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是林氏生的。
她刚出生时,后背有胎记。
老太太向来很迷信,玉簪满月宴时,她就曾暗中请来过一位女道士,瞧了她后背的胎记。
女道士说,“这孩子,乃是贵命。所谓贵命,将来都是能助府上高升的命。”
老太太和林氏都很高兴。
本来林氏生了好几个儿子,玉簪生下来,整个大宅还是没有嫌弃是个姑娘。老太太一听道士的话,把玉簪捧在手心里照顾着,生怕她磕着碰着。
自满月宴过了后,老太太和林氏都以为玉簪将来都是能进宫为妃的。
梁京城姑娘的贵命,一般都会与皇城扯上关系的。
玉簪打小就在女子学堂插花、斟茶、仪态一个都不落下,且她又很聪明,是学堂中拔尖的好。
走路倒茶都很稳。
小小的年纪,能对诗,能作画。
琴棋书画都略知一二。
等她到了十岁时,梁帝五年一次的选女入宫开始了。
玉簪闭门在闺房练了一年,终于等来了这个时机。林氏把她打扮好,打算把刚到年纪的玉簪送到宫中去参加选女。
林氏和老太太为了让玉簪早几年入宫,还专门把玉簪的年龄多加了三岁,册本上写的是十三之龄。
可惜,这点小心思,最后还是被检官给查出来了。
大宅落了个伪造的罪名,而玉簪永远被划出选女之名了。
老太太和林氏筹备多年的计划落空了,进宫的路只有这一条,还没开始就被堵死了,往后可如何是好。
老太太很纳闷,“可她就是贵命啊,为何会这么个结局,难道是我们操之过急了?”
林氏也慌了。
那时候大宅还是很有底气的,这二人都以为手上握着一张王牌,从来都不指望国府帮忙。
老太太以为玉簪就是大宅的福相。
难道真的是自己操之过急的原因?
再说玉簪,她自打记事以来,就从未活得开心过。自她懂事以来,她就被母亲和祖母绑着脚学站立,吊着手臂练仪态。
有时若是犯困了,她常常都会被罚跪在祠堂、抄《女录》。
在学堂中,她从未真正想过,这些背负的枷锁,让她唯有离开大宅去学堂的时候才能稍微轻松些。可老学识对她很严厉,每晚她都是最后走的,要练字,要对诗,还得作画。
玉簪从未笑过。
她背负的太多了。
十岁那年,小小的她和一众入宫选女的姑娘们站在一排,到了检官跟前,她从高桌背后钻出,老老实实地站着。
检官问她,“今年几岁了?”
那是玉簪,第一次撒了谎,“十岁。”
检官愣住,“当真是十岁?”
玉簪胆怯地点头。
她知道,她撒谎了。
临出门上马车前,祖母和母亲再三叮嘱她切莫忘了说自己的年龄。因为这些检官都是临时走过场的,只要旁边的陪官察觉不出什么,老太太打点的那些小关系都能用到。
可玉簪还是说了实话。
检官也没法再伪装下去,只能和陪官一同仔细检查,最后查出大宅谎报姑娘年龄。
过了几日当老太太得知玉簪撒谎了,命人在祠堂好好打了她。
小小的玉簪很怕,她在大宅的眼神从来都是害怕的,没有一刻放松过。老太太和林氏为了让大宅也能和国府一样搭上宫中,成为皇戚,对玉簪可以说从未放弃过。
小玉簪除了在大宅,闲暇时她常去的地方就是国府。
本来她去国府老太太是很厌烦的,但一想国府是皇戚,且梁愫亚又经常进宫,说不定哪天心情好带着玉簪进宫,再被哪位皇子或者是被陛下瞧上。
所以玉簪去国府的事,老太太是应诺的。
梁愫亚膝下没女儿,见了像玉簪这样肉嘟嘟又矜持懂事的姑娘自然是喜欢的,玉簪也是每次到了国府,才觉得那里是家。
达道和达识很宠爱这个小妹妹,带她骑马射箭。
刚巧那段时间达道在府中的日子多些,也经常教玉簪下棋。
日子久了,玉簪渐渐依赖上了梁愫亚。
有一次玉簪是过完年,梅花开败时去的国府,梁愫亚给她做了新衣裳,在她脱下她的衣裳,挽起她的袖子,瞧见那鞭打在手腕上的伤疤时,梁愫亚当场就愣住了。
一道道青紫的伤疤,有的还有轻微的裂痕。
梁愫亚一时语塞,她缓和了半天,抚摸着那些伤疤,一脸的心疼,“这是谁打的啊,你这才多大啊,谁敢在大宅这样打你?”
这如果是她的女儿,她疼都来不及呢,怎么舍得这样来鞭打呢。
玉簪像是已经习惯了,“婶婶别哭,我没事。”
梁愫亚忍着泛红的眼眶,“你得老实告诉婶婶,这些都是谁打的,你可是大宅的嫡姑娘,谁敢这样打你,婶婶去给你做主。”
玉簪第一次听到有人维护她,心里一阵暖意,“是母亲和祖母打的。”
“……”
此刻的梁愫亚,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她把玉簪揽入怀中,轻轻地拍着这个身子娇小的姑娘。
她也没办法,大宅的事她很少插手,这个姑娘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玉簪十二岁时,林氏和老太太又给她看中了四皇子。
四皇子梁骐是皇后娘娘所生,当时梁骐是众位皇子中最出众的,且在狩猎时救驾有功,很受梁帝喜欢。
梁帝常常带着四皇子。
林氏想着玉簪也出众,打算寻个合适的机会,让玉簪和梁骐相识。
那是梁京城内最热的夏暑,冰井务的人满梁京城发解暑的冰铜,在夏署最热的节气中,梁帝为求一避暑之地,带着梁骐一行去了挨着游河不远处的琴山避暑。
巧的是,十二岁的玉簪被选为此行中的随音女。
也就是为梁帝在琴山负责琴艺助兴的音女。
这是老太太费尽心思弄来的名册,她告诉玉簪时,玉簪慌了。
她知道,一旦她去了,许是再也回不来了。有时候她甚至怀疑,她是林氏亲生的,为何林氏待她就像是一个卖艺的,只知道让她抛头露面地去与宫中勾结、寻机会,从未问过她想要什么。
玉簪也知道,生在这府门中,女子的命运到底是不如能建功立业的男子安稳。
男子可以科考,可以改变仕途。
哪怕是庶子,只要在朝中有功,照样可以荫封、可以立功。
再瞧女子,只能被困在内宅,或者一生被困在宫中。
玉簪在临行的前一晚,偷偷去了国府。
她去找梁愫亚,刚巧达道在府中,“母亲进宫去了。”
达道又瞧玉簪神色慌张,像是有事,便把她带去了暮兕斋,“何事寻母亲?”
玉簪跪在达道面前,她再也没忍住,因为她知道,面前的这位书元哥哥或许是能救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她必须得抓住。
玉簪把她在大宅所有的事全都一一说出。
达道全程无一丝表情,直到听到选女和明日当音女这两件事时,他的眉头紧缩,神色有些不妙。
玉簪:“求哥哥一定要救救我,当了音女,即便在琴山无事,可哥哥也是知道的,音女是要跟着宫里的人回去的。去了宫中,要么是当宫女,要么是被哪个皇子看上当个侍妾……”
玉簪一脸的失望,“妹妹死都不会进宫去的,求哥哥一定要救救我。”
她连着叩头。
达道拉起她。
这是内宅事,他能做的,只能是替她隐瞒这一切,别的办法她还真的没有。
就在他还想法子时,外头有婢女回禀,说梁愫亚回府了。
达道计上心来,“玉簪,你听我的,去找你婶婶。你婶婶定会有法子的。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也别让你婶婶知道我也知晓此事。你先寻婶婶,若是婶婶没别的法子,你再来找我。”
玉簪擦拭干净泪,连连点头。
她又找到梁愫亚,把这些事再说了一遍。
梁愫亚听到一半时,就打断了玉簪的话,一脸的愤怒,“这老太太和你母亲真是被猪油蒙了心,咱们陛下是什么人,那可是天子,为百姓受灾可以几月不入睡,亲自去受灾的地方监督的君子。他怎么可能……”
梁愫亚心疼地看着玉簪,“你信不信婶婶?”
玉簪连连点头。
梁愫亚眼神坚定,“好,既然你信婶婶,为了长远打算,眼下只有你装傻,装自个坏了脑子,傻出了天,傻得没救了,才是最好的打算。”
“装傻?”
梁愫亚:“唯有这样,老太太和你母亲,才能对你打消念头,哪个高门贵府敢娶一个傻子。”
梁愫亚又心疼地摸摸她的脑袋,“只是就可怜了你啊孩子。”
玉簪:“不不不,哪怕让我装傻一辈子我都乐意的,我不想被母亲送进宫去,不想去当个侍妾。”
玉簪跪下,给梁愫亚叩头,“婶婶,这事只有您与我知道,好吗?”
梁愫亚拉起玉簪,“婶婶保证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达道在门外,全都听到了。
那晚自玉簪回府,到没多久达家传出玉簪疯了,再到大宅那边没了消息。
再到后来玉簪在大宅再没传出被送进宫的消息,全都达道对妹妹的暗中守护。
自玉簪回府那日,凡是挨着大宅近的郎中都被达道暗中换走了。
给玉簪每次诊脉、确诊的郎中,都是达道暗中安排好的。
达道很暖也很小心,对玉簪每次去国府时的态度,和见了她就假装躲起来、怕她的小动作都表现得很好。
他用自己的细心,认真地守护着梁愫亚和玉簪的秘密。
玉簪这些年才得以在大宅安稳,再无人去打扰,她才能安稳地活到现在。
这便是,玉簪身上所有的秘密了。
而玉簪也知道,达道对她的守护。
浮沉进门时,玉簪就混在人堆里。
她看到盖头底下的浮沉,虽不知她长什么样,但见达道合不拢嘴的神情时,玉簪就知道,她的书元哥哥肯定爱惨了这位新嫂嫂。
浮沉过门第一日,她终在朝兕厅见到了这位新嫂嫂。
果然是生得好看。
玉簪试探浮沉,达道虽知道玉簪不是真的疯了,但他在见玉簪推浮沉时,还是去护住了浮沉,而冷眼了她。
那时候她也清楚,达道这样做,一是为护住浮沉,二也是为护住她。
如果达道对她的这些动作无动于衷,那才会让旁人看了起疑呢。
现在,浮沉站在她面前,她还觉得有些尴尬。
玉簪行了礼,“嫂嫂。”
浮沉后退几步,她还是有些怕怕的。
毕竟初见时就推了她,再见时得知她有些痴傻,她多少还是怕,“你喊我嫂嫂,可我又比你小,不如你喊我浮沉可好?”
玉簪赶忙摆手,“不不不,嫂嫂既是嫁给了书元哥哥,自然就是我嫂嫂。”
浮沉尴尬地笑笑,她也不知这个傻姑娘叫她来做什么,“不知玉簪姑娘唤我来可有事?”
浮沉已经打算溜走了。
玉簪:“嫂嫂进咱们达家已好些日子了,我也从未与嫂嫂说过话,今日趁着家宴,想与嫂嫂说些话。”
浮沉觉得奇怪,这个玉簪,怎么和平时看起来不太一样。
今日看着很是稳重啊,一点都不像脑子不清楚。
浮沉猜测,难不成是一阵一阵的?
玉簪见四下无人,也不打算再装着了,她轻轻拽过浮沉的衣角到一边,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嫂嫂,我母亲和祖母,并非看着像表面那样好。祖母现在老了,一入夜眼睛不好,身边伺候的婢女也都是母亲身边过去的。有好几次,我都发现母亲在祖母的床榻边撒蚕豆粒,再在这些蚕豆粒上放上矮凳。”
浮沉此刻已经懵住了。
她不知玉簪说这些事是为何,也不知她是傻话还是真话。
而玉簪说得这些,是她这几月仔细观察出来的小秘密。
林氏想绊倒老太太。
表面的婆媳和睦,表面的以老太太为尊都是假的,自老太太从老宅回来,林氏的管家权就被收走了。她在大宅以前可是内宅管事的,现在虽然也是管事的,可掌管钥匙权被收走,顿时觉得老太太成了障碍。
而每次一到夜里,老太太摸着烛灯起来之前,那些蚕豆粒,都被玉簪悄悄地扫干净了。
她算是第一次正式见浮沉,就把这些事都告诉了浮沉。
是因为她对达道的信任,以此延伸她很信浮沉。
她对浮沉,毫无保留。
她更是知道,老太太和林氏屡次三番联手陷害浮沉,只要是大宅那边的任何事,不管对浮沉有没有用,她都想告诉浮沉。
说完这些,她再行了礼,退下。
浮沉立在那,脑子是空白的。
蚕豆。
矮凳。
绊倒。
这些事,为何这位玉簪姑娘要告诉她呢?
对她又能帮到什么呢,还有这个玉簪,她到底,是真的疯了,还是在装。
浮沉一时之间,理不清这些了。
浮沉还在原地想,月儿就急匆匆跑来,拽着浮沉就往朝兕厅走,“姑娘快些过去吧,里头都要吵起来了。”
“为何?”
月儿:“老太太让夫人给她端茶,夫人把茶端过去,大夫人故意使绊子,让咱们夫人跌倒了,老太太就责怪夫人失了礼仪。”
浮沉速速往屋内走。
到了朝兕厅,浮沉一瞧就知,这保准是这老太太和林氏一起作孽,来国府惹事的。
这一次,浮沉可不打算再袖手旁观了。
她进去,只见茶杯摔在地上,达道在前面站着,梁愫亚站在达道身后,达麟坐在一旁骑虎难下。
这怕是,一番大战刚结束。
浮沉进来,装作什么都不知地上前,“哟,这是怎么了,谁又惹着祖母生气了呀。”
浮沉弯腰打算去捡,达道拉起她。
达道上前行了礼,“祖母,您自老宅子回来,咱们达家可是惹了不少闲言碎语。今日祖母来国府参加家宴,是我们国府的荣光。可祖母您倚老卖老在这拿母亲惹事,又是何意?”
达道的这番话,惹得达麟都为之一怔,“荒唐!”
之前达道忍着这些情绪,为的就是不想让此事闹大,想给老太太留一点颜面,可现在,他是懒得再留这些颜面了。
达道:“祖母和我们国府到底是分了家的,很早之前祖母就把自个名册下的嫁妆和财产全都带去了大宅。这几年祖母在老宅子,父亲母亲待大伯和大伯母都很好,什么都给大宅留着,每年备礼都是双份。怎的,现在祖母回来了,顶着这国府老祖宗的名义在这又兴风作浪地来折腾我们国府了。”
达道说得客客气气,一脸的轻松,“既是已经分了家,祖母来国府就是客,就得尊着国府的规矩来。祖母如果觉得这个客做得不舒服,怪别扭的,以后还是少来的好。”
浮沉眼睛都亮了,此刻的达道,简直是放光啊。
老太太此刻坐的还是主位,她一脸的愤怒,指着达道,想骂几句,还张不开口,“你有能耐了!”
达道:“祖母,孙儿再有能耐那也是父亲和母亲教导有方,孙儿可从未在祖母膝下过。祖母当年与我们分了家,这梁京城谁人不知,一旦分家,主是主客是客,母亲是您的儿媳,但也是国府夫人,是梁京长公主,不容祖母对她有所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