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的姐姐?”
浮沉低头,再没言语。她靠在马车软垫处,神色游离。
尤氏落败,她也算是从褚公府分离出来了。
尽力保住了褚家这些姑娘们的名誉不被牵连。毕竟,她们与她,到底是没什么深仇大恨的。
她也不想为一个尤氏,拉垮这样多的人进来。
尤氏跟前的周奴,也一并报了官。当然,还有尤黛娥。
梁帝也算仁慈,只严惩周奴永不得再回梁京,贬为外乡下等奴婢。
而浮沉之所以安顿尤黛娥去鹤壁镇,还是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
在尤黛娥身上,她总是能瞧见为母的不易。
每每看到她盯着征儿的神色时,浮沉心里就觉得不安。她收养他,却连承认是他母亲的资格都没有。
尤黛娥虽没有直接参与尤氏的作乱,但她也算帮凶。将她安顿到鹤壁镇,一是为给她以“赎罪”的方式寻一个去处。二是为了尤氏往后的日子再不得安宁。
她为人清高了一生,最瞧不起的便是这个孪生姐姐。觉得她骨子里就是贱民,与她的高贵不符。
而恰恰就是她瞧不起的尤黛娥,来伺候她,照看她。
她的那颗高贵心,怕是要反复被揉捏摧残,最后再感叹自个生一次,却还没有这个穷姐姐过得踏实。
浮沉从戚国府回来时,拿了一份老太太给她写的丰乡分割书。
她递给褚槐的那一刻,瞧见了他一夜之间的白发,心里一丝不忍。
褚槐弯腰,凑到烛灯前一瞧是丰乡的分割书,随即一笑,“给你,什么都给你。往后啊,你要什么我都给你,绝对不会委屈了你。”
他把早就备好的那几本账册拿出,递给浮沉,“这是这一年多,丰乡的账册,现如今,为父全都给你。为父如今只是一个从五品,依着惯例,从品不敢有这些旁支。现在你得偿所愿了,这些全都是你的。这褚府,你若是要,为父也能划到你名下。反正如今你已出嗣,本事大了。这府中上下,还有什么是你不该得的。”
浮沉心一慌。
她“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父亲,您在怨女儿。”
褚槐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你可是三等功加身的贵女,我怎敢怨你。”
浮沉心痛难忍。
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为报杀母之仇,会搅和得褚府不得安宁。
可这不是她的错啊。
但凡当初有人去查,但凡这些年面前这位父亲不冷漠,但凡他待她好一丢丢,她都不至于执念如此重。
母亲的死,是戳在浮沉心里的一根刺。
这根刺让她没法安生地在褚公府享受着这一切,每每想起那晚,她都会在噩梦中惊醒。
如今,一切结束了。
可她,却成了那个不择手段为母报仇的人。
浮沉心里苦,此刻她也不知道,自己精心筹备的这些年,究竟是对,还是错。
她一句解释也没有,缓缓起身,扶着门框出去了。
到了院内,曲姨娘闻声进来,瞧见浮沉一脸疲惫,曲姨娘宽慰了几句,就进了厅内。
厅内点了醒神香,曲姨娘坐在一处,看着褚槐的无神,心生一丝怜悯,“官人。”
褚槐回过神,瞧见是曲姨娘,憋了多日的泪腺,终究是没忍住,委屈地趴在她怀中,哭了个够。
曲姨娘抱着他,任由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湿了她的肩。
许久,褚槐吸着鼻子,才稍稍有所缓和,“想我堂堂正四品,如今却被我生的好女儿全都折腾没了。我可真是好本事,生了这么个有出息的女儿。她方才还拿了丰乡的分割书,真是天大的笑话啊。女儿要来与亲爹分割财产,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她真是一手的好算计,我们褚家,全都被她葬送了。”
褚槐咬牙切齿,对浮沉怨言颇深。
曲姨娘在旁边站着,看着褚槐发狠的脸,她再也没忍住多日的憋闷,“官人口口声声说是五姑娘毁了褚家,可官人为何不想想,这眼前的果,到底是谁种下的因?”
褚槐一愣,“若屿……”
曲姨娘:“五姑娘生在褚家,三岁时没了母亲,活在尤氏手中,熬到了十二岁。被尤氏捧杀,各种陷害。官人在大姑娘出阁那日,把这个五姑娘塞进了马车内,连一个家臣都不配,就让她一个人去丰乡。燕州路途遥远,官人可曾想过一路凶险,可曾想过她也会害怕。这是府中的姐姐出阁啊,您可曾想过,她与这喜庆日子擦肩而过时的落寞。您可曾想过,她一个姑娘,险些被那场大火毁了容。”
这些事,都是当初她被尤氏安顿去丰乡时,刘女为防不测,把浮沉的前后事,一一给她都说了。
褚槐:“你怎会知道这些?”
曲姨娘说着说着,红了眼眶,“五姑娘从未想过要害谁,如果当初官人你待她好一些,她都不会有如此深的执念。她在丰乡四年,官人只去过两次,丰乡是何模样,官人也亲眼见过的。五姑娘不辞劳苦,在丰乡打拼四年,她的辛苦,官人可曾感受过?”
曲姨娘字字句句,直戳褚槐的心。
他的眼眶湿润,脑子里回想的,是浮沁大婚那日,浮沉乘坐的那辆马车。
红花轿出门时,他也看见了那辆马车。当时他心里一紧张,生怕浮沉疯癫地从轿子内窜出。
是啊。
他又何尝,待她有过一丝温情呢。
曲姨娘替浮沉不值,“这些事,都是五姑娘从未忘记过的。她每每说起,神色淡然,毫无一丝波动。可见她的心,早就习惯了。官人您在朝为官,事事谨慎小心,可您却忽略了内宅这些事。”
褚槐现在,稍稍有些愧疚了。
“五姑娘从来都不是一个残忍心狠之人,她是在这深深内宅中,一次次地被父亲忽视,被尤氏算计。她历经磨难回来时,早就做好了要为报仇的准备。哪怕官人您,当初对她有一丝不忍,有一丝怜悯,给她治伤,查清府中这些事,五姑娘现如今,也不会是今日这番模样的。她是被一次次伤透了心,在她父亲身上看不到一丝期望,在尤氏身上看到的全是一步步的算计……”
褚槐的心生疼,他虽也有悔意,可嘴上还是不饶人,“可她就算报仇,也不敢拉扯上整个褚家。”
曲姨娘摇头道,“官人,她从未拉扯上整个褚家。她若是真的狠心拉上全家,此刻那些已出阁的姑娘们,早就因为褚家的落败,名声不保了。她是为救褚家,才把此事报到陛下跟前的啊。”
褚槐愣住。
曲姨娘:“五姑娘这些日子,一直在拖延时间,就是想在尤氏身上寻到那个不拉扯上全家的突破口啊。最后她等来了尤氏的外室身份,这才赶紧把这个外室扯出,让罪全落在她身上。官人现在瞧着自个被贬为从五品心里不甘,可官人您再想想,如果尤氏真的是府中正娘子身份,她谋害国府嫡女,这等罪责,在梁京城,是如何算的?”
褚槐一想,后背一凉,“继妻谋害嫡妻,手中背有人命者,全府上下流放。女为奴,子为厮。府中家主,则被贬去外乡从官。”
曲姨娘长吁一口气,再不多言。
褚槐此刻,被曲姨娘点醒了,他的脑海越来越清晰。
是啊!
褚槐想起他二十弱冠之年时,梁京就有郑家,从郑公府。
当初郑家妾室害死嫡妻,一步步坐稳府中正娘子之位。在府中为娘子,管理内宅时嫌弃家中老太太碍事,用半年之久,给老太太碗中下了无色无味查不出任何的毒性汤,要了老太太的命。
之后,郑家这位一步步算计的娘子,还是由亲生女儿戳破阴谋。
她拿着物证,告到了梁京府衙。
陛下震怒,下令所有参与谋划者流放,而郑公,则被贬为郑吏外官,一辈子都不得再进梁京门。府中上下,女为奴,男子为厮。
当今圣上乃是仁孝治天下,最痛恨的便是这些勾当和算计。
当初郑家出事后,如此重罚,确实也给梁京内宅一剂猛药,无人再敢作乱。
褚槐想起此事,不由得发着汗,庆幸褚家能逃过一劫。
曲姨娘揉着他的背,“这些日子五姑娘一直与妾身商议,她迟迟不动,就是一直在等时机。尤氏是外室一事,也算是冥冥之中老天庇佑,助咱们褚家,逃过这一劫难。”
褚槐连连点头,“是是是,当初确实是先考虑到她的身份,不便做这个当家娘子,就在五丫头跟前借了个方便,给她戴了浮雕簪子。尤氏这些年虽学了不少东西,可她到底不懂得太多,从来没有查问过这些事。故而此事,便一直藏到了现在。”
曲姨娘一笑,故意道,“官人可曾想过,尤氏之所以从来不问,还是因为她从未怀疑过您待她的用心。”
曲姨娘故意为之。
褚槐眼神黯淡,低头沉默。
曲姨娘这些话,是为浮沉辩解,也是为自个寻一条路。眼前的这个男人,待人如此冷漠,她算是见识到了。
可她的后半生,还得他陪着走。
为防以后,曲姨娘挑在了褚槐最弱的时候出击,与他来了一场永生都不会忘、直击灵魂的促膝长谈。
看着褚槐的反应,曲姨娘知道,这些话,他全都听进去了。
立浮轩内,浮沉辗转反侧,每每想起褚敖,心里就不安。
褚敖如今嫡子身份落空,梁帝下了旨意,该是什么位子,就是什么位子,不得鸠占鹊巢。
每每想起,浮沉就无法安睡。
说到底,褚敖的命,也是就此改变了。可能她从丰乡回来的那日至今,唯一心软的一次,就是褚敖。
他又有什么错呢,被高抬成嫡子,送去宫中学堂好几年,学成归来后,又被低罚为私生子。
这落差,浮沉一想就心疼。
她坐立不安,入夜后,还是出了立浮轩的门朝望月轩走去。
浮沉没带之青,她穿了一件红底短褙子,梳了两个发髻,挑着琉璃灯,径直去了望月轩。
夜色深,望月轩的书阁内还燃着烛灯,镂窗下,她能看到褚敖趴在书桌前的小身影。
浮沉进去时,就留意到伺候褚敖的婢女,由从前的四位缩减成了一位。那婢女说老爷罚了俸禄又降了官职,以后府中用度要缩减。
浮沉迈过门槛,轻推开那扇门。
书阁内陈设简单,只有一个长书屉、四面屏风。旁处摆了一对双耳落地瓶,镂窗前一个书桌。
再无别的陈设。
浮沉进去时,褚敖从椅子滑下,他走到浮沉跟前,端端正正地行了礼,“五姐姐安好。”
浮沉留意到,褚敖行的礼已不再是贵礼了。而是外室行的外礼。
贵礼为简礼。
外礼为繁礼。
浮沉尴尬一笑,半蹲下身子,伸手抚他的发簪。
褚敖端端正正地站着,也不躲,一言不发。
许久,浮沉开口道,“这么晚了,怎还在读书,小心伤到眼睛。”
褚敖温柔一笑,“这么晚了,五姐姐来弟弟这里是为何事?”
这一问,浮沉倒是尴尬了。
她来,是不放心。
毕竟褚敖没错,大人的纷争,牵扯进来他,浮沉多少还是愧疚的。可浮沉很清楚,他逃不过这些,即便年纪小,该承担的,都得承担。
她蹲下,一笑。
褚敖也跟着笑,“如今五姐姐是不能叫我弟弟的。我是外室所生,若没有府中正娘子首肯,外室所生则为私生子,与五姐姐差了好几层身份呢。”
浮沉听着这话,心里一哆嗦。
她到底做不到心狠啊,面对这样一个眸子里闪着光的弟弟,她也无可奈何。
尤氏已获罪,此事全梁京都知道。
褚敖的身份,整个梁京也都知道了,他是外室所生,将来如何处置,全看梁京律法所规。一旦扯到律法,褚敖的人生,已不再是浮沉能左右的了。
这整件事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浮沉最懊悔的,便是扯上了褚敖。
可这些愧疚和懊悔,浮沉从未后悔过。
她看着褚敖,盯着他的眸子,想起那个被尤氏害死的弟弟时,浮沉的心,平缓多了。
弟弟只比她小三岁,若是活着,如今也是个比她高头高,跟在她屁股后面跑的小男子汉了吧。
浮沉每每想起这些,心里所有的愧疚都没了。
她起身,拉紧褚敖的衣衫,抚抚他的头,拐出望月轩的门。
望月轩的镂窗下,褚敖放下笔,踩在矮凳上轻合上窗。
他在屋内挪步,将笔放回原位。
伺候他的婢女是刚从后院挪到院内伺候的,自褚槐被降职后,府中的一些婢女都发卖了,如今所剩不多。
褚敖看一眼外头的夜色,“几时了。”
婢女答,“回公子,快到子时了。”
褚敖拉紧被褥,吹灭床前的一盏灯,“明日早起你去父亲那。”
婢女一愣。
褚敖的神色,泛起一丝忧伤,“就说我要去鹤壁镇,再见母亲最后一面。”
婢女退下。
褚敖躺在床榻上,他盯着床帷帘摆动,眼神松散。
达道从翰林院回去后,收到达识从竹贤寄来的信笺。
信上除了问候,更多的就是叨叨云鹤公主。
达道看完信,笑而不语地合上。心里着实佩服这位云鹤公主了。她仅凭一己之力,让达识这个沉稳、遇事从来都不慌的公子,乱了方寸。
达国府这几日忙疯了。
褚槐降罪一事下来后,梁愫亚心里是越发地慌乱了。
她越来越觉得浮沉身份配国府很是尴尬。达麟倒是不为所动,这些日子请宗祠,开府门,迎请大哥达麒来府上,开始筹备聘礼一事。
达麒的意思,既是陛下亲赐诏书,那这聘礼一事就得好好筹备,不能再按照六礼来了。
而是要按照最古老的传统,十二合礼。
十二合礼,乃是婚嫁中最高规格的聘礼规矩,取每月的吉祥物件,凑成十二礼,为聘礼主礼。
其余的几礼,都按照这个规格来。
梁愫亚虽心中不悦,但也不想多言,依着规矩妥当地备着此事。
达道在暮兕斋换了衣裳,在前厅问候了父母,随即骑一匹枣红马,拐去了游河的苗家坊。
这是他和浮沉有了姻亲后的第一次会面,芒山从褚公府带回消息,“公子,夏至姑娘说,五姑娘约您在苗家坊见面。”
说毕,芒山再补上一句,“公子能带上卑职吗?”
达道知道,芒山一听夏至,魂都丢了。
苗家坊是梁京城内有名的苗家菜系,这里盛产贝壳、河蚌等物。
有炙、煮、蒸等做法。
当然,这里也是梁京正规的男女相约之地,有了姻亲的男女,可在此地相约会面。
品茶吟诗。
观山赏雨。
达道去时,浮沉穿一件白色褙子,长发垂背,用一根白繻带扎紧,左边发髻上别了小珠花。
达道掀起帘子进去,有小厮在门外悬栏处挂了“达”和“褚”二字。
多日不见,浮沉瞧见达道,心里宽慰不少,“书元哥哥可带了芒山来?”
达道指指远处的会厅,浮沉戳戳夏至。
夏至行了礼,一脸娇羞地退出去。
阁内,达道瞧见浮沉的手腕上留的疤,心中一紧,“经此一事,你父亲也算是保住了官位,虽说成了从五品,但陛下并未给褚大人官职降级,也算是能够自求多福了。”
浮沉:“这些自然都是好的,此事没牵连褚家,我那些已经出阁的姐姐们也都并未牵连。这样,便是最好的。”
达道一笑,“那你还担心什么?”
浮沉一皱眉,“我担心我自己。”
达道好奇,“为何要担心你自己?”
浮沉皱眉、长叹,“你在宫中这些日子,难道都没听到那些传言,说我虽为母伸冤,可我却成了歹毒、不择手段之人。这梁京,人人都说褚家五姑娘如何算计,如何亲手惩治恶人,如何厉害。这些酸话,你难道没听到?”
达道一听,更好奇了,“你可是褚浮沉,这些虚名,你何曾怕过?”
达道再一想,觉得不理解,“只是,我竟不知,筹划为母报仇伸冤这事,竟成了旁人口中的不择手段。如今这世道,竟成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人人都能对着别人的伤疤品头论足。他们议论、诽谤,都只是表面功夫罢了,真正心里委屈的,只有自己。”
达道再宽慰浮沉,“这些事莫要再记挂,都是子虚乌有。”
浮沉:“我不怕,但我如今,和你家可是有渊源的。以往他们只会说,是褚家姑娘歹毒,现如今我可又多了层身份,达国府公子未过门的娘子。”
这个名头,达道颇为满意,“无趣至极,外人就算说你是头母老虎,这达国府娘子的身份,你逃不掉。”
浮沉一笑,“是是是,我知道书元哥哥从不会在乎这些,可……你母亲的心思,我这个未过门的儿媳,还是要多虑几分的。”
提起梁愫亚,达道眼神变得黯淡,“母亲……母亲那里不会有事的。”
浮沉故作释怀地一笑,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担忧。
离开苗家坊时,芒山经达道提醒,特意备了一辆水碧色双马车。
浮沉戴了帷帽出来,被达道扯进了马车内。
这马车,只有两府有姻亲后,男女才可乘坐。
马车两侧挂着达家和褚家的牌子,以此示意路人,此马车内的二人,乃是有姻亲相定,男女同乘一辆,都在规矩内。
芒山:“公子可还满意,这可是全梁京城最贵的双头马车了。您瞧这满梁京的巷子都是青色的,要么是黑色的,唯独咱们这个是水碧色,独一无二,绝对是亮眼!”
达道心满意足。
浮沉一脸纳闷,“为何要坐这丑死人的马车,这色,太丑了。”
达道扬嘴,得意一笑,“无妨无妨,丑不丑不要急,要紧的是炫耀。”
浮沉一愣。
达道凑过来,一脸坏笑,“炫耀褚、达二家,终成姻亲。”
浮沉恍然大悟,没想到这位面冷的公子,竟然好这一口。
果然,这辆水碧色的马车高调挨着每条巷子逛了一遍后,梁京的女眷口中,都在说:“这达公子倒也不嫌弃褚家那五姑娘的歹毒,竟高调逛街,还乘坐双马车,生怕旁人不知道她是他们达家未过门的娘子。”
有些爱慕达道多年的闺阁姑娘们听到此事,各个哭得梨花带雨,“达公子玉树临风,至今连个通房都没有,这些年我守了这么久,竟落了空。”
更有甚者,将浮沉视为眼中钉,觉得是她,抢了她与达国府的姻亲。
但这可是陛下赐婚,姑娘们也只敢在心里嘀咕,不敢造次。
一时之间,梁京的女眷们一片哗然。
褚家的事,传得满梁京城都知道。
郭国府内,浮湘听着婢女之水说完外头的传言时,整个人都险些吓傻了。
原来那几日褚府闭门谢客,竟是府中生出了这么大的事。
她有些庆幸褚家的事只严惩了几个下手的,并未因此牵连到她身上。
又有些感叹自己阿娘的命运。当初尤氏还是她阿娘瞧着此人可怜,才好心将她买到府上的。
现在看来,她阿娘当初是买了个贼人,如今陷害的褚家不得安宁。
之水:“梁京那些官眷说归说,可提起五姑娘,都是后怕的。说她一己之力,拉垮尤外室,虽说是为母报仇了,可到底也是连累了老爷。”
浮湘把酒盅摆好,“自然是要说她的。她虽报了仇,尤氏也落败了。可谁能抵得过‘人情’二字。以前曾与尤氏交好的那些夫人,如今瞧见尤氏败了,碍于面子,自然是要先把恶毒之事贴在五妹妹身上的。虽说,我们都知道她为保住褚家,不伤害无辜,可旁人谁管这个。这人的鼻子底下都长了一张嘴,没人能管住这嘴。”
“五姑娘虽和达国府攀上了亲,还是陛下亲赐的,这些殊荣,岂是旁人能比的。可也正是因为她的尊贵,她斤斤计较一事,就会被人诟病。毕竟,尊贵之身,在这些贵妇面前就是大方得体的。即便是报仇,都得怀揣着一颗善良、容忍的心。”
浮湘起身,“可这些,在五妹妹身上都没有。不过她做事向来如此,这些个名声还是什么的,她也不在乎。”
正说着话,郭忧从门内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娘子啊,明日早起咱们就回外乡去,前些日子我回了一趟,把梁乡的宅院都安顿妥当了。该备的都已备好。今日一过,守闺日也就过了,今晚再去拜别一次父亲母亲,这郭府的礼数也就周全了。”
浮湘一听要走,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自她嫁进来,郭家那位雷厉风行的婆母,好像待她很是宽厚。
这位婆母,浮湘早有耳闻,梁京内宅的悍妇,郭囿的前位娘子齐思淼,就是被这婆母活生生给折腾得和离了。
这婆母早年还和尤氏有过争筷一仇,这些年她就没瞧上过尤氏。浮湘本以为,当初她会阻拦郭忧娶她进门。郭忧是庶子没错,但他可是国府庶子,自然比别的公府嫡子待遇都好。
可谁曾想,这位郭婆母,在她进门这些日以来,却是待她出奇的好。
丝毫不为难她,还准许她免了每日的晨昏定省。
浮湘心里嘚瑟,猜测着这婆母准是觉得她嫁了庶子,过了礼数日后还会远离梁京,自然是不想与她争执的吧。
过了晌午,郭忧带着浮湘去了主院。
郭国府坐落在达国府上巷内,挨着达家。
郭老爷喜竹子。早年定府邸时,请风水先生算过,郭家一脉子嗣单薄,前后院栽种竹子,能固根基,稳家底。
故而整个郭家,都在一片绿荫的竹林中。
就连藤椅和藤凳,都是用竹子做的。主院两侧,还修缮了四五间竹屋,夏日乘凉的长廊,挂了白纱。
有风吹起时,分外好看。
浮湘进门时,看见那竹廊下吹起的红纱帘时,就觉得郭国府与褚家完全不一样。
褚家的格局是中规中矩的梁京“中”字格局。
而郭国府,更像是诗情画意下的仙境。
有时早起浓雾未散,走在竹廊下,更是一番别样之景。
浮湘跟在郭忧身后,穿过吹起的白纱帘,穿过竹廊,到了挂着匾额的“云上听雨”阁门前停下。
郭忧先进去的,浮湘尾随跟在身后。
这是郭家正厅,陈设都很严谨,从东侧到西侧,为文房四宝的陈设,还有宫中赏下来的玉赝壶和对立瓶等。
郭王氏和郭老爷都坐在正上位,见郭忧进来,拉拢着脸,气氛诡异。
郭忧端庄地行了礼,“父亲母亲安好,儿子与儿媳的守闺日今晚就过了。因公事在身,任务繁重,故而明日早起,儿子就要带着浮湘回梁乡去。今日来特来辞行,拜别父亲母亲。”
郭王氏浅浅一笑,端着热茶。
热气腾起,遮住了她的脸。
郭老爷微微欠着身子,“你要离府,自是为着公差,也不敢让你久留几日。只是,你这位娘子是我郭国府明媒正娶的娘子,怎能跟你去那苦寒之地。”
浮湘一听,以为是郭老爷跟自己客气,她缓缓站出行了新妇礼,“儿媳与官人刚过守闺日就要离府,实在是没有礼数。只是官人公务在身,也不便久留。爹爹放心,儿媳不怕梁乡苦寒,去了自会守好本分,善待下人,好好打理梁乡内宅。”
郭老爷再不言语,把眼神瞥向郭王氏。
郭王氏笑笑,放下茶盏,擦拭着嘴角,“浮湘啊,你自进到我郭家,可有恪守规矩?可有谨言慎行?”
浮湘愣住,“婆母此话,儿媳不懂。”
郭王氏再不言语。
一旁的郭老爷开口,“自你嫁过来,虽是个庶女,可你的性子,一点都不像是公府养出来的女儿。每日的晨昏定省,你没有遵守。守闺日都没过,家中宗祠的香火都没燃尽,你就自个先破了这规矩。不给婆母每日敬茶,不听长辈训话,这是何为?”
这一番话,让浮湘没预想到。
每日的晨昏定省和敬茶一事,可是她进门那一日郭王氏摁着她的手,亲口说的。
“爹爹,此事不是这样的啊。儿媳刚来那日,婆母就说府中事务繁多,又没有妾室帮衬着,故而省去了很多规矩。儿媳的晨昏定省,都是婆母同意,儿媳才没去的。”
郭王氏一脸无辜,“天地良心啊,我可没有说这样的话。你早起不来,性子又懒惰,来了几日,都是晌午了。我见你实在困乏,又是新妇刚进门,故而也不敢扰了你的清梦。都说婆母难做,我自然是警醒的,一切都顺着你,依着你。你说不想去主屋并桌吃饭,我给你单设饭桌。婆母做到我这个份上,当真是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时候,浮湘才醒悟了。
原来之前的一切都是假象,所有的婆媳和睦,全都是演出来的。
眼前的这位婆母,从一开始就在算计她。
省了她诸多烦琐事,现在反过来又说她是懒惰所致,没有规矩和教养。
浮湘尴尬站在那,此刻,她只想速速跟着郭忧逃离这个吃人的郭国府。
郭老爷起身,甩着茶杯,“郭忧,你在梁乡有公务在身,明日就启程。只是你这位娘子,乃是我郭国府的二娘子,不能跟你去梁乡。得好生养在咱们郭家,不能跟着你去梁乡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