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照院子外的马车前,戚宗弼裹了裹衣服,也不急着上马车,似乎知道苏亦跟了过来。
果不其然,脚步声靠近,苏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还是戚相手段高明,三言两语便破了僵局。”
“算不上手段一说。”戚宗弼无甚表情,“只是拿捏住了剑气近讲道理的性子而已。这事若是交由立之出面,只会比戚某解决得更好……只是立之好像并不愿意,反而乐见其成。”
此话说完,戚宗弼已然转头,双眼古井无波凝视苏亦。
苏亦微微笑道:“并非立之不愿开口当这个和事佬,只是当不得罢了。”
戚宗弼却也不恼,反而肯定地点了点头:“言之有理,毕竟……陛下还是情愿见到你我相争的。”
说到这里,四下无人,戚宗弼顿了片刻,自嘲般笑笑:“世人皆道朝官好当,却不知天子心思难测。立之,如今的你,可曾体会当年戚某半点?”
苏亦微微一笑,表情不变:“早在两年前陛下收回东厂职权时便有体会了,只不过,陛下终究不是先帝。”
戚宗弼一愣,他眨了眨眼,片刻后摇头:“但愿如此。”
二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戚宗弼思虑良久后,叹道:“立之的话不无道理,陛下毕竟不是先帝。先帝虽贤德,却乃守成之君,如今陛下年壮,锐气勃发,立之正可借此锐气,大展心中抱负。”
苏亦抿嘴笑着,朝戚宗弼拱手:“借戚相吉言。”
戚宗弼不知想到了什么,又一次深深叹气:“结党者,向来为天子所不喜。但纵观历朝历代,此象从未断绝,似乎只要在朝为官,总是会不知不觉就走到这一步上来。”
苏亦静静听着,并未打断。
只听戚宗弼继续说道:“今日这事在剑气近这里算过去了,但对戚党来说却无异于下了重刀。今日戚某当面,却还是为了剑气近这个外人折了张宗正的颜面,戚党这一脉这些年下来,已有离散颓败之象,苏党本就势大,待今日这事发酵,只怕更是加快了戚党颓势。戚某老了,立之却还年轻,待戚某告老,戚党也必然随之灰飞,立之怕是该早些考虑以后了——届时朝堂上苏党独大,陛下又会怎么想?”
苏亦听完,面不改色道:“不瞒戚相,立之早有计较。”
戚宗弼面露诧异,似乎没料到苏亦居然真的有了考虑,忙问:“立之打算如何为之?”
苏亦却道:“待戚相辞官卸任,自会见着。”
戚宗弼气笑:“立之激我?”
“不敢。”苏亦正色道,“只是此计长久,纵横深远,上至一品大员,下至市井走夫,实非一旬半载可为之。”
戚宗弼惊疑不定,却听这话里的意思就有些大逆不道:“什么意思?莫非你想……”
话未说完,又被苏亦打断:“戚相不退,许多地方立之便伸不进手,纵有再大抱负,也无能为力。”
戚宗弼大惊:“苏立之,你如今的权势还不够大吗?难怪激戚某辞官,原来你早早便把主意打到戚党头上来了!你究竟是想作甚?诏令百官,以挟天子?!”
苏亦摇头道:“非也,大闰永远是天子的大闰,立之从未想过要行大逆不道之事,只是戚相有一句话说对了——立之的权势还不够大,要想实现抱负,立之唯有把手伸长到每一处去,不仅仅是朝堂六部,甚至是各行各业,商贩,农佃,船户……这些立之全要抓在手上。”
戚宗弼双眼圆睁,他下意识惊慌四顾,确认四下确实无人后,压抑着声音低吼:“苏亦!你这是在找死!陛下岂会容你?!大闰岂会容你?!”
苏亦沉默了,把头低了下去,盯着脚下的土地。
戚宗弼喘着粗气,似乎还未消化刚刚听到的东西。
许久之后,苏亦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就是你我的相同之处,但亦是你我的不同之处。”
戚宗弼皱眉看向苏亦,但苏亦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一国之地,需要天子。但你和我一样,认同的只是天子,却从不是陈氏。”苏亦一开口就是要杀头的话,“他也可以是张氏李氏周氏,随便是谁,只要他在那个位置上。”
“戚相真正为的是大闰,你要大闰昌隆,国运永存,所以为了解决北羌,你不惜携百官逼谏先帝,哪怕先帝闻得战报,急火攻心暴毙,戚相也敢不顾诏令,铁了心要先打退北羌。”
戚宗弼呼吸变得更加粗重,额际青筋暴起,眼角发颤。
“但你我的不同之处就在于,立之为的,既不是天子,亦不是大闰。”
“……而是百姓。”
“是先有国才有天子,还是先有天子才有国?”
苏亦低声一笑:“非也,是哪里有百姓,哪里才有国。”
“天子可以换,国号可以改。但唯有百姓,才是立之心中大抱负所在。”
戚宗弼无端想起当年与叶北枳同车时那番辩论,脑子灵光一现,下意识脱口而出:“大同?”
苏亦摇了摇头:“不敢妄图大同,但立之仍想尽力一试,谋出个真正意义上的太平。”
戚宗弼嘴角抽了抽,似是觉得有些可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荒谬,幼稚,痴人说梦……这些全凭你一张嘴自然是说起简单,但真要做来,恐怕不仅仅是困难重重可以形容的,不止是陛下不容你,朝堂百官亦不会容你,就连你口中的百姓,他们可不如你目光长远,他们只会看到近处,只知你苏立之在让他们拆屋卸瓦,要断他们活路!世间清醒者几何?你苏立之要背万世骂名!”
“所以我才说,此计长久,非一旬半载可成……也许是几世几代也说不定。至于骂名……”苏亦抬起头,目光直视戚宗弼,他轻声一笑。
“舍去此身清白,换得一朝盛世。立之不一直是这样做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