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廿二,望北关外,有马蹄声渐近。
再过上不久就该立夏了,正午烈阳下,戈壁滩已经隐隐有了些炎热的味道。
一匹骏马的影子由远及近慢慢显现了出来,视角拉近来看,马上骑着两人,一男一女。
男子身负长剑,一头长发简单地束了垂在腰间;女子面笼轻纱,坐在马后环抱在男子腰间。
正是剑气近与虞美人。
百里孤城原本那一头雪发已然不在,而是变成了有些难看的灰白色。杨露指尖轻轻拂过百里孤城发梢,柔声说道:“看来你的旧疾是真的好了,已经有黑发慢慢长出来了。”
“嗯。”百里孤城微微点头,“那点睛石药性确是极好,无愧神药之名。”
“嗯……”杨露神色有些黯然地点了点头,不再做声。
百里孤城知道她这是想到了自己一身苦修功力被霸道药性毁尽了的事,出声安慰道:“你也莫恼,功力没了可以再练,命保住了就是万幸。”
“嗯——”杨露把头靠在百里孤城背上,微笑摇头道,“不练了。”
“嗯?”百里孤城一愣,侧了侧头,“不练了?为什么?”
“嘻嘻……”杨露轻声笑了起来,手指摆弄这百里孤城的发梢,“因为……有你护着我。”
百里孤城身子一僵,脸色有些窘迫地泛了红。
杨露半天得不到回答,有些责怪地拍了拍前面男人的后背:“喂——不愿意么?”
“咳咳——愿,愿意……正该如此。”
杨露一双美目微微眯起,手指在百里孤城背上轻轻划着,妩媚道:“那奴家怎么觉得……百里公子似是不愿意?”百里孤城浑身肌肉都在发硬,肃然正色道:“杨姑娘多虑了——这,这正是吾辈的本分。”
说话间,城池已经远远在望。
两人谈话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来,任是杨露再怎么说些暧昧话语,百里孤城也有些心不在焉了。
杨露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离望北关越近,她越是能察觉到百里孤城心中的那份紧张和落寞,所有才会一直找着话题由头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但真到了此处,才知道百里孤城那份寂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淡去的。
“……到了。”在离城不到一里路的地方,百里孤城停了下来,然后翻身下马。
杨露也跟着下了马,站在百里孤城身边陪他一起往城池望去。
“在……准备要离开凉州府那两天,”百里孤城缓缓开口道,声音低沉得可怕。
杨露望向百里孤城侧脸,却发现他却不是在给自己说话,只是在自言自语。
“那两天我去找过打仗的军士,问了望北关的事。”百里孤城抿了抿嘴唇,眼中痛苦神色清晰可见,“他们说……宛如人间炼狱……”
“北羌蛮子屠光了全城,把尸体尽数堆在城门前,竟似一座小山,垒得比城门还高。”百里孤城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土地,抬起头来时便迈步往前走去了,杨露牵着马紧跟在他身后。
“望北关的城墙本来就不高,几千人垒在一起……那肯定就比城墙还高了啊,我其实猜到了的。”百里孤城边走边说,“……我猜到了很多,我还知道凡是望北关土生土长的百姓,肯定都是不愿意走的,哪怕他们有机会提前离开,也是如此。”
“望北关的百姓多是被流放于此之人的后代,待得久了,这里便是家了,根已经扎下去了,便离不开了。”百里孤城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前方的城门。
城门上,经过多年风霜洗礼的“望北关”三个字更加斑驳了,由女墙上渗下来的血迹干涸了以后粘在字上,已经变成了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他的视线再往两边的城墙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城墙下有着大片的焦黑,就连土地都干裂了开来。
“凉州府的军士给我说,”百里孤城继续喃喃说道,“当时城墙外堆在一起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隔着三里都能闻到那股熏天的臭味,为了不引起疫病,便下令一把火烧了。”
“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都没有熄灭的迹象,黑烟滚滚直欲滔天,连飞鸟都没法经过,野兽更是连靠都不敢靠近。”百里孤城摇头轻笑,“呵,他们说这是望北关百姓怨气太深,一切活物都不敢过来。”
“由此……”百里孤城眼中似乎是也没了生气,目光缓缓扫过,木然地看着这一切,杨露听见他声音空洞地说道,“世间再无望北关,独留下一座死城……和一个百里孤城。”
百里孤城的目光在城墙上那行红褐色的血字上停了下来——闰犬智穷,也敢言谋?徒增笑尔!
百里孤城低下头去,看着手中的剑:“望北关只是座小城,也许过不了多久就没有人会再记得它了……”
“镪——”
长剑并未出鞘,却有一声清鸣响彻天地。
只因天地间有一人孑然而立,如一柄锋芒毕露的利剑。
杨露骇然发现,头顶的天空中,不知何时凭空悬浮了无数柄由剑气组成的剑,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天空,皆尽微微颤抖,发出阵阵尖鸣。
“但是,还有我会记得……”百里孤城拂袖,将双手负在了身后。
“镪——”
一声剑鸣,像是有人发出了一个信号,所有的剑打着旋直奔城墙而去!
“轰轰轰——”
漫天剑雨轰然而落,掀起了滔天的烟尘。
尘埃浮动,那面写了字的城墙早已荡然无存,空出来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百里孤城抬步往缺口走去,在身影快消失在尘埃中的一瞬间,杨露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欠下的——终究要你们全部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