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公府。
浮沁回门的日子。
浮漪和浮湘备了许久,终是盼来了她们的大姐姐回门日。浮沁嫁人后,浮漪像是承接了某种大姐姐的属性一般,开始端着自个,事事都学稳重地做事了。
这次她把蔚听阁前后都翻整了一遍,还缠着褚槐要了许多好物件,各种绒毯。
与夫君回门的姑娘走时,要再带些物件回去,方能让婆家脸上有光。
浮漪要来的这些,都是给浮沁备着的。
镶瑛巷口,白次府的马车内,浮沁盘头戴簪坐在白穆旁边。这几日她与白穆分房而睡,并未同榻。
也就是说,她还是完璧之身。
那日他们大婚,刘氏犯病,清醒后,更是懊悔自个的病情,在浮沁跟前哭诉,“我这个病也实在不知何时才会发作,这都两年了,一直都无事。可那日你与白穆的大婚,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该啊。是我这个婆母,害你在梁京女眷中无光,害了你,也害了褚公府。”
浮沁几次想开口问她为何算计她落水,最后都把话塞回肚中。
毕竟,与其先问白府,不如先去问尤秋柔。
白穆看着浮沁,“待会回府,你与我还是要装着表面和睦。父亲母亲担忧,以为我们不和睦。”
浮沁冷冷道,“你且宽心,这点我是清楚的。”
进了府,浮沁与白穆携手去了方元厅,给褚槐和尤秋柔行了礼。再问了礼和一些体己话。
浮沁又被妹妹们扯到蔚听阁,各种寒暄问暖了许久。
浮沁心不在焉,一直借机想找尤秋柔说话。
最后在饭前,她去了望月轩。
尤秋柔在望月轩,取出一个锦盒,递给浮沁。
浮沁打开,是一个镂空手镯。
“这个镯子,一直给你备着,想着回门给你呢。”
浮沁礼貌一笑,“女儿多谢尤娘子。”
尤秋柔一锁眉头,嗅到了浮沁的来者不善。
浮沁把镯子放在案几上,“尤娘子,我落水一事,现下想来,女儿有诸多不解。当时,是有人背后推我下水的吧?再有,尤娘子下水救女儿时,不知我的衣扣,是在水中开的,还是说有人故意解开,让我出丑的。”
尤秋柔猜到了。
她端起一碟子蚕豆,“这蚕豆啊,是浮沉最爱吃的。可惜她不听话,惹了事,又烧了立浮轩,被罚去了老宅。丰乡偏远,这蚕豆,她也是吃不到了。”
浮沁一愣。
尤秋柔把一颗蚕豆,缓缓塞进浮沁嘴里,“大姑娘啊,眼下你成了亲事,这接下来,就是浮漪和浮滢的事了。”
浮沁站起,“尤娘子想做什么。”
尤秋柔一笑,她摁住浮沁坐下,一脸怜惜,“眼下给二位姑娘正相着府邸贵门呢,但二位姑娘毕竟是庶女。若是没有我和老爷在前面好好说嘴,估计,也只能嫁给远府公子。到时远离梁京,我们都见不到。那这褚府,也是空落落的,无趣得很。”
浮沁攥紧拳头。
她听出了尤秋柔的话外之意。
若是她把落水,还有尤秋柔的真面目说与三位妹妹,那尤秋柔势必会拿妹妹的姻事做手段,为她们讨一个下等姻亲。她自个就是中了套,现下醒来为时已晚。
她起身,问道,“我今日就想问问,尤娘子到底为何要陷害我?”
尤秋柔一脸的不解,她故作委屈地摇头,“大姑娘这话可是委屈我了,你婆母想求娶公府姑娘,用田产铺子来贿赂我。我也是瞧着白姑爷是个好孩子,才勉强答应与她做这出戏的。”
看着尤秋柔一脸的善意,浮沁平息着愤怒。
她温柔一笑,“母亲,女儿知道,妹妹的婚事都得您与父亲一起为她们操劳。这府中事务又繁多,父亲京中事务繁忙,多亏有母亲在。”
这一番恭维话,尤秋柔听着很是舒心。
浮沁再道,“不过,浮淰妹妹虽小,也得小心教导才是。她是从了林师的弟子石世寅的儒道学堂吧。石兄与白穆是同门所出,又都是林师门下。”
浮沁眼下再无别的,她只有这个石世寅能拿出手。
石世寅是石家长子,开了儒道学堂,刚好浮淰就在他门下所学。
尤秋柔看着浮沁,觉得这小姑娘,算计到了她头上。
浮沁:“母亲若是真为妹妹好,我自然是感激的。咱们就充好面子,把深情母女演下去。石兄那边有个进文院文考的名额。若是浮淰妹妹将来进了文院与公主们一并学,也算是我们褚府的门面。”
文院是梁京女子最高学府。
那里全是国府以上的姑娘,才情和诗情都是拔尖的。每年文院会在梁京抽三所学堂,放三个能进文院的名额。
尤秋柔一听,这算是真的拿捏住了她的死穴,“浮沁啊,眼下浮漪的亲事,我定会她选一个与我们公府平等的婆家,绝不会委屈了她的。”
浮沁一笑,“母亲有心了。”
她从望月轩出来,长吁一口气。
浮湘等到浮沁,扯着她回了蔚听阁。
四位姑娘再重逢,眼中都含着泪。
浮漪眼泪打转,“大姐这次回门再走后,不知我们姐妹,何时才会再见。”
浮滢:“二姐姐宽心,大姐姐又不是进了牢子,何必如此呢。”
浮沁握住她们的手,不知该如何开口。
若是明着说让她们防着尤秋柔,浮漪定会冲动。
若是不说,她们真的与尤秋柔相好,以后出事,可该如何呢。
浮沁含泪一笑,“你们一定要记着,凡事小心。浮沉就是个例子,她是嫡女尚且都能被罚回穷乡中,何况你们呢。母亲虽对你们好,到底也不是亲生的。现在她又有了浮淰,为她盘算的肯定多些,人都是只为着自个的。所以你们,一定要小心,要对浮淰好,莫要难为她,也莫要惹她。”
浮湘,“大姐姐你就放宽心在白府好好当正娘子,浮淰与我们关系都不错。”
浮沁淡淡一笑。
心思漂游在外。
浮沉一路颠簸。
路遇荒无人烟之地,也遇四处杀伤抢夺之事,可这一切似乎与她都无关。
这些贼寇,老远见到马车,全都退避三舍,无一人上前惹事。
一路到了丰乡境内,浮沉悬着心才平安落下。
到了丰乡,老远就能看到遍地草药、药花和各类大小庄子、铺面。
丰乡与一路荒凉形成对比。
褚公府嫡女来丰乡,褚宅的人早就得了命,事先已备好要迎接这位被罚回老宅思过的五姑娘了。
这里是褚祖父发家之地,现下的老宅中仆人和家臣都不多。
老宅年久失修,虽有古香之美,却也看着残败不堪。
浮沉到了老宅府门外,门外站了三十位仆人,还有十位男仆子。这些人由灵妈妈和另一位苗妈妈带着的。
浮沉戴着长帷帽,她以自个是客的规矩,上前先行了周礼。
那两位妈妈一瞧,赶忙回了下礼,“真是使不得呀五姑娘,您是梁京的贵人,怎得给我们这些下人行周礼。”
苗妈妈上前,“五姑娘路上辛苦了,前去接姑娘的人是在乡河旁候着的,还以为姑娘走的是水路,没承想姑娘竟走了山贼流寇出没的山路。这一路上,姑娘真是让人担忧呢。”
浮沉嘻嘻笑着,“两位妈妈放心,你瞧我这也全乎地回来了呢。”
之青扶着浮沉,迈过高门槛。
高门槛是贵人来时才能走的门,浮沉迈过后,之青与那些仆子们一起从侧门低槛处进了院。
褚府老宅,分三院。
前院高台,是老爷和官臣们办事之处,这里由四厅构成。前院栽种了一棵老桐树。树下就是正厅,因老宅再无旁人,正厅也是空置,手扶椅崭新,台桌的盏茶未曾摆放。
别的厅也紧闭着门。
再顺着高槛往前走,就是二院了。
二院有八个阁间,是女子和老爷休憩之所,格外雅致。院落有莲池、鸟窝,还有一处花园,栽种着香橼花。
三院是仆子、后厨之地。
浮沉站立在二院正阁间,名叫“落溪阁”的匾额下停住脚步。
苗妈妈凑上前,“五姑娘,这是正主间,以后这里就是您住了。”
“落溪阁”,浮沉瞧了许久,“溪水落至,寓意不好。既是要长住下去,就改为‘念溪阁’吧。”
阁内,虽是各类桌椅齐全,却少了卷帘和雅致之感。浮沉喜欢插花,以前住着的立浮轩,也有各类玉瓶中插的各类花。
春是玉兰花,夏是水仙花。
秋是桂花,冬是红梅。
再看屉子台前,也无别的饰物。
浮沉心想,这是要好好收拾一下了。
她坐下,打量着四周,“两位妈妈是老宅的管事妈妈吗?”
“是,我们已在此地二十年了,老家就是丰乡的。”
浮沉应着,“我虽是梁京来的贵人,可却是犯了事被罚在此处的,虽不知以后能不能回去,但眼下看是要长久在此地了。往后,我这个小姑娘,还得由两位妈妈照料着呢。”
浮沉说完,之青上前,一人塞了三张票子。
苗妈妈,“哦哟,这可使不得,我们是末等下民,可不敢花票子。”
浮沉此举,是故意而为。
她不想显得多懂事,多聪慧。刚来此地,装傻才是要紧的。
她尴尬一笑,“我在梁京,也未曾打点过下人,实在也不知下民不能花票子这一说。既是如此,改日让之青再打点二位妈妈碎银即可。”
灵妈妈把庄子和铺面的账簿,还有各类收租抵押的收据条,都端来给浮沉,“五姑娘,老宅这几年药材上的生意也算是勉强过日,因没有主管人,所以也没什么收成。”
浮沉一瞧,这一堆密密麻麻的字,她也实在累。
“灵妈妈呀,我可不是老爷派来管事的,我只是一个姑娘,这些我也不认得呀,”她随手翻了几本,“这些都由妈妈管着便是,我是被罚之人,刚来此地,容我先玩上几日吧。”
“也好也好,五姑娘且好好玩,咱们这虽是乡下,却也有梁京没有的好景致呢。”
这两位与浮沉寒暄了一会走后,浮沉才算是真的休息了。她不顾规矩地斜靠在床榻上,看着四周的新奇,觉得有趣。
之青也四处翻着看,“虽说不如褚公府吧,但我们一路上过来,这老褚府,也算个大宅院了。”
“是啊。”
浮沉坐起,“我们刚到,凡事小心为上,现下也没个人在身旁。”
她嘱咐之青,“之青姐姐,这半年咱们就装傻吧,老宅的这些事,私下观察便好,装着什么都不会,且等着。”
之青点头。
丰乡的老宅有规矩,凡是梁京来的贵人,第一顿饭是要三院、外宅、铺面和田里的仆人们上正厅,主子训话后才可用饭。
第一,为着认人。
第二,为着让他们认主。
浮沉换上了从梁京带来的当家女衣衫。虽说是被罚在此,但如今她便是这老宅的当家女,穿衣上自然得区分开。
当家女衣衫,需带素带、竖发、别莲花冠。
浮沉可喜欢戴莲花冠了,以前在国府就看过那些姐姐们戴莲花冠,太好看了。
这下,终轮到了她。
之青竖起她的长发,头顶盘了小发箍,把银色莲花冠戴在正头顶。
束发背后,之青用镶了珍珠的红头繻绑在后面,垂下。
浮沉穿了青色布抹,套着百迭裙和纱围裳。
再转身,之青感叹,“这莲花冠,就属咱们姑娘戴上最好看了。”
浮沉嬉笑着,端庄出了念溪阁。
到了二院廊下,再挨着莲池过去,就到了正阁上房。
彼时,上房备好了宴席,满满一桌。有云片糕,牛皮糖糕、十二酥,还有各类丰乡小吃。
浮沉落座,下方众人皆跪:“喜迎梁京公府五姑娘。”
好家伙,浮沉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下方跪了满院的人,有家臣,还有偏远乡子、庄子和铺面上的人。这挨着一瞧,浮沉才知老宅的庞大。
她也在下跪的人中,看出了老者居多,年轻者很少。如此来,也就是说,老宅这些年所有的银两,都用来养这群老者了。年轻有力的,却因这一群在,进不到这里。
浮沉心中明了,她故作惊慌,赶忙起身行了礼,“各位都是宅中的老人了,无须下跪,快些起身。我只是一个姑娘,犯了事才来到此地,往后各位,权当我是个小娃。”
那些人随声附和着。
灵妈妈往前走几步,抬起下巴盯了一眼这些人。
嬉笑附和在浮沉跟前,指着一位魁梧男子,“五姑娘,这是权贵,咱们宅中这些家臣管事的。因宅中无事,一直在田里帮衬着做些粗事。现下姑娘来了,就喊他回来,守宅。”
灵妈妈挨个指了这些丫鬟和仆子们。
浮沉听得一眼懵,她哪里能一下认这么多人。灵妈妈介绍,她就挨个嬉笑着点头问好。
菜凉了,人也没认个全乎。
之青又吩咐了几句,人散去后,浮沉盯着一桌子菜发呆。
这是二院,之青端起碗筷,却瞅见了二院内的一条小巷子,“姑娘你瞧那条巷子,长满青苔,也不知是何地。”
浮沉一瞧,果然。那条小巷道就在莲池旁,很窄,看着像是从未有人走过,青苔遍地。
浮沉站在院落发呆。
她踮脚,踩在滑溜溜的青苔上,扶着青墙,一脚脚挨着过去。
小巷道内的尽头,是一间上了锁的小屋子。
一把铜艺锁,挂在那。
浮沉探着脑袋,之青也探着脑袋,近身一看。
只见面前一片漆黑的屋子内,关着一个衣衫褴褛,约莫四十不惑之年的女人。
浮沉好奇。
那女人猛地回头,浮沉这才看到了她脸上全是刀疤,衣衫不整。头发蓬乱,像是疯女。
浮沉一哆嗦。
那女人盯着浮沉看了许久,突然快速上前,一把捏住房门上的木栏,像是急了要跳出。
之青扶住浮沉,退后几步。
身后有个男仆从巷道进来,“姑娘,姑娘快些回去吧,这里可不是您该来的。”
之青盯着那女的,浑身哆嗦,“她是谁?”
男仆:“她是一个老妈子,之前伺候人时惹了事,被关在此处。她有些疯癫,姑娘快些回去,免得吓着你。”
浮沉退后几步,没走几步,她又回头,盯着她看。
那女人,缩进身子,只留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浮沉。
那一刻,浮沉像是被那双陌生眼睛看穿一样。
她。
是谁呢?
那双眼睛,看似陌生,又似曾相识。
像是在黑夜中见过,又像是被眼前的恐慌震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