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太太速速赶回府内。
虽说周家落魄已成定局,但老太太还是一直在维系着周家在外头的体面。
周南幽这事,她心里早就觉得闹大了不好,虽多次想劝,可碍于面子,还是要死死硬撑着。
如今达道递来的这帖子让老太太有些后怕。
内宅事怎么闹她都不怕。
她就怕男子插手,一旦插手,此事的意义就变了。
老太太趁着夜色回到府中,达道正与周家娘子坐在正厅,长条桌上放的盏茶也凉了。
周家娘子正说着话,见老太太进来赶忙起身,“母亲回来了。”
达道放下手中的盏茶,起身行了礼。
老太太拄着拐,坐到正位上,几个婢女端来热汤羮,她按着习惯喝完,再坐下,“大人怎会得空,来府上坐坐了。”
达道礼貌道,“老太太在府衙几日,定是吃不好睡不好,晚辈出门时特意带了些您素日里爱吃的柳叶糕和碎酪,这几日也委屈您跟着在府衙受罪了,如今此事两地府衙已查明,虽事无关我家大娘子,但到底是与晚辈达府有关,趁着您回来,特来府上赔个罪。”
老太太也礼貌地笑笑,“大人就无须自谦了,您娶了这么厉害的娘子放在府中,想必日后也无人再说什么闲话了。您这位大娘子做事从不含糊,全都在面子上解决事,丝毫不给人留下回转的余地,老身这些年,还第一次遇到这种性子敢在内宅混的。佩服。佩服,大人娶了褚娘子,日后必定会让达府风光百年的。”
达道明知这话句句讽刺,但他还是谦卑一笑,“您太抬举我家娘子了,当初晚辈也是喜欢极了她这个性子,这才爱不释手地娶进来,如今瞧着,这性子倒也是特立独行,好极了。”
老太太内心一阵鄙视,心想这夫妻二人果然是睡一张床的。
她淡淡一笑,再问达道:“大人既是来送宽慰礼的,如今礼也送了,天色也不早了,大人回府歇息吧。老身在府衙几日,身子骨被折腾得,也得歇息了。”
她起身,挪步。
达道也起身,他以行礼问好的姿势拦住了老太太的去路,“晚辈今晚来,还有一事。”
老太太一愣,再退回几步坐下,“哦?”
达道:“晚辈听闻,府衙按照律法,给了周国府降府、周姑娘掌掴一罪?”
周老太太点头,“是,三日后降府府令下来,我会在明日,穿着老官命服,进宫面圣的。大人放心,此事不会牵连达国府,原本就是小孩子闹嘴惹的玩笑话罢了,有人存心将这些玩笑话闹到公堂上,惹了这么一处玩笑事。现今这些府衙竟也敢出手降我国府的府门了,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她瞥一眼达道,一脸骄傲道,“大人也是知道的,我周国府在先帝手中时是何等风光,朝有文官效力,外有武官效力,门楣严谨,从来不会扰了京上之事。如今虽说落魄了,可府上依旧有朝中一等官绩在祠堂供奉,降府一事,休想。”
达道站在底下,看着周国府的正厅内,没回话。
正厅的悬木桩和摆设全都是先帝当年时兴的款式,老旧磨损,虽有年代旧感,可这从迈进周国府院内时,就能瞧见四处残败,常年不翻新的旧桩、旧桌椅四处都是。
他忍不住多嘴问了周南幽的母亲沈氏。
沈氏想必是常年在周老太太压迫之下不敢言语,但见达道问起,又按捺不住心里的委屈,“咱们府上有位固执的老太太,什么事,皆是她说了算。”
沈氏也是一脸的苦楚,无处诉说。
周老太太如今已是古稀之年,依旧不肯放下管家权,一人为大地在周府折腾。
沈氏的丈夫是周国府嫡长子,是位武将,为梁京征战多年,归朝后第三年病逝,留下沈氏一人。
梁帝登基后,这昔日辉煌的周国府因无男子在朝为官,顶着先帝留下的那点风光一直支撑到如今。
达道不免感叹,时过境迁,谁都不是曾经的模样了。
此时站在他正对面的老太太如此执拗,他也不知如何对待这位固执的老太太了。
梁帝最忌讳的,就是曾在先帝手中风光过的府门,拿着当年的一点荣光四处炫耀。
君王的猜忌心很重。
伴君如伴虎,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歌颂先帝荣光,那另一层意思就是贬低了现今的帝王让他的府门落败了。这种言辞对一代帝王来说,无疑就是打脸的存在了。
梁帝是以仁孝治天下,可这“仁孝”二字的背后,有多少刀剑上的刺杀和灭门在权衡着上下和不安。
表面的“仁孝”,不过是厮杀后换来的安宁而已。
曾经的齐家如此,那些无名之府的落败更是如此。
达道本想了很多措辞来劝诫老太太认清现实,切莫再寻事。
如果不闹到圣上跟前,说不定降府还是小事。
若一旦闹上去,帝王的脾气谁都拿捏不准,万一他以这等小事杀鸡儆猴,灭掉一个周国府,分分钟的事而已。
所有的抉择,全在帝王当下权衡的是什么。
达道常伴君王,这点他还是能猜透的。
梁帝的心,哪是那么简单的。
戚国府也是老府,但它老得很有资格,原因之一就是梁帝当年用戚家收拾了齐家,此为一功。
再则是戚国府现今还有能上场杀敌,为朝效力的三位舅舅在,他们虽在外州,但又何尝不是梁帝早在多年前就为自己秘筹到的退路呢。
这三位舅舅达道看得很清楚。
表面看似有些大愚,实则各个心思缜密,回京的每一步,都走得谨慎小心。
此为二功。
齐家被灭后,戚老太太与梁帝意见不谋而合,都是送三子去外州,让戚国府腾空。
老太太知道三子立功了,但也知道三子得罪了齐家。她很清楚戚家与齐家都是同等功和同等府。只不过戚家不招摇,各个聪明,行事不张扬。
如此严谨的作风,才让戚家成了梁帝的一把刀捅进了张扬的齐家。
此事没有输赢。
如果戚家当初张扬,换言之,捅进戚家的那把刀也会是齐家。
戚老太太的聪明,为戚国府争得三功。
这,便是这两位老太太的不同作风。
达道回想起这些旧事,他想的很多话都没说。
他端正身子行礼,“您要面圣,晚辈无话可说。只是请您在面圣之前想想曾经的齐家。”
老太太眼神错愕,捂嘴。
齐家。
这是在梁京城谁都不敢提起的旧事,这两个尘封的字,把老太太的记忆拉回到当年齐家风光之时。
达道再开口:“齐家犯了什么忌讳,又落了什么下场。再者,先帝的荣光和当今圣上的荣光,还望您为顾着这仅存的周府,细细思量。”
说毕,达道挪步出了院子。
周老太太的手都在发抖,他扶着椅背,久久不能站起身子。
想起那些惨事,她的心都揉碎了。
达道出了府门,刚下了石台,老远就瞧见浮沉穿着披风站在马车前候着他了。
夜里凉,起了风。
初春的夜,四处飘起柳絮,长街上挂着几盏灯笼。游河上有为数不多的几艘船轻轻驶过,掀起涟漪。
酒馆尚未打烊,梁京城的夜市也刚开市,来往之人,比年关多了不少。
浮沉站在马车前,见达道出来,朝他快步跑去。
达道速速上前,伸手一把抓住她,将她揽入怀中。
二人含目一笑,上了马车。
马车内还放着小暖炉,因已是春日,灭了几盏,只留了一盏暖手的。
浮沉迫不及待地凑上前,“如何了?”
达道打哑谜,“什么如何了?”
浮沉有点着急,“你不是去用嘴遁,劝老太太去了?”
达道一笑,再点头,“虽不知老太太什么态度,但八成是妥了。”
浮沉愧疚地垂下头,“难为你了,事是我惹出来的,人也是我自作主张都挪去府衙的,如今出了事,还得难为你去处理这些。”
达道见浮沉这样,有些心慌,“怎么,我一直觉得娘子敢这样,是在心里觉得有了我的支撑才敢这样的啊。听娘子这口气,难不成,是觉得我是多余的?”
“没有没有。”
浮沉连连摆手,“怎会,我这不就……这不就是假客气一下嘛……”
“啊……”
芒山在外头都听不下去了,急忙一把掀起马车帘,把整个头都探进来了,“哎哟公子你可急死卑职了,就您这脑子,大娘子能瞧上你真是你三生有幸,上辈子拯救了……”
芒山意识到自个言语鲁莽了,脸一红,尴尬一笑,要打算撤退时,谁知这刚匆忙挤进去的头竟在这关键时候卡住了!
他扶着马车沿用力扯,没动。
又扯了几下,也没动。
啊。
马车内一阵尴尬。
浮沉懵着眼神瞧着芒山憋红了的脸,忍不住地想笑。
达道呢,黑脸地瞪着芒山。
马夫停了马车,上前一瞧,“这怎的还卡住了?”
芒山:“你拉拉我。”
马夫扯着芒山的身子用力一拉,差点没把耳朵扯下来。
达道见状,伸手立马护住了芒山的耳朵,他用手掌贴着耳朵,手背挡住了马车沿边。
他厉声道:“还诓不诓我了?”
芒山艰难摇头,“不不不,再不了。”
达道无奈摇头,轻轻把手取下,再用很柔的力道轻推开芒山的头,马车再一助力,这卡在窗帘下的头总算是取出来了。
达道憋着笑。
浮沉忍不住地开始狂笑,“哈哈哈哈,芒山可服气?”
芒山摸着耳朵,挠头,“卑职记住了,以后再不能说公子坏话了,容易遭报应啊。”
这几人围着马车,嬉戏打闹起来。
夜已深。
梁京城万家灯火,一盏两盏三盏。
照亮思乡路。
照亮这暖春。
浮沉一直在达国府候消息。
等了五日,周国府那边没动静。
五日后,府令送到周国府,国府降为公府,林府衙为了方便,去送府令的时候还让侍卫把新做的“周公府匾额”一并送到了周府,还亲自让侍卫挂上了。
周老太太看着公府的匾额,落下一把辛酸泪。
送府令的那天,周南幽也被送到了府上,同时跟着过去的,还有梁京有司院专门执掌掴一任的张奴。
依着律法,掌掴需三月。
张奴是专门行此任务的人,掌底厚实,锤炼有力。
在府衙行事严明,老太太也不再折腾的情况下,周南幽也不敢放肆,一巴掌一巴掌地受着。
那小脸蛋,在受了第一日的掌掴后,已肿成了猪头脸。
她被周老太太关在自个的院内,院门外守了家臣,任由她如何喊叫,周老太太都忍着难过不放她出来。
那晚达道提的事,她想明白了。
齐家就是例子,谁都不敢去碰这件事,当年的齐老将军从戚国府可是抬着出来的。
齐家的惨事,就是张扬跋扈,以在先帝手中立功为由四处行事高调,如此作为动了梁帝的逆鳞。
她也是国府的老太太,宫中事自然也知一二。
如今局势不稳,皇子们蠢蠢欲动,谁若是真的在此时去触碰帝王,那就真的是赶上了杀鸡儆猴。
周老太太及时醒悟,留着青山在便是最好的。
起码,周家在,周府在。
这便足够了。
达道在宫中得知周国府降府,心总算放下了。
这老太太及时醒悟没在把事闹大便是最好的。
降府一事确定后还得报在奏折上递上去,梁帝看了一眼,只问了几句,感叹周老太太做事不偏袒、认错积极的态度后,便再没多余的话了。
如此,周南幽靠嘴惹出来的事算是解决了。
达道在这件事上所做的周旋和处理事情的态度很大气,丝毫不慌。
他并未趁乱让周国府难堪,而是借此事让周家明白一个道理,再好的荣光都有不复存在的一日,切莫用往日的恩情要挟今日的主子。
浮沉在达国府得知这一切后,深深被达道震撼,“我家相公心中,自有一片丘壑。”
浮沉坦然一笑。
芒山把“相公”二字从达国府速速传到了翰林院。
达道在桌案前听到浮沉唤他“相公”,乐得喜不自胜。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相公啊,可惜的是,他没亲耳听到。
芒山更是借机添油加醋了好一番,“大娘子对您态度那是宠爱有加,羡煞旁人,夫妻双双恩爱,古今奇有,夫妻双双把家还……”
芒山把毕生所学全都用上了。
起初达道还听得乐滋滋,听到中间时他白了芒山一眼,很显然,过分的恭维就是马屁没拍到马蹄子上,还惹得马蹄子踩了自个一脚。
再说梁府衙,他从燕州赶来处理此事,走之前在码头上,浮沉带着之青亲自上前送别。
丰乡是燕州管辖,丰乡的药材要运往各地,这位梁府衙好不容易来一次梁京,浮沉自然会送得妥帖。
她备了梁京的好物件,还有诸多产自梁京的吃食、布匹、衣料、绒毯等,好几辆马车,皆数全搬到了客船上。
梁府衙看着这些,惭愧道,“这使不得啊,为官者,不收一分一毫。来一趟梁京也没帮上五姑娘什么忙,走时还带这么多东西回去,但五姑娘是丰乡出去的,本官就算再没本事,也得还姑娘一个公道的。”
浮沉戴着长帷帽行礼,“梁大人是丰乡百姓的父母官,这些东西都是借了大人的便利送去丰乡给老宅那边的婶婶们,大人不必觉得受之有愧。”
浮沉早就把这些货物以送给两位婶婶的名义装载上船,到时两位婶婶也会把货物打点好的。
丰乡有,梁府衙也有。
梁府衙:“五姑娘做事细心周到,本官当真是佩服。”
浮沉:“梁大人,山水有相逢,大人一路走好。丰乡是浮沉想去却很难再回去的地方,大人此行,已让浮沉看到丰乡的山山水水,和这一方故土了。”
梁府衙转身欲走,突又想起一事,再回头,“五姑娘,燕州境内,新多了一支作乱的流寇,这流寇几日前被官兵给缴获了,现关在燕州府衙内。这流寇中,有一男孩也在其中。本官见他时,觉得他年纪尚且小当了流寇,就觉得好奇,一问才知他是被迫落难,行至无路才被他们虏获的,本官查明了事,放了他。可他说自个无路可去,本官瞧着可怜,暂留他在府衙内了。他一直试探着问过本官,哪里可以从军,本官瞧着他太小,也没告诉他。”
浮沉没听明白。
梁府衙拽着浮沉挪到一处,“这男孩叫一无,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好名字啊。他在府衙内做些粗活,本官倒是瞧见过几次,他刚来时穿的衣服袖子上,纹着一个‘褚’姓。”
梁府衙试探一问,“不知五姑娘,可知道什么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