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烛光下,尤黛娥那张嘴脸,又一次出现在了尤娘子眼中。
只是,这个上不得台面,多年都在暗光中的孪生姐姐,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尤娘子此时就像是被剥了皮的鹌羔,没了遮羞布。
尤娘子看见身后跪着的另一个妇人。
她仔细端详,在她那枯瘦发黄的脸上,总算是瞧出了昔日的一些影子。
这是周奴。
想起这个人,再看看这里里外外围起来的,尤娘子猛然会悟了。原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局。
而这个局,早在浮沉从丰乡回梁京时就开始了。
天哪。
尤娘子汗流浃背,一脸的不可思议。
原来浮沉回梁京,所做的一切,全都在逼迫她先出手。
这些能要了她命的人,全都攥在她手中。
尤娘子觉得自个此时就像一个跳梁小丑,身陷囹圄,还浑然不知。
今晚本就事多,此刻,褚槐看到这张脸时,心里诧异惊恐万分。
这张脸,太过相像了。
只是,一个贵气,一个贫贱。
曾几何时,尤娘子脸上也有着贫贱之气,再回首,当年的贫贱已养成了贵气。
褚槐像是看到当年尤娘子那张面孔,他后退几步,颤着音,“她是谁?”
褚槐一脸错愕地盯着尤娘子。
尤娘子已全无招架之力,说不出所以然。
达道见状,板起脸:“这本是褚大人家中事,可大人也知道,我和陈内监今日是奉命前来调查此事。这事,涉及到戚家娘子,接连两条命案,当初草草了之,陛下听闻五姑娘谈及家事,觉得甚是对不起褚大人,让府中两条命案没有涉查。当初办差官员,不知收了谁的贿赂,也只作应付,不曾认真。陛下为之惶恐,特命我和陈内监前来查证。”
达道素来寡言,今日开口,褚槐倒是觉得他与往日完全不同。
“褚大人,接下来,您得好好听,好好瞧,看这个事,如何定夺。”
达道说毕,他搀扶褚槐坐在侧方,又命芒山摁着尤娘子。
陈内监退下。
府中内宅事,他不便再插手。
达道起身,他挪步到珠帘下,看浮沉再无事。
他伸手,温柔抚着浮沉的发。
之后,他挪步出来,“褚大人,府上内宅私事,我不便插手。褚大人尽可能把涉及两条命案之事查问清楚,我就在廊下候着。什么时候问清楚了,什么时候再来回禀。”
达道说毕,抬脚离去。
方元厅内,只剩下这一家子了。
褚槐知道,今日躲不过去,前头有人盯着,后头有尤氏作恶的各种证物。
今晚,谁都逃不掉。
尤娘子体力不支,挨着矮凳,腿一软,滑到了地板上。
尤黛娥从进门,就试图与尤娘子搭话。
她也不想把一切都说开了,可一想到征儿,她连自个的命都可以不顾,又如何去顾得上维护尤娘子的命呢。
褚槐摆摆手,唤尤黛娥上前,“这位故人想必你也认得。”
尤娘子一言不发。
下方跪着的尤黛娥,艰难地扯扯嘴角,憋了许久,总算是憋出了话:“回大人的话,奴家本名尤黛娥,与褚家娘子乃是一母所生,孪生姐妹。”
褚槐此时也顾不得规矩了,他几步上前。
一把拽住尤黛娥的肩,扯起她,原地拨转了好几圈,“像,太像了!”
尤黛娥眼神恍惚,抬眼盯着尤娘子。
她内心挣扎多次,本是想抵赖,可周奴也在此处。
她虽是乡野妇人,但也知道这些事一旦撕开,尤娘子连害人命,势必不会留全尸。
尤黛娥左右为难,“大人,奴家……奴家不知从何说起……”
跪在前方的浮滢行礼,开口:“这位娘子不知从何说起,不如女儿来提醒一下。”
浮滢跪着,从衣袖口掏出一轴卷纸,呈上。
厅门外的芒山接过,拿出去递给达道。
达道摊开,细细看完。他的眉头皱起,阅毕,再递回屋子。
褚槐接过,端详着微弱的烛灯,细细一看。
随即,他眼神惊愕,没站稳,趴在矮凳上。褚槐眼神无力,咬牙阅完这卷纸,泪腺泛红,嘴角连连苦笑。
尤娘子不知这卷纸中是何物,但她已猜出,这位三姑娘拿出的此物,绝非什么好物件。
浮滢跪着,她瞪着尤娘子看了良久:“女儿的阿娘是这褚家的妾,是父亲的青梅竹马。这些年,女儿一直暗中调查当年阿娘雨夜难产而死一事,可惜事已隔太久,当年女儿只几岁,阿娘难产时,晚辈尚不在蔚听阁,不知这其中细事。晚辈大些,便一直都在暗中调查,多年重赏,早在五年前,寻来这份口供。可惜,录供词之人已早逝。”
“口供?”
尤娘子一愣,“什么口供?”
她不信有口供。
周姨娘难产一事,人从里到外都是她细细打点的,怎会落下口供。
当时周姨娘一死,涉及之人,全都被她想法子弄到离梁京甚远的乡下,怎还会落下口供。
她试图去抢那份卷纸,被褚槐拦住。
芒山几步推开门,把征儿一把拽进来。
征儿跪到尤黛娥跟前。
尤黛娥刚要开口问征儿时,芒山再速速把征儿拽回门外。
尤黛娥显然是急了,“大人,奴家交代,奴家把什么都交代了。”
尤娘子神色慌张,方才那孩子是谁,她从未见过,也不知为何尤黛娥一见那孩子也变慌张了。
尤黛娥歪着嘴角,讨好地尴尬笑笑。
她憋足一口气,端跪着缓缓抬起下颚,“奴家与尤娘子,本是孪生姐妹……”
尤氏姐妹生在嗣州芦河尤家。
尤家三代贱籍,尤二姐妹一出生,就被划在贱民籍中。
尤黛娥:“母亲生下我们姐妹,六岁时闹饥荒饿死了,父亲为躲饥荒,逃难上了芦河黑船。奴家与妹妹相依为命,在芦河燕府做三等小女使,燕家并不富裕,没过两年,就因生意不景气,划裁了不少人。奴家与妹妹二人,在芦河别府上也干过苦差……”
褚槐一脸不耐烦:“拣重要的说。”
尤黛娥又缩成一团,细细琢磨,抬头盯着尤娘子,“我们二人在芦河长到十七岁,你在一个府上做二等女使,有一日你寻到奴家,说你做事的府中搬迁到了梁京,要带你走。你备好路上用的,便跟着去了。奴家在芦河,嫁了屠夫,因身子病恙,不能有孕,只得被休。那时候,奴家想到远在梁京还有你这个妹妹在,便想法子坐了黑船,也去了梁京。也是这时候,你拉拢到奴家,让奴家与你联手,助你抢来在褚家为妾的机会。”
尤娘子一脸颓然。
这些尘封多年的事再被说出时,她只想掐死尤黛娥。
她不顾阻拦,伸手掐住尤黛娥的脖子。
一旁的褚槐一字一句全听进去了,他忍着哆嗦,一脚踢开还在挣扎的尤娘子,“滚!滚!”
尤娘子双眼无神,一副可怜求饶的样抱紧褚槐的大腿,“老爷,你我夫妻多年,你不能听信谗言,不能负了我啊!我一心一意为褚家,为老爷你啊!”
褚槐嚎叫,凄惨地冷笑,“娘子啊娘子,她进来的那刻,我便知道,我与你的情分,全都喂了狗,全都是假的。”
尤娘子愕然,慢慢松手,眼神呆滞。
尤黛娥见状,挪着膝盖,跪的离尤娘子远了些,“奴家不知梁京,更不知褚家。奴家劝诫妹妹多次,莫要动手害人,莫要为了私利去害人命。妹妹当初答应好的,让奴家帮衬你,不害人,只抢个妾来做。奴家当时穷困潦倒,妹妹连着几日劝奴家,说一旦成了公府的妾,锦衣玉食,你我再不用为奴为婢伺候人,更不用再回芦河了。”
“奴家信了你的话,你与奴家为孪生,为怕事情败露,你将奴家关在梁京戏斋园内。一关就是数月,从不看奴家,也从不给一口吃的。奴家遮了脸,在戏斋园做差事,混口饭吃。”
尤黛娥忆起往事,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后来,在一个雨夜,你敲开奴家的门,说让奴家先识字,再学点茶插花。说完你就走了,再过了几日,你让奴家换了一身你的衣裳,你说那晚有事要做,让奴家替你,去褚家伺候老爷。”
褚槐听到这,一脸疑问地盯着尤娘子。
尤娘子此刻,连求生的欲望都没了。
说到伺候褚槐,尤黛娥还一脸娇羞,泛红了脸,“老爷可还记得,您与妹妹的那晚,其实是奴家……”
褚槐的心彻底乱了,他又懊又悔,胃里翻滚得难受。
他盯着尤黛娥瞧,又盯着尤娘子,对尤娘子的那份不舍和依赖,在尤黛娥的这话中,彻底乱了方寸。
褚槐欲言又止,急得咳出了血,“你……你可真是好算计啊,我与你在这府中,你伺候敏儿(周姨娘的闺名)辛苦,常与我诉苦。我见你那时可怜,又是外乡来的,对你施了几分恩赐,本有意许你做个通房。是你说为怕敏儿心里不舒坦,伤着胎儿,这才暗中与你来往。敏儿生产那晚,我本无意与你纠缠,是你一改往日作风,穿一件薄衫前来与我相好……那晚我与你都犯了错,敏儿难产在即,宫中又河堤决口告急,我连夜赶进宫,再回来,已是你留在床前的一张落红白帕,和一尸两命的敏儿……”
褚槐欲哭无泪,“你……你拿我当猴耍,你用姐姐之身换了一夜自由身,任谁问起,都知你在伺候我,又有谁敢怀疑是身边的人动了手脚。”
浮滢跪在身后,听毕这些话,她的手撑着地面,一滴滴泪落在手背,“那晚是不是雨夜……”
尤黛娥:“是。奴家伺候完,醒来时,老爷已被传唤进了宫。”
浮滢愕然。
原来,周姨娘难产那晚,褚槐就已经和尤娘子二人互生情愫,且在这晚二人竟不顾周姨娘难产一事,竟在房中苟且。
浮滢此刻的心,早已碎成了渣,“原来尤娘子和父亲,早在这个时候就互生情愫?而尤娘子当时还是阿娘身边伺候的婢女啊,父亲,您瞒着阿娘,究竟做了什么事!”
浮滢眼神发恶,她扯过尤黛娥的肩质问,“我阿娘难产那晚,尤娘子究竟去了何处,为何要你顶替!”
尤娘子吓得眼神呆滞,一言都不敢发。
尤黛娥:“她让奴家伺候老爷这晚,定是去了周姨娘的蔚听阁,周姨娘难产,接生的产婆中,就有我这位妹妹。她早在周姨娘有孕时,就一直四处打听乡下的接生婆子,问如何让胎儿横着出生。”
尤黛娥发起狠来,尤娘子也瑟瑟发抖,“老爷,奴家的妹妹在周姨娘生产时,曾囤了大量的酸杏肉在戏斋园,她要时,奴家便给她一饭屉。”
是啊。
浮滢一直都知道,她阿娘当年,就是因为贪吃过多酸杏肉,才让胎儿横肚,导致的难产。
尤黛娥:“老爷从宫中赶回来时,奴家已离了府,妹妹又换了衣裳,赶在医官来府前进了蔚听阁。这些,全都是妹妹算计的。奴家也不知,那晚妹妹与我交换身份,到底是去做了何事。”
尤娘子不说,浮滢也知道,“她定是冒充脸上被烧伤的接生婆子,趁着雨夜,混进了阿娘的产房。”
此话一出,尤娘子也一脸吃惊,这位二姑娘,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可褚槐都知道。
方才那口供,就是本该为周姨娘接生婆子的画押口供。
褚槐把口供丢给尤娘子。
尤娘子趴在地上,捡起来,定睛一瞧,彻底傻眼了。
可笑。
她越发觉得自个被这两位姑娘算计得好惨,所有的证物她们都有,一直沉默不作声,原来就是在等一个恰当的时候。
浮滢:“这份口供,是贾婆子所述,女儿多年苦苦追寻当年之事,可惜物是人非,当年阿娘难产一事,知道的人遍地无处寻到。女儿只得弃梁京,在周边外乡打听,花重,从别处要来进出籍典,托了人,这才查到那晚为阿娘接生的婆子。”
“那晚接生的有三个婆子,贾、章、李三姓。贾婆子,嗣州人,接生主手。早年家中失火,面部被烧伤过。女儿寻到她时,她已还了奴籍,在嗣州乡下。”
尤娘子错愕一问,“她竟还活着?”
浮滢怼回去,“是,她还活着。她说当年尤娘子好高的手段,下药害她,可惜药量不够,只导致她昏迷了。她在梁京有认识的船夫,出手救她上了船,因要活命,也没管籍典一事回到嗣州。因无身份,也无籍典,一直被人当黑户,最后流落到一处野乡苟活。”
浮滢再道:“父亲,贾婆子口供在此,她并未参与为阿娘接生一事。而那大雨之夜,烧伤脸的贾婆子又是为阿娘接生的主手,显然,这就是尤氏假扮的。她借了自己孪生妹妹掩耳盗铃,亲手害死了产房中孤独无助的阿娘。”
这点,浮滢现在总算是想通了。
起初她根本想不明白。如果贾婆子真的没接生,那那晚的贾婆子是谁。
她问过府中老人,都说当晚尤氏在望月轩内出现过,随后褚槐进宫,她又一直在产房门口守着。
怎么看,也非她暗中下手。
此刻,这些事,全都对上了。
褚槐茫然无助,嘴唇颤抖。
他已不敢,也没勇气再敢去查证之后的事了。
他盯着眼前的尤黛娥,想起他与尤娘子第一次云雨时的美好,再看看尤黛娥。
曾经记忆中的那份温柔,被捶死了。
他每每黯然神伤时,都会忆起当年时,那晚的尤娘子,轻车熟路,一直在引导他。
她似火,又似风。
他陷进去了。
看到那落红的白帕子时,他更为心动。
此时,所有美好都被打破。云雨的美好是假,落红白帕更是假。
这些年的夫妻之情,全成了欺骗。
褚槐的心,再也提不起任何热情了,他有些颓废,“我褚槐为官多年,却不知枕边人竟是如此歹毒,算计我的妻儿妾室,算计得我褚公府险些永败。你为一己私利,害人害己,你怎敢……怎敢行如此恶事……”
尤黛娥长叹:“周姨娘死后,奴家一直都在梁京,时而趁黑去褚公府几次,也一直与老爷……有所……”
尤黛娥娇羞红了脸。
褚槐听不下去,连连捂着耳朵让她莫要再提那些事。
尤黛娥回神,盯着尤娘子,“还有被白家遗弃的,外室所生的庶女。”
褚槐想起那个死在红轿内的白芹姑娘。
褚槐叹息,“她也是,惨遭毒手。”
浮沉在珠帘下,闭眼,一直听着这些话。每一句每一字,全都扎在她心上。
见这些人理论,却只字不提戚娘子。
浮沉知道,褚槐有意避开。
下方的那位尤黛娥也有意避开,都以为浮沉挨了打昏厥,无人提起这事。
浮沉轻哼几声,拽着之青的手,缓缓起身。
香炉燃起一缕香烟,镂窗外的天已渐亮。透过窗,能隐隐听到院外落雨的声音。
今年梁京的雨格外多,青瓦墙的瓦片下,立浮轩的房檐下,滴滴答答,落下这淅淅沥沥的雨。
人间芳菲四月天,不负春光不负己。
这些人间美好,她的母亲,从未瞧过一眼。
浮沉每每想起这些,心如撕裂。
她强撑着身子,挪动着膝盖,她稍稍弯了膝盖,把脚放在榻屉前。
之青搀扶着浮沉,她稍稍挪着步子,每走一步,全身疼痛。
浮沉咬牙,挪到了竹帘外,倚着矮凳靠在那。
褚槐和尤娘子全都傻眼了。
都以为浮沉昏厥了,可谁知她好端端地在这撑着呢。
褚槐见浮沉被他打成了这般模样,心里生出一丝怜悯之情,“你躺回去吧,这里为父来审就是。何况这门外,还有……”
浮沉冷笑几声,“父亲大人,是打算把我母亲一事,避开吗?”
褚槐一脸紧张。
他已领教过浮沉的招数,此时他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浮沉扶着之青,一脸冷漠喊来尤黛娥,“我关你数月,为你寻庇佑之地,将你的孩儿托付他人,教他读书识字。此刻该说什么,该问什么,你比谁都清楚。”
尤黛娥怕怕的。
浮沉被打成这样,可她的眼神却无一丝慌乱。
这一脸坚定又笃定的眼神,惊到了尤黛娥:“戚娘子的事,不全是奴家妹妹一人所为。”
这话一出,浮沉的神色有些紧张。
褚槐更是不可信地打量尤娘子:“你!”
尤黛娥求生欲望极强,“周姨娘死后,戚娘子嫁进褚公府,自那时起,奴家的妹妹多少就有些不再用奴家了。有段时间,她与宫外一位娘子联系甚是频繁,每每她出去,奴家都会来褚家替她几次。那时候奴家这个妹妹已如她所愿成为老爷的秘密通房女了,她识字又有柔情,奴家这个乡野村妇,若是出现次数太多,反而会露马脚。”
果然,浮沉之前隐约猜出一些了。
尤娘子真的与宫中哪位娘娘有交情。
尤黛娥知道,浮沉但凡敢揪她出来,那势必早已查清了一切,只不过她需要一个人,把这些事说出口而已。
为了征儿的后路,尤黛娥一五一十,再不敢有所保留,“那时候起,奴家妹妹频繁与宫中人来往,到后来,戚娘子有孕后,她就用不到奴家了。后来奴家又为妹妹利用,再来过公府,那时奴家的妹妹已在戚娘子跟前伺候了。奴家替妹妹时,见过戚娘子,她为人和善,性子直爽,从不苛刻下人,待奴家这个妹妹也好。奴家当时以为,这位可是国府嫁过来的正娘子,奴家妹妹定不会害了她的。可谁知,她手段如此歹毒,最后戚娘子也难产而死了。戚娘子一死,妹妹给了奴家一笔钱,送奴家回了芦河。”
如此精心的谋划,听懵了褚槐。
她的枕边人,险些算计得他家破人亡。
妾死,孩子死。
嫡妻惨死,未出生的嫡子也惨死了。
这一切,他却浑然不知。还糊涂地把她视为救自个出苦海的女人。
真是荒唐。
与其说他浑然不知,不如说他一直都在逃避。这些年,他虽怀疑过,也暗中调查过,可每每到了接近真相时,他又胆怯退缩了。
他想做个糊涂人。
可浮沉,偏偏不让他糊涂。
之后的事,尤黛娥就不知了。
浮沉被这些话,击得心揉在一起。她忍着哭腔,努力在尤氏跟前维持着体面。这份体面,是她为母亲,强撑着的。
她要亲眼看着,这些恶事被剥开。
她要亲手,把这事,塞进褚槐的胃里。
尤黛娥退场后,第二个出场的是周奴。
周奴怯生生上前,把五年前她在丰乡说给浮沉的旧事,一五一十,全都说出来了。
前后夹击,如此谨慎地筹划,尤娘子全无还手之力。
死婴。
强拽出来。
踩死黑鼠。
这些事,又一一在浮沉脑海闪现,那一幕幕凄惨的经历,像是她也在场。
她的心生疼,像是经历了母亲的痛。
当周奴再说到死婴时,浮沉闭眼,一滴泪从眼角划过。
她的母亲,那时候该是有多绝望,多痛啊。盼着盼着,终是盼着孩子要生出来了,可却被歹毒之人,活生生拽出来,害死了。
浮沉的额头青筋暴起,她隐忍着痛,低头垂泪。
这些所有,如今,全都对上号了。
褚槐听着周奴说的这些,显然神色比方才周姨娘之事更加惊愕。说到备了死婴时,褚槐眼角含泪,一巴掌砸在尤娘子脸上。
尤娘子嘴角流血,褚槐又连着打了十几巴掌。
那可是他从勤偣就认识的戚娘子,温婉大方。这样美好的女子,竟命丧他的手。这些年他一直惦记着这事,从不敢忘却。
而他的枕边人,算计得他妻离子散。
褚槐哭成了泪人,“她生的可是嫡子,可是嫡子!这个嫡子,连着戚家的血脉,还连着褚家的血脉!”
褚槐像是疯了一样,一掌一掌地砸向尤娘子。
浮沉神色淡然地盯着褚槐,讥讽。
到了如今,他的父亲却还惦记着那是连着血脉的嫡子。
可笑。
尤娘子此刻已全然再无机会辩驳了,她还妄想着,待四下无人时,再来给褚槐吹耳边风。
她一句也不辩解,“老爷,您只要知道,她们合伙污蔑我,我已无从辩解。老爷,我与你夫妻多年,这些年的情分不会有假啊。”
褚槐扬天长笑几声,悲哀苦笑道,“你与我还有情分?你与我的情分,是踩在褚家三位娘子的尸骨之上!午夜梦回时,你就不怕她们的冤魂来找你索命!”
尤娘子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人活着为什么要怕恶鬼,我什么都不怕,我只为了咱们的西辰和浮淰。老爷,您有嫡子,您也有嫡女啊,您什么都不缺,这都是我为您生下来的血脉啊!”
褚槐又一掌甩过去,“来人!”
门外的家臣上前。
褚槐一脚踢在尤娘子的肚子上,“把这个毒妇给我拖去祠堂,不打残不准停手!”
尤娘子的脸烧红,“老爷,您为何要打我!”
褚槐一把扯过她的衣领,“你能耐,不打废了,不行!”
家臣上前,拖下尤娘子去了祠堂。
浮沉慢慢起身,朝门外喊。
合上的门打开时,屋内的人都能听到院内淅淅沥沥落雨的声音。
走进来的是夏至。
她手持一份卷纸,递上。
褚槐摊开一瞧,原来方才他们所有的话,芒种按照浮沉的安排,全都记在了卷纸上。
褚槐有些尴尬,“记这个是?”
浮沉:“父亲记性不好,这些事全都能对上,人证也在,待官衙有人了,再把这供状递上,去府衙备案,陛下派的人也好查。”
褚槐急了,他知道达道在门外,小声道,“父亲知道你有本事了,能耐了。父亲也知道,你被掳走也好,私会外男也好,都是障眼法。父亲更是知道,你与达国府有了姻亲。可尤氏也算咱们褚家娘子,咱们私下处置这事可好?一旦闹大,褚家名誉受损,咱们整个褚家,都不得安生啊。”
浮沉故作痴傻,“父亲难道忘了?”
她从衣袖掏出那卷纸。
褚槐这才想起,他写了这个出嗣书!
天哪。
他悔得肠子都青了,“使不得使不得,你是我褚家嫡女,如此尊贵,怎能让你出嗣去丰乡。父亲也是糊涂了啊,听信了那妇人谗言,错怪了你。这出嗣书现也没开宗祠,不如烧了它?”
浮沉此时已撑不住了,她的腿渗出了血。
她疲惫一笑,再把这卷纸塞进衣袖,“父亲一言九鼎要女儿出嗣丰乡,女儿自当不会辜负父亲所期。女儿既已出嗣外出,褚家娘子和褚公府声誉,又碍着我什么事?”
浮沉的眼神,杀到了褚槐。
浮沉再道,“尤氏诡计多端,害我母亲难产而死,父亲可曾想过那个晚上,她闭眼时的绝望……”
说到此处,浮沉哽咽,褚槐沉默。
廊下的达道,听着落雨声,眼睛一直盯着镂窗。
见浮沉忍着泪腺时,他一阵难过。
见浮沉强撑着身子时,他与她一起撑着。
尤娘子被拖出来后,达道拉紧衣衫,带着芒山进了方元厅。
褚槐赶忙下跪行礼。
达道:“褚大人,府中一事,我自会如实禀明陛下。褚大人办事最好莫要徇私,此事陛下会派人再去彻查。该罚的罚,该抵命的抵命。”
褚槐点头哈腰,不敢再顶嘴一句。
达道抬眼,与浮沉四目相对。
见浮沉疲惫,嘴唇发白,达道的心都揪在一起了。
他忍着难过:“五姑娘可好?”
浮沉一笑,“达公子放心,一切都好,有劳达公子多操劳府中事了。”
达道:“五姑娘快些回屋歇息。”
此事乃褚家内宅事,达道知道他与浮沉虽有那赐婚诏书,但内宅事确实不该再插手过多。
他此刻多想好好照顾浮沉。
但为了她,他还是忍着难过,甩手出了府。
回去的路上,达道径直拐去府衙。
他并不是要去声张此事,而是去问府衙,处理此事的步骤。
浮沉回了立浮轩,一直惦记着尤黛娥说的那位宫中娘子。
浮沉知道,她母亲的死,绝不简单。
之青:“姑娘可想好了,当真是要报官?”
浮沉神色笃定,“一报官尤氏只有死路一条,她如此作孽,我为何要她死?我得让她好好活着,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让她绝不能有放弃自我的一日。我要让她好好看着我,看着外祖母。”
褚公府祠堂内。
尤娘子趴在血泊中,晕厥过去。
褚槐轻推开门进去时,尤娘子已没了知觉。一旁以同样姿势趴着的,还有刘女。
家臣端来一盆雨水,泼在尤娘子身上。
尤娘子眼神稍稍动了,她的腿已没了知觉,血肉模糊。膝盖处的骨节都露出来了。
她动动嘴,刚要开口,口中溢出一口血。
本就到处都是血肉,这一盆水,让尤娘子此刻又冷又痛。她的膝盖像是打断了,就连撑着往前爬的劲,都没了。
一缕烟飘起,冷意袭来,尤秋柔一脸的血,她缓缓抬头,盯着褚槐。
像是忏悔。
又像是怨恨。
褚槐跪在蒲团上,给佛龛上添了香油。
随即对着牌位叩头。
膝盖处的火盆内燃着黄翦纸,祠堂内的烛灯闪烁。褚槐缓缓回头,盯着尤娘子,长叹一声。
尤娘子动几下下巴,微微伸手。
手在地板上划拉,划出几条血线。
褚槐见状,一脚踢开。
尤娘子几次想开口,可每每一动,就有血从嘴角溢出。
褚槐对着牌位,长叹,“我护你多年,疼你多年,与你相扶多年。如今,你凭一己之力,要陷害我褚家于不义。陷害我写下出嗣书。你歹毒如蛇蝎,害我妻儿,害我妾室。诡计多端,害我与你孪生姐姐纠缠,害我背负骂名。”
褚槐闭眼。
尤娘子趴在地上,膝盖磨在地板上,连着摇头,轻哼反抗。
褚槐此刻,什么都不怕了。
他从衣袖口掏出一本小册子,转身,老泪纵横地蹲下,“这么多年,我觉得唯一亏欠你的事,就是这个。事到如今,我才大悟,我这份亏欠,放在你这里,我才是那个被你摁在地上摩擦的蠢物!”
他怒气打开这小册子。
这是历来府中正娘子的典籍造册。
尤娘子的瞳孔放大,她看到那几个字时,当场口喷鲜血,再也没撑住这身子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