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青上了城楼,向城外张望。眼前大雾笼罩,却是什么也瞧不见。
城头当值副使陈起见沈天青赶来,禀道,已派出探马,却还没有消息传来。
过不多时,另一名副使武元成、两名都头何啸风、罗勇相继上得城来。武元成带着两名亲兵抬着一人,却是从河哨逃回报信的另一军士,众人齐齐围上,待指挥使大人问话。
沈天青见那军士伤势不轻,精神却还健旺,想来没有性命之忧,当下问道:“当时情形如何,你细细道来。”
那军士道:“禀大人,今晨我随秦都头沿河巡视,刚到乌龙口。突然从河边芦苇荡中冲出一批人来,我们猝不及防,当时就被砍翻几人。我和秦都头仗着马快突围出来,本待跑回哨营求救,没等到那边便听见里面喊杀声一片,我和秦都头不敢耽搁,飞奔回来报信。”
沈天青皱眉道:“敌人有多少?是何模样?”
那军士道:“那时雾大,实不知有多少人马,敌人都是黑衣结束,蒙着脸,瞧不出是什么模样。”
都头何啸风奇道:“蒙着脸?你又怎知是金兵?”
武元成接道:“除了金兵,还能是什么?蟊贼不成?”
那军士道:“遇袭之时,秦都头大声喝问对方来历,那些黑衣人,没有一个说话,想来是这些金狗听不懂我们说些什么。”
另一名都头罗勇也插言道:“此地与金国一水之隔,除了他们也无人与我大宋有如此仇恨。只是敌人渡河,便算有雾,目不见人。但那战船近岸,又岂能毫无声息,难道你们竟未听见?”
那军士摇头道:“实是未见有船。”
沈天青道:“适才他说敌人早于芦苇荡内埋伏,想来用的是小船。”略一思索,又问道:“敌人可有马匹?”
那军士道:“没有,否则我和秦都头未必能逃的出来。”
罗勇惊道:“难道金狗是想掘河不成?”黄淮水患一直为华夏痼疾,每每黄淮泛滥,沿河之处田毁屋塌、生灵涂炭,惨不忍睹。
北宋亡后,南宋据河以守,更是对河岸严加防范,唯恐金兵掘河。故此言一出,人人变色。
沈天青沉吟道:“未必,掘河事大,不但我大宋百姓受苦,水后道路尽毁,金军也难行进。金国地远,又隔淮水,运转粮草不便。此时麦谷刚收,正是粮仓丰实。以金军日常之所为,定然要抢夺粮草,岂肯轻易淹去?趁雾夜袭我河守,当是蓄谋已久,却不知所图何事?若是要大举攻我,为何至今也未闻金国有何兵马调动?”突地想起一事,问那军士道:“你适才说那些人皆都黑巾蒙面?”
那军士点头道:“万万不假,那些人都蒙着脸,一言不发,见人就杀,端的是凶恶的很。”
沈天青奇道:“埋伏夜袭,穿着黑衣掩人耳目也不稀奇,但以黑巾蒙面却是大有古怪,莫非这其中另有隐情?我等先入为主,遭袭之后便认定是金军来犯,莫要中了旁人奸计?”
武元成笑道:“不是金军那是最好,宋金多年未战,大人一来便刀枪相见,岂不是太不给大人面子!”
沈天青初来乍道,又生的白净,仪容俊美,更好着儒服,对下属也不苛刻,威信未著,下属诸将多有不服者。沈天青此时存疑,众人只道他是怯敌。
那武元成魁梧粗鲁,初见沈天青便未将他放在眼里,此时见沈天青有此发问,更存了小视之心,忍不住出言讥讽。
沈天青皱眉不语,自己上任不久,又素来信奉以理法治军。部下多是粗人,视亲厚为可欺者,多有不服。这自己也是知道,本待慢慢调教,武元成如此说话,他又怎么听不出弦外之音。只是此时紧要,也不便与他计较。正待说话,有人叫道:“探马回来了!”
众人齐向城外看去,只见城外道上一骑破雾飞奔而来。沈天青急令开城。
不多时探马奔上城来,单膝跪倒,道:“禀指挥使大人,金兵战船近岸,前面几艘船上还有马匹。岸上人马正在集结,约有千人之众,后面战船还在陆续开来,小的先行来报!”
沈天青挥手道:“再探,再报!”
那探马领命下城,一干众人面面相觑,众人先前或多或少还是心存侥幸,均想此地偏僻,宋金又多年不战,自己怎会就如此倒霉,首当其冲?
此时听到金国战船都开了过来,那是明明白白的开战无疑,想到金兵强悍,都不由的哑了。
武元成却是毫不为意,笑道:“大人,当下该如何是好?”
指挥副使陈起倒对沈天青素来佩服,见此紧要关头,武元成还是不知轻重,挑衅主将,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下官也觉蹊跷,金人南下,何曾从西北取过信阳?”
众人都是点头,这正是大伙困惑之处。信阳地处要冲,东连淮南西路(今安徽),南通荆湖(今湖北),北接河南,与金国隔淮河相望,历来是宋金南北之争的要害之地。
但里县在信阳西北最偏僻之处,与信阳城更有山脉隔断,道路难行。金人南下,向来是走东侧渡河,一马平川,直指信阳,便是当年完颜亮全面南侵之时,也是先取信阳,再扫荡西北。
武元成冷笑一声,道:“人家便从此来了,你道如何?”
沈天青沉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率众进了城楼,沈天青心思电转,从城头走到城楼之中,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于案上摊开地图,众人围拢上前。
沈天青道:“金兵知我城小兵弱,兵贵神速,必定要一举拿下此城,以为根据。我等不可坐以待毙,当要主动出击,攻其不备!”
众人面面相觑,都道,你莫是吓的失心疯了?
陈起干咳一声道:“大人三思,我等只有五百兵马。莫说金兵大军压境,就是这千余人的先锋,人数也比我等多了一倍。我等若是出战,岂非以卵击石,螳臂当车,自取灭亡?”
何啸风也道:“如今之计,我等当据城固守,一面派人前去信阳报信。信阳府在此处的信鸽还有十余只,况且此地距信阳不过七十余里,快马急行,一日一夜,援军便能赶到。那时里应外合,也多几分胜算!”
众人一起点头称是。
沈天青却摇头道:“信阳城中也无多少兵马,须自东营调遣。与此处又有山脉阻隔,岂止七十里。寻常急行军,也须两日以上。眼下驻守之将乃田士文,此人素来优柔寡断。必要等上峰号令才会调动兵马,其中颇多周折。只怕六七日,援军也未必能来。这里县弹丸之地,金军一来,难以坚守。县中还有几千百姓,若等得金兵围城,定然全都逃不了性命。如今我等只有主动出兵,重创先锋,挫其锐气,教金军莫测我虚实,也好为百姓逃亡赢取时间!李知县,唯公方当此大任。”
这里县的知县姓李,名宗汉。得了消息吓的命早丢了半条,喝令家丁快快收拾细软,招呼两个小妾赶紧起床准备逃命。鸡飞狗跳忙了半天,才想起要找沈天青商议,问个究竟,金兵多少,已到了何处,又该怎生是好?
本待说服沈天青带人保着自己逃命,见沈天青在布置军务,对自己毫不理会,急的是满头大汗。听见沈天青招呼自己,连忙挤上前来。
事实上,按宋时官制,李宗汉才是一县之长,沈天青该受他节制。
宋时由来是文臣压制武将,且官制极为复杂。县令、知县虽品级可能不一,但却同为一县的最高长官。管理一县行政、军政事务,如当地驻有戍兵,一般就会兼兵马都监或监押,兼管军事,又称“知县事”,简称“知县”。
李宗汉深谙为官之道,知沈天青耿直,这两月也不与他冲突。来时本准备以官级压制,此际听沈天青安排,却是一喜。
按理说,敌军来袭,自己身为一县之长,当死守城池。但沈天青这么一说,自己带百姓逃亡,更交待的过去。当即大义凛然道:“好,便依指挥使之意。”
沈天青也不客套,道:“这就有劳李知县速速带同满城百姓逃奔信阳。叫衙门里的差丁衙役督促百姓快走,一应累赘物件都要抛下,逃命要紧,此外请雷县尉带手下弓箭手前来候命。”
宋时军政分开,知县衙门除了衙役捕快,还专门设有武装弓手,专司镇压反民强盗。由专人分管,并依县之大小,分别派遣。
按当时规定:县一万户以上者,派武装弓手五十名,七千户以上者四十名,五千户以上者三十名,三千户以上者二十五名,二千户者二十名,一千户者十五名,不满一千户者十名。
此事由县尉专管。里县城小,仅一千余户,但地处边境,流寇众多,这弓箭手倒是有二十五人。此时用人之际,沈天青便叫李知县将弓手调来一并守城。
李宗汉自无异议,沈天青不叫自己陪着守城已是莫大的福气,连声应声去了。一边下城一面冷笑,心道,你叫我先走,只为掌权,当我不知?听说那金兵一个个都是身高丈二,青面獠牙,何等厉害!你们还要找上去和人拼命,此际还想着功劳,当真是不知死活。
快马赶回府衙,招呼家人赶紧收拾套车。等到马车出了府门,才想起叫过个人来传雷县尉城楼听命。又叫了个衙役去招呼百姓逃命,匆匆交代几句,忙不迭的招呼车夫快快赶马出城。
沈天青待李宗汉出去,叹了口气。虽然自己来此时日不多,对此人却已知之甚稔,知道此人贪生怕死的很,留在城中,以他官位,平添掣肘。
唯恐有失,又叫过罗勇道:“罗都头,此人办事实不足信。以防万一,你去另派人手,带十名兵丁去催督百姓逃命。”
又叫过陈起,令他叫人速速快马前去信阳报信,飞鸽传书不足以言事,人还是要派。
片刻,罗、陈两人回来,言道已如指挥使大人所令从事。
沈天青一直低头看图,等两人回来,已有主意。对众人道:“此去淮水不过四、五里路,中间除了一处双龙岗,都是平地。敌人自以为得计,不虞有它,必沿大路长驱直入。陈副使你带二百人绕道火速前往双龙岗埋伏,敌人来时莫去管他,待敌人过去即在路上多设绊马索,守住两边山头,待敌人回头再杀出痛击。武副使,你带一百名弓箭手出城两里于路左埋伏,待敌人逃向你处,乱箭射杀。何都头,你带三十人也去城外右边树林中埋伏,敌人若逃向你处,即放火烧林。罗都头,你带一百人,随我出城迎敌。”
片刻吩咐已定,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无一人应声。
武元成先道:“大人,城外两里皆是刚收过的麦田,该处一览无余,不知我等要怎样埋伏?”
陈起亦道:“那双龙岗不过是两个土坡,高不足十丈,只怕难以掩人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