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永济道:“七束、上一下六、每束九根,至于菜茎中肉糜,自然无数不可数。”
完颜璟笑道:“是啊,下面这六个,摆的不是‘牛宿’么?每束根,岂不应的是‘九坎’?‘牛宿九坎’,又有七,牛郎织女鹊桥会,岂不正是七夕。从彝小弟所言不错,有金有玉,正是‘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肉糜无数,我看此菜,应名‘相逢无数’。”哈哈笑道:“上一道‘不识君’,这一道‘相逢无数’,岂不也是相对成趣?”
李师儿连连拍手,喜上眉梢,道:“陛下果然又猜对了。”
完颜永济却是一声长叹,道:“陛下之才,吾等真是骑着宝马良驹也追赶不上啊。”
完颜璟哈哈大笑,他虽也是看了李师儿暗敲《鹊桥仙》的曲子,但更显两人心有灵犀,一点就通。情不自禁,拉过爱妃之手,两人相对一眼,只觉你侬我侬。
完颜从彝也是叹气道:“听了陛下之言,我怎么觉得自己这个脑袋算是白长了!哎,下道菜,千万莫要再叫我猜了,回去我一定好好读书。”
众人都笑。完颜从宪却是忍不住多看了自家兄弟两眼,心道:“几日不见,这小子怎么也这么会拍马屁了。”
第三道却是道点心,别出机杼,竟是以鲜茶叶榨汁,混入糯米,做成鸳鸯之形,甜甜糯糯,又带着浓浓茶香。此际北方都是草木凋零,这鲜茶想是从南边运来,花的力气倒也不小。
完颜从宪吃了两个,忽然忍不住笑道:“茶叶称‘茗’,这茶叶做成鸳鸯团子,岂不是‘民有冤’么?”
一语既出,就见几人都是停箸不食,像看个傻子似的看着他。
完颜从宪立刻明白过来,神色也是一变,简直恨不得狠狠给自己一个嘴巴。如此简单之意,自然人人看得出来,可偏偏为什么就是自己多嘴?
沈放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他一早就被人接入宫来,一路所见,叫他也是大开了眼界。
一国之皇宫,乃是天下规矩最多之处。一国之气象,都浓缩在这些繁冗无比的礼仪规矩之中。入宫搜查之严密,自不必说。沈放自入宫到御膳房,一路六七道关卡,越往内搜查越严。进入内宫,甚至头发都解开仔细查验。
偌大的一个皇宫之内,却是安静之极。不管是持刀枪、纹丝不动的护卫,还是低头行路,来去匆忙的宫女太监,都是轻手轻脚。沈放留意去看,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规规矩矩,尺度分明。他在林家住了不少时日,林家也是规矩不少的大富之家,但与这皇宫一比,却又是天渊之别。
此际终于有太监出门宣召,太监身旁还急匆匆跟着一个朝官。此人乃是宫中的礼官,沈放乃是宫外之人,谁也想不到他竟会蒙召。时间实在仓促,只能简单跟他讲了几样面君的礼节忌讳。
面见一国之君,岂是寻常,一举一动都有细致要求,光跪拜的礼仪那礼官就讲了半刻钟。
金人宫中礼仪多从汉人,汉人礼仪传承千年,以《礼记》为范本。面君的礼仪也基本如《礼记·玉藻》九容: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声容静,头容直,气容肃,立容德,色容庄。
沈放惫懒性子,岂会去读《礼记》,便是九容,他也说不齐全。更何况面君之礼,远不止此。
那礼官也是赶鸭子上架,挑着重要的说的,首先目不能乱视,高不过皇上衣领,低不过皇上腰带,尤其不能看皇上眼睛。跪拜之后,待皇上许可,可站立说话,身形端正,不能耸肩塌背,更不能歪头。皇上未问,不可开口讲话,神情庄重,也不要抿嘴闭气,等等等等。
皇帝宣召,自不能拖延,那礼官只能一路跟着说,急的是满天大汗。看沈放默不作声,也不知到底记住了多少。等沈放背影消失在门后,几乎瘫倒在地,心中默念:“可千万莫要出事,莫要出事。”
忽然想起,暗道,适才说了半天,为何不觉那后生有丝毫紧张害怕,话也未问一句,莫非是个傻子,这下完了,完了!
进了内院,到了大殿之上,却又觉平淡。元妃这摆宴的大殿建筑已略显陈旧,其中的摆设也是不多。正面案上,端坐一人,仪表堂堂,不怒自威。
沈放抬头看了一眼,这才低头下跪。他竟敢抬头直视皇帝,这可是犯了大忌,若是方才那礼官在此,只怕此时就要吓晕过去。
堂上众人,也都朝下看。见上来之人看着年纪不大,却是半边白发,模样颇有几分特别。上的堂来,举止从容,竟是先抬头看了皇帝一眼,方才下跪。下跪之时,瞧着也是松松垮垮,不合礼度。
完颜永济几人都是摇头,心道,不想是个妄人,不知礼仪,粗陋不堪。
完颜璟也是一般看法,不过常言龙威难测,诚惶诚恐,见了自己如此淡定自若的,倒也是不多,今日喜庆,也不生气,淡淡道:“下跪何人?”
沈放答道:“小民沈放。”
完颜璟道:“哦,你便是那个建言‘自力社’,体恤下民的沈放?抬头说话。”
沈放这才抬起头来,方才匆匆一瞥,此时倒想看个清楚。他不管那礼官之言,难得见次皇帝,岂能不看个周全。抬眼望,只见完颜璟浓眉大眼,相貌粗犷,却又不失文气,高坐案上,虎踞龙盘,赫赫威仪,果然一副帝王气概。
完颜璟见他竟抬头与自己对视,自然而然的眉头就是微皱。天子威严,岂容冒犯,先前这小子上殿无礼,自己心情上佳,便略过了,但此际这小子如此大胆,却是不能纵容。
沈放与他目光一对,也知不妥,随即完颜璟眉头微皱,一股磅礴压迫之气泰山压顶一股而来。沈放急忙低头,肩背肌肉抖动,身子微微发颤,口中道:“正是草民,谢万岁。”
完颜璟见他颤栗,心底才是微微一笑。道:“你有何冤屈,要以此法告御状?”
自秦始皇称皇帝,历朝更迭,皇帝乃是真龙天子,受命于天的思想已是根深蒂固,世上再无一人,能有皇帝的威严。
但沈放发抖,却不是因为惧怕。他如今对意剑法门领悟愈深,论感觉之敏锐,已是天下少有。完颜璟上位至尊,君王之威,龙目直射,沈放心中感应,想到的却是“天地无情极”。
普天之下,至高无上的皇权威仪又何尝不是一种极致,这上千年文化传承堆砌而起的厚重给了沈放心底重重一击,叫他对“气”与“势”这两个字又有了新的体会。
沈放深吸口气,这才回道:“小民有一恩公,名叫卓南山,如今被大理寺下在狱中。说他身怀一本名册,记录了贵国朝中无数大臣里通宋国之罪证。”
一言既出,除了完颜璟和李师儿,完颜永济几人却都是神色一变,完颜珣更是大惊。面上不动声色,案下手掌却是不知不觉死死攥紧,掌心已经出汗。
不知为何,他忽有不祥之感。
完颜璟道:“你如何说他冤枉?”
沈放道:“小民一心救出恩公,不惜万死。已经查出,此事乃是宋国奸细栽赃陷害之毒计。他炮制了一本真假掺半的名册,就是为的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叫贵国疑虑,甚至自断臂膀!”
完颜璟道:“哦,你说的这奸细姓甚名谁?”
沈放道:“正是宋国淮南东路安抚使郑挺。”
完颜珣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听闻此人六月刚被罢官,走投无路,才来我大金,又岂会与宋人做事?”
沈放斩钉截铁道:“苦肉计!”
完颜珣自己心中有鬼,当年密函之事,如同一根刺一般,深深扎在他与皇帝之间。郑挺初来燕京,登门拜访,就叫他心生不祥之兆。毕竟是个知根知底的外人,其心难测。本想杀了了事,可这人也是聪明,连着数日,日日登门拜访,搞的人尽皆知,反叫他不好下手。
今日听了郑挺之名,本能的就觉得不对。问了一句,见沈放如此决绝,心中也是狐疑,暗道:“那贪得无厌的小人郑挺是奸细?那岂不是说他乃是大宋良臣?这又怎么可能!”心知不能再问,端端正正坐直身子。
他未敢抬头,没瞧见完颜璟阴冷目光自他身上一扫而过。
完颜永济也未曾注意,望着沈放,道:“你可有证据?”
沈放摇头道:“那老贼奸猾,难以接近。”
完颜永济摇头道:“空口可是无凭啊。”他为人老奸巨猾,一早已经瞧出不对。元妃一贯谨小慎微,岂会容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年,莫名其妙献上几道美食,又捎带出一个“茗有鸳”?皇上不动声色,与这少年一唱一和,显也是早知此事。心中笃定,说话也是留了余地。
果然沈放还未开口,完颜璟先道:“倒也是巧了,今日有西夏国的特使,献上一份厚礼。平阳府,你且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