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羌的皇城相较于大闰皇宫的富丽堂皇,少了一分奢华,却多了一分厚重。
走在皇城的石板路上,当归习惯性地摸了摸左耳的金环——这是北羌人的习惯,男子耳佩环,女子手佩腕,而根据地位的高低则又分了金银铁铜的材质。
虽然已经在北羌待了这么多年,但当归还是很讨厌耳朵上的坠物感觉。
行走在夜间的皇城中,除了自己的脚步声便再没有其他声音——这空荡荡的皇城,空荡荡得像是个陵墓。当归经常会觉得皇城也许是个大大的囚笼,里面只囚禁了一个人,那就是北羌大王,耶律解甲。
偶尔会有值宵禁的卫兵举着火把靠近过来,待当归亮了亮代表岐黄社身份的腰牌后便又走远了。若要说最得北羌大王信任的人,既不是深得盛宠的权臣,也不是战功显赫的武将,而是岐黄社这一批北羌大王的“私军”。当归加入岐黄社十年,在这十年里凭借自己的武艺一路爬到了“回天”的位置,这个在北羌百姓口中如传说一般的位置,它不仅要求武艺达标,还必须身家清白——因为“回天”最主要的工作便是在暗中守护耶律解甲的安危。
自收到来自大闰的密牒已过七天,今天终于是轮到了当归值守,他现在就是在去“换班”路上。
那封密牒——或者说字条更合适,只有短短四个字,但没有人能比当归知道它背后所代表的意义有多重大。
皇城石道上的行灯并不紧凑,导致道路显得有些昏暗,当归微微埋着头,数着脚下的步子。在数到第三千步时,当归抬起头来,面前是一座偏殿。
书殿。
北羌人确实不如闰朝人会取名字——当归在心里想道。
每晚的这个时候,耶律解甲都会在书楼处理政务。
当归顺着阶梯走上去,对守卫点了点头,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再轻轻带上了门。
书楼的四壁全是两人多高的书架,上面摆满了藏书典籍,其中多数都是来自大闰的。耶律解甲就坐在书楼正中的软塌上,腿上盖着一条薄毯,身前是一张小几。
当归的脚步很轻,细不可闻,依照习惯走向墙边的阴影中。
阴影中同时也走出了另一个人,他冲当归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往殿外去了。
当归目视着那人出了门去,然后才重新把目光落到耶律解甲身上。
一切与往常无异。
书楼里重归寂静,只有耶律解甲翻书的声音偶尔传来。
当归算着时辰,此时离耶律解甲前去就寝还有一段时间。
他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轻轻来到耶律解甲身后,开口道:“王。”
耶律解甲翻书的手顿了顿,回过头来,眉头微皱,似乎颇为不满在这时被打扰:“嗯?”
当归迎上耶律解甲的目光与他对视着,嘴唇轻启:“我要走了。”
“走了?”耶律解甲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去哪?”
“去我来的地方。”当归的眼神如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耶律解甲皱着的眉毛又深了一分:“你……来的地方?若是本王没记错,你父亲是我大羌儿郎,母亲是闰朝人,后在闰朝家破人亡,父母横死,你才被卖到大羌,你无父无母无家,你要回哪里去?闰朝?”
当归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耶律解甲。
“哼,”耶律解甲哼了一声,“忘了岐黄社的规矩了?”
“既入岐黄社,与前生再无瓜葛。”当归的声音淡淡响起。
“知道就好,”耶律解甲摆了摆手,把桌上的书翻过一页,“此事不要再提,做好你该做的事。”
“我……”当归张了张嘴,声音里没有丝毫感情,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我现在就是在做我该做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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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北羌的势头这么猛,闰朝几乎是被打得连招架之力都快没了。”
东海,鬼见愁总坛。
杀心殿后的断崖边,司空雁命人凿了一副石桌石椅,就摆在悬崖边上,从这里眺目远望,只有一望无际的大洋。
断崖上风很大,吹得司空雁披散开的头发不停舞动,石桌上温着一壶酒,此时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壶下的炉火。
老当益壮的浪淘沙傅一然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笔直得如一杆标枪。
阿三坐在司空雁对面,望着大海的方向,双目无神,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听见司空雁说话,便随口应道:“这样还不好吗?朝廷越早被北羌铁蹄踏破,我师傅师兄们的仇也就越早能报。”
“不不不……”司空雁咧嘴笑着,“这样当然不好。”
阿三一愣,回头看过来:“什么意思?哪里不好?”
司空雁继续笑着:“这样下去只会让北羌一家独大,闰朝其实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羸弱,如今被打得这么惨,原因很多,比如戚宗弼对我太过信赖以至于落了圈套,从最开始的合兵而站便是错的;再比如说北羌提前得知了闰朝的战术,当然这也是我做的;再比如说闰朝现在可谓是内忧外患,外有北羌来势汹汹,内有各地揭竿不断。种种原因加起来,才有了如今闰朝疲于应付的一幕。闰朝已经快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就真让北羌打进京城了。到时候北羌再无可遏制他之敌,你以为我们就好过了?”
阿三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盯着司空雁的眼神就想一条毒蛇盯紧了猎物:“我可不管你的什么计划谋略,我只知道你可是答应过我……灭闰朝。”
“哼!”傅一然冷哼一声,上前一步,整个人的气势朝着阿三压了下来。
阿三双手猛地撑住了石桌,努力地想要站起来,冷冷盯着傅一然,直到双臂都开始微微颤抖了都没有退让。
傅一然冷笑一声,再次上前一步,身周的气势仿若凝成了实质。
“轰——”石桌轰然倒塌,碎裂一地。
阿三力气突然使到了空处,只觉心口一闷,情不自禁连退数步,嘴角溢出血来。
司空雁摆了摆手,傅一然退回了原处。他说道:“莫急莫急,我又没说不帮你报仇。”
阿三额角的青筋抽了抽:“那你什么意思?”
司空雁揉着眼角,似乎在苦恼该怎么给他解释,半晌后他一摊手:“跟你说你也不明白,这般,你就当我还没玩够——这个理由可好?”
阿三冷哼一声:“现在北羌兵临城下,难道你能让他退兵不成?”
司空雁摇着头:“退兵?不,退兵太慢了,我有更快的办法。”
“什么办法?”阿三眉头一皱。
“呵呵……”司空雁眯起眼,眺望着远处的海天一线。
“……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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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解甲听见当归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心中骤然泛起一丝警觉,下意识回头看去,却只看到一抹幽光袭来!
幽光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一瞬间便再次隐没在了黑暗中,只有一颗人头冲天而起,飞到最高处时又开始下落。
当归左手抓住了耶律解甲的后领,不然他身体倒下,右手一捞又接住了下落的头颅。
扶着身体缓缓靠在软塌上,提着头颅的头发,把头颅端端正正摆在了桌上。
做完这一切,当归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不慌不忙往脸上涂抹着,然后脱下外套,里面那件衣服与之前出去那人竟是同一个样式,再看他脸上,一番易容后,赫然便是之前出去那人的模样。
当归收拾妥当,来到门口,推门而出,门口的两名守卫下意识看过来,当看到当归时又是一愣,还不待反应过来,只见当归手臂一晃,两名守卫已然被一刀封喉,血尚未喷出来当归便拖着两人进了殿去。
片刻后,当归只身一人出了殿来,施施然往皇城城门去快步走去。
有岐黄社的身份打掩护,一路畅通无阻,当归几乎是掐着时间出了城门,他在心底估算了下时间,差不多是耶律解甲就寝的时候了。
出了皇城,走上元阳城的街道,钟鸣声就这样突然响彻了全城,紧接着,城中百姓,或茫然,或悲怮,或无助,纷纷走到了街道上,面朝皇城跪了下来,无数人失声痛哭。
当归面无表情,转身走进了巷子里,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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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北羌人?”坐在阴影中那人问道。
少年摇了摇头:“我是爹是北羌人,我娘是闰人。”
“怪不得,”阴影中传来声音,“那就你了。”
少年半跪着,目光盯着地板。
“知道要让你去干什么吗?”
少年点头:“知道,去北羌。”
“去北羌干什么?”
“杀人。”
“知道杀谁吗?”
少年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不知。”
地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似乎是阴影中那人挪动了身躯,他说道:“我要让你去杀……北羌最大的那个人。”
少年这次没有犹豫,点头道:“是。”
“但不是现在。”阴影中的人咳嗽了一声,“听说你的天赋根骨是这一批家虎里最好的,再加上又是一副北羌人的面貌,这任务你当之无愧,过去以后,鬼见愁在那边的谍子会把你弄进岐黄社,也会给你个清白的身世,然后你就只需要等着就行了。”
“是。”
“然后……”阴影中那人似乎靠近了些,声音在身前响起,“等什么时候让你回来了,你就……杀了他。”
少年重重点头:“是!”
“抬起头来。”那人吩咐道。
少年抬起头,看到的是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看上去三十岁左右,只是面色有些苍白。
“你的词牌是什么。”男子问道。
少年张了张嘴,缓缓说道。
“归去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