副一副煎。”
浮兰认真道,“一副一副地煎药,药性到了煎第三罐时,是否先浓后淡?”
容亦铮一想,若有所思地点头。
浮兰低头,再摇头一笑。
她再没回话,用帕子擦干净捣罐。
容亦铮站在一旁细细琢磨这话,猛然间一拍手,“啊呀,兰姑娘所言,当真是点醒我了。这一起煎煮,再存入罐中,药性才能均匀啊。”
容亦铮真的越发佩服面前这位姑娘了,像是寻觅多年久见知音一般的眼神,“太医院百十余人,上有七十老者,下有二十新人。却远不如姑娘这般精通药理。难怪有句俗话说,‘暗石藏疑虎,盘根似卧龙’。”
这话让浮兰脸羞红,她想提点那日蹴鞠她顶了浮湘一事,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在犹豫时,容亦铮开口道,“兰姑娘不用解释那日蹴鞠一事,那日在蹴鞠场,我本就是为兰姑娘你而来。”
浮兰一愣,她抬眼与容亦铮眼神相撞。
亭下起了风,吹落几片杜鹃花瓣。
容亦铮眼神坚定,无丝毫惧怕,“姑娘不用说是外女,也不必说是府门不等。早些时候听过姑娘芳名,那日蹴鞠一见,心生爱慕,一眼认定,再无法挪开。”
容亦铮稍稍后退几步,他知道自个这番话有些唐突了。他怕浮兰缓过神开口回绝他。
他匆匆作揖行礼,“院内起风了,姑娘衣裳单薄,快些回屋吧。”
容亦铮抿嘴偷偷一笑,速速离去。
浮兰一脸诧异,待坐在石椅上甚是觉得奇怪。自己是哪里没做好吗,还是那日蹴鞠时让这位容公子误会了,怎得敢说出这番话!
让人又羞又怕!
不得了不得了,浮兰努力控着自个,走路都站不直了。
这些话,她得赶紧去找浮沉商议。她可是外女啊,从未想过要嫁去什么高门公府。
不得了不得了!
浮兰心里的房子,塌方了!
浮沉在后厨,撞见了梁云鹤。
梁云鹤嘴馋,拽着一脸懵的浮沉钻进后厨,端了好几碗紫苏膏和酥肉溜出来。到了后厨院内时,她把衣撩放下,舒缓身子坐在石凳处。
浮沉觉得好奇,虽说幼时见过,但长大后从未见过,怎得这公主,竟拽着她跑了,“云鹤姑娘,你认得我?”
梁云鹤嘴里嚼着酥肉,乐呵呵一笑,“褚家五姑娘,你与我在宫中见过的,你忘了?”
浮沉摇头,故作不知。
梁云鹤吃完酥肉,再喝几口茶,“之青姐姐这些日子还好?”
浮沉愣住了,“姑娘认识之青?”
梁云鹤眼珠子一转,“我的婢女也叫这个名,原来五姑娘的婢女也叫这名?”
浮沉还是觉得不妥,这梁云鹤,像是与她很熟,还能叫出之青的名字来。不过浮沉也瞧出,她是故意遮掩,不想说。
浮沉也装着痴傻,乐呵呵地笑着,“云鹤姑娘是公主,性子顽劣爱热闹,定是常来祖母这玩吧?”
云鹤点头,又一脸埋怨,“五姑娘,这老太太性子太直,一点都不爱笑,我小时候也常来的呀,那时候老太太还会抱着我玩呢,现在都不搭理我。幸好来了位兰姑娘,这戚府又开了府,我也就常来了。”
浮沉打趣一笑,“外祖母一直都是这样,她现在也抱不动你了,所以你才觉得她凶。”
云鹤一想,调皮一笑。
浮沉瞧着回府时辰快了,她行了礼,拐进绿荫处去了主屋。
浮沉走后,梁云鹤起身,盯着浮沉背影叹息,“看来她真是不记得我了。”
梁云鹤的婢女柔珊问她,“公主,我也不叫之青啊?”
梁云鹤回头,“从此刻起你改名了,叫之情。”
她无趣收起这些糕点,把下巴搁置在石桌檐上,心事繁杂。
想来,她与浮沉虽未曾常见,但也算是老相识了。她大浮沉一岁,幼时见过几次。记忆中浮沉一直穿着粉色小衣裳,梳着双发箍,一到有日光时,脱了鞋踩在青草地爱踩蚂蚁。
那时她尚小,莺母妃常说,“你与浮沉是姐妹,将来长大了,定是要好好认识,互相扶持的。”
梁云鹤自是知道这些,莺母妃和戚娘子无话不谈,每次戚娘子进宫,都会破例在莺殿聊到入夜才走。云鹤只知道她们有时窃窃私语,有时戚娘子会委屈地哭,别的再不知了。
戚娘子难产死后,莺贵妃郁郁寡欢好几年。
她知道母妃是为戚娘子难过,心里不忍,一直都笑盈盈地惹母妃开心。
之情递了茶端给云鹤,“公主对五姑娘可真好,数月前在医馆楼前,公主还设计去拦住褚府娘子的那些人,给那位娘子一个下马威。”
云鹤一口口饮茶,“若是没有之青姐姐,这事也成不了。”
她一笑,继续玩弄那些糕点。
浮沉从戚国府回去后,越发觉得这个梁云鹤哪里不对劲。她试探性地问之青是否认识这个公主。之青一脸笃定地否定她不认识。
浮沉觉得哪里都怪怪的。
云鹤为何张口就问之青呢,这显然是不对的。
她想问之青,也觉得不妥当。
之青虽是褚府家臣,但并非是从小伺候她的。浮沉记得在丰乡时之青倒是说起过自个的事。没伺候浮沉之前,之青只是一个末等小婢女,一直在梁京庄子上做粗活。是戚娘子死的前几月,之青才被调回内宅做粗活。
戚娘子死后,浮沉无人照顾,褚槐从那些底子干净的人中挑了之青前去伺候。
之青算是新人,又没跟浮沉一起长大,她自然是不敢什么话都说,也没有视为心腹。
她与之青之所以能到如今,还是一路相伴,丰乡多年,彼此依靠熬过来的情分。
本是从未想过别的,可那个梁云鹤是公主啊,她又是怎么知道之青的。
浮沉心里有事,又不敢琢磨也不敢问,一怕伤着之青,二她是完全信任之青的。可若是这份信任被推翻了,她心里定是难受的。
这些年之青对她来说就像是姐姐一般。
她心里过不去这个坎。
第二日一早,浮沉觉得头闷,挪步去了湪汐轩。经过蔚听阁门口,听婢女说浮湘一早就出去了,穿的是打马裙。
浮沉没多想。
她专门选了褚槐去宫中处理事务的间隙去的湪汐轩。
一进屋子,只见帘下的曲姨娘刚喝完新酿的米酒,就一口血吐出,染红了帕子。
浮沉才把一只脚刚迈进,就见曲姨娘被这口血呛住。
浮沉慌了神,“姨娘!”
她上前扶住曲姨娘,挪她到榻前。
谷雨和立春闻声赶来一瞧,吓得双双失色,赶忙闭了门,速速端来热水。
浮沉搀扶她上了榻,月儿见状速速回立浮轩喊芒种。
曲姨娘又连着吐了几口,浮沉一脸心疼,“姨娘今日吃了什么!”
她猛地想起褚岱,一把拽住立春,“速去看小公子!”
立春颠簸着跑去后厅。
谷雨拿着帕子擦拭曲姨娘的下巴,“姨娘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呀,怎得还吐了血。”
浮沉慢慢放平曲姨娘的身子,端起一大碗酸水灌给她,“再备些水来,吃的东西一定有问题,得让姨娘把这些全都吐出来!”
曲姨娘饮下酸水,胃里翻滚。
随即她连着吐了好几次。
芒种赶来时,她已不吐血了。
芒种诊脉,又瞧了饭菜,一脸惊愕,“姑娘,姨娘这是中了铁蚀毒!”
浮沉一脸不可思议,“铁蚀毒?”
芒种面色发青,“这是一种长在乡下的草,本是无毒。可若是与这些银质器皿接触,就会产生毒性,侵蚀人的五脏六腑啊!下毒的人真是好狠毒的心。”
浮沉速速挪去饭桌前,细细一瞧,只见桌上的这些盛菜器皿全都换成了银质的,就连饮水的杯盏也都是银质。
浮沉的额头发汗,她内心慌乱无比。
尤娘子已被禁足,这事到底是谁做的。这府中还有谁要来算计湪汐轩。
浮沉手扶住桌框,攥紧拳,“这些都是谁换的?”
谷雨脸色发青,“这些都是老爷前几日换的,说是宫中赏给官员一些从新晋运来的银质器皿,老爷觉得稀有,就把咱们湪汐轩的这些旧器皿给换了。”
“父亲换的?”
浮沉更加不知所以。
立春把褚岱从内厅抱出来,浮沉赶忙抱在怀中一瞧,只见孩子无事,还睁着眼睛在笑。
她的心才稍稍平稳一些,“把孩子抱去立浮轩,让月儿守着,一步也别离开。”
浮沉在屋内来去走了多次,先让谷雨去安顿湪汐轩上下的人好好做好分内事。再让屋内知道此事的人必须闭口不言,不得泄露。
“若是父亲回府问起,就说姨娘染了风寒,身子有恙。”
浮沉再一想,“总之里里外外不能看着像是出了事,院内的人该如何就如何,采买和其他的事都照做不误。主屋伺候的你们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没我的话,不要露出破绽。”
说毕,她抚曲姨娘的额头,见她平静睡着,这才放了心。
她唤芒种到一旁,还未开口,芒种便知浮沉要问什么,“姑娘放心,姨娘无碍。方才姑娘用酸水让姨娘吐了不少东西出来,她身子无事。那桌子上的吃食,从汤羹到糕点,全都加了大量的铁蚀。方才谷雨说姨娘几日胃里不舒服,吃的东西也少,所幸她只吃了一块糕点便发现异样了。若是再喝几口汤,怕是……”
浮沉摁住芒种的手腕,“这种草,哪里有?”
芒种眼神笃定,“勤偣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