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庆府往东西纵横百里,连贯五城,无数流民汇集在这一大块区域里。
许州城就在延庆府往东三十里处。
行过半日,杨露三人终于在日落前赶到了许州城。
在离许州城还有两里地时,就已经能看到方石堆砌的城墙了,以及城墙下密密麻麻的流民。从城墙脚下一直往外蔓延,流民人群中错落着用碎布撑起的漏风帐篷,或是破败的草席,污水把地面变得泥泞,肆意流淌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弥漫,呼喊声即使隔着十里都能听见。
三人逐渐走近了,即便是走江湖吃遍苦的阿三,闻到这味道也不禁皱紧了眉头。
正值吃晚饭的时候,杨露举目远眺,看到城墙下搭着棚子,似乎是官府正在施粥。
戚宗弼有些疑惑:“咦?奇怪……”
杨露瞥了他一眼:“怎么了?”
戚宗弼捋着胡须:“许州不是大城,这里已经足够偏北,若是朝廷下发的粮食不够,怎么也轮不到这边的。”
“此话怎讲?”杨露不解。
戚宗弼解释道:“我之前收到消息,说是流民大多汇集在几个大城,但赈粮却迟迟发不下来。但看这许州境况,流民停在了此处,以此推断,流民似乎是被分流了,此举甚是明智,既减轻了大城压力,亦便于管理流民。”
“可粮食的问题又怎么解决?”杨露问道,“这个举措的前提是流民得有饭吃,没有粮食为饵,他们是不会主动挪动位置的。”
“问问不就知道了。”阿三指了指不远处低头刨食的流民堆,“娘的,他们在吃什么……”
阿三脸上露出了恶心神色,杨露与戚宗弼顺着他指着的放心望去,只见一名男子饿得骨瘦如柴,手中捧着一个石碗,正不停地用手往嘴里划拉——看那架势,说是吃饭,倒不如说是逼着自己进食。
这男子脸上涕泗横流,呜咽着。杨露拨转马头,走近一看,只见那石碗中烂叶菜帮,污浊不堪,腥臭味令人作呕。
杨露发出一阵干呕,差点没吐了出来:“这——这到底是吃的什么?!”
戚宗弼环顾四周,周围的流民们尽皆吃着这种东西,有孩童吃着吃着就吐了,身旁的父母一巴掌抽在脸上,捡起地上吐出来的食物就往嘴里塞。
四周干呕声与吞咽声响成了一片。
此情此景,苦不堪言。
杨露红了眼眶,看向戚宗弼:“这就是朝廷做的好事。”
戚宗弼沉默着。
杨露小心翼翼走近那干瘦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男子抬头看向杨露,即使面对这般漂亮女子,却依然没能让他眼中恢复一丝神采,仿佛一具死尸。
“你们……这是吃的什么?”杨露声音中带着不忍。
男子张了张嘴,呢喃道:“潲水……”
“为什么没有粮食?朝廷不是发下来赈粮了吗?”杨露问道。
男子的情绪突然激动了起来:“粮食——粮食?!哪里来的粮食!没有了!全都没有了!全被狗官吃了!”
男子突然的发怒引起了四周流民的注意,只听男子说道:“听说本来是有粮食的!但是——全被那些天杀的官员贪墨,全进了他们肚子!为了应付上边,就拿这些麸糠潲水来给我们吃——不给活路!朝廷不给活路啊——”
杨露闻言几乎气得全身发抖,她恨恨地看了眼戚宗弼,然后对男子问道:“你说——都被谁贪墨了?”
男子怔怔想了一下,恼怒道:“我哪里知道那些当官的名字?!”
旁边另有流民站出来,怒道:“我知道!我知道!”
立马有人喊道:“速速说来!”
那人眼中怒火中烧:“是个姓苏的大官!听说这次赈粮就是他负责的!收来了好多粮食,结果还没运到这边,就被他全给了那些地方狗官!也不知道这天杀的卖了多少银子!就连给我们吃麸糠潲水也是他的主意!”
“我知道!此贼叫做苏亦——”
“此贼该死!”
“该死——”
眼见流民有群情激奋的景象,阿三连忙拉着杨露与戚宗弼离开了。
杨露怒气未消,她瞪了眼戚宗弼:“苏亦?不就是你说的京城那位……”
戚宗弼点了点头:“没错,是他。”
“又是一个狗官!”杨露咬牙切齿,“闰朝在你们这种人手中,还能有好?”
戚宗弼笑了笑,没有接话。
“你笑什么?!”杨露怒急,“此情此景,你作何感想?!”
戚宗弼收敛了笑意,沉默了一下才道:“……我很欣慰。”
“欣慰?!”杨露大怒,“欣从何来?慰从何来?”
“我欣慰的是……”戚宗弼叹气道,“大闰有这种,敢用济世之心,换一身骂名的好官。”
“你——一派胡言!”杨露大骂道。
戚宗弼看向杨露,表情认真:“我之前说了,粮食是不够的,若是直接用粮食发给流民,终究是有更多人要饿死。但你看,现在呢?虽然他们吃不上白米,但终究是每个人都有饭吃,又有几个人饿死了?”
“你——”杨露气急,一时竟没法反驳,“那他把粮食卖给了地方官员,此事又作何解释?”
“若不用粮食去做交易,哪里来的这么多麸糠潲水?”戚宗弼摇头苦笑,“此乃无奈之举,你以为这些麸糠潲水就是免费来的吗?不用这些粮食去喂饱地方官员,谁又来替朝廷做这些事?”
杨露还想反驳,却被戚宗弼打断了。
“这还不够伟大吗?”戚宗弼反问杨露,“虽然苏亦是我政敌,但我却不得不说他伟大。他救活了万千流民的性命,换来的却是一身骂名,这些流民没有一人会记得他的好,人们只会记得一个狗官苏亦,却不会记得自己的性命就是这个人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