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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五日,这日早间,刚到营中,就见林怀玉带着莹儿,喜气洋洋过来,道:“成了,成了。”
沈放见两人脸孔冻的红扑扑的,心中大是感动。这些日子,两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每日天不亮就来流民营,月出方归,每日忙里忙外,就连吃的,也和众人一般。
流民营虽得道济大师大力整治,毕竟是恶困之所,所居数万流民,脏乱之极,就只不避腌臜一条,就叫沈放对两人刮目相看。
道济大师秦广等人也怜惜两个女孩,不叫她们插手脏活累活。偏偏林怀玉执拗的性子,见人受苦,就什么也顾不上。每日也在流民营中行走,帮着照顾伤者。
她娇花一般的一个女子,走到哪里都教这些流民自惭形秽。得了她的帮助,更是感激莫名,营里数万人简直把这两个女孩当作了活菩萨。
沈放看两人喜动颜色,虽已猜到几分,还是忍不住道:“什么成了?”
林怀玉道:“粮食啊,粮食有了,虽然不是大米。这市面上突然多出五万石小米和大豆来,价钱也不高。我和六哥出手抢了一大半,这下熬到春后是不愁了。你倒是好本事,怎么说服的他,那财神究竟是谁,怎有如此大本事!”她连珠炮似的一通言语,与平常简直是判若两人,显是发自内心的狂喜。
众人心情都是大好,就连道济大师也难得面露笑容。
秦广却是面露惊疑之色,道:“都是小米和大豆?”
小米长于北方,南方人素不爱食。宋高宗绍兴末年,甚至有件奇事。完颜亮南侵失败,被部下所杀,金军遗弃大量物资,其中不少小米。宋将成闵部下多为浙江人,不吃小米,结果饿死甚多。
此事乃《宋史·列传·卷一百二十八》所载:时虏气已夺,日虞王师之至,委弃戈甲、粟米山积,诸军多仰以给。惟闵(成闵)军多浙人,素不食粟,死者甚众。
纵使南方人不爱吃小米,饥饿之时,树皮草根也吃了,岂会眼看着小米活活饿死?成闵其人,怯懦贪婪,领兵之时,大喝兵血,却不敢与金兵对抗。
完颜亮死,他带兵追到扬州,故意拖延,不敢接战,金兵渡江后笑之曰:“寄声成太尉,有勤护送。”这样一位领兵之将,所谓士卒不吃小米活活饿死,其中缘由也是不难猜想。
可就这样一个荒谬的谎言,竟是无人揭穿,甚至写进史书。这其中固然有欺瞒诡计,但南方人不吃小米一说,长久以来,也是根深蒂固,深入人心。
直到清朝,仍是如此,雍正二年(1724),江南水患,雍正帝下旨自山东、河南调粮赈灾。河南巡抚田文静上书称,南方人不食小米,还是自山东多运小麦为上。户部尚书张廷玉和吏部尚书朱轼却说,小米煮粥很好吃,南方人也一定爱吃。
雍正一想有理,便下令照办。结果江南果然不待见小米,大量白白烂掉。雍正事后大赞田文静,田文静上书,极尽谦恭。雍正大喜,留下了后世闻名的一道朱批:朕就是这样汉子,就是这样秉性,就是这样皇帝!尔等大臣若不负朕,朕再不负尔等也。勉之!——雍正《雍正朝上谕档·批田文镜折》。
只是田文静后来隐瞒灾情不报,致生灵涂炭,也是晚节不保。
林怀玉乃是土生土长的临安人,只道秦广是怕众人不肯吃小米,道:“是啊,秦大哥也是怕他们不爱吃小米么?”
秦广摇头道:“艰难时月,有口粮吃,已经是菩萨保佑,岂能挑三拣四。只是我怕这小米和大豆的来路有些古怪。”
道济轻声道:“你想的不错,这许多大豆小米,只有一处才有。只是那人既然敢运进临安,自是有万全之策,你等不必过虑,一切都是救人要紧。”
秦广点点头,不再言语。
沈放也是欣喜,连道:“好,好。”心道,此人果然是不愧财神之名,当真是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他隐约已经猜到,那魏伯言定就是“财神”无疑。
这粮食有了着落,各人要做的事情都是不少,当下众人散去。沈放见秦广眉头紧锁,忍不住问道:“秦大哥,可是有什么不对?”
秦广转头看看,见四下无人注意,低声叹道:“沈兄弟猜不到么,这临安左近,能调集这么多大豆小米,定是喂马的军粮啊。”
马匹饲喂,精料粗料都要齐全,还要有盐。这粗料多是稻草、麦秆、野草,精料则多是豆类、麸皮和谷物。上阵打仗的军马要养膘,吃的精料更多。秦广熟谙军事,立刻便猜出大概。
沈放却是不以为意,道:“便是军粮又如何,人岂不比几匹马来的重要。”
秦广摇了摇头,心道,寻常这话自然不假,但战场之上,马却比人要贵重多了。这番话自不好讲,仍是低声道:“这军粮各地储备的数目都是有数的,突然少了这么多。朝廷又念念对金开战,莫要惹下祸端才好。”
安儿的母亲油尽灯枯,就在新粮运到的那日,悄然没了呼吸。她比沈放预料的还要多活了几日,沈放数次偷偷去看过,知道她是记挂安儿,挣扎着不肯闭眼。她如果死了,就只剩小姑娘孤零零一个。
沈放离的远远的,看着窝棚中有人抬走那女人的尸体,安儿一路跟着嚎啕大哭。沈放不敢过去,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自己终究辜负了她的期望。
沈放离了流民营,回到临安城中,此时才过正午,大街上人头攒动,商铺吆喝叫卖之声。与流民营中相比,这里如同是两个世界。
沈放只觉有些恍惚,站在街头,竟不知该往何处去。正自出神,突地背后被人用力一撞。
沈放有武功在身,自然的闪身跳在一旁,回过身来,见是一条大汉,面目凶横,一脸狰狞之气,走在闹市之中,横冲直撞,旁若无人,身侧行人无不惊慌避让。
沈放不愿与他一般见识,也闪在一旁,见那大汉大喇喇过去,身后负着一把长刀。沈放微微一怔,如今虽刀兵禁令松弛,“弓箭社”之属招摇过市,但临安毕竟是天子脚下,纵是携带兵刃,也要小心遮掩。此人明目张胆,实是太过嚣张。
正自好奇,前面又来两人,都是江湖人打扮,也带着兵刃,一携朴刀,一持哨棒。两人与先前那背刀汉子走个当面,远远便出声谩骂。那背刀汉子张嘴便骂还回去。
街头行人更是惊惧,都贴着街边停了脚步。
那三人骂骂咧咧,横眉怒目,一个赛一个凶横,却没有动手的意思。错身而过,仍不解气,回头边走边骂,直到走的远了,方才闭嘴。
沈放暗觉好笑,听三人骂的凶狠,还道转眼就有人要血溅五步,谁知竟是雷声大雨点小,浑不似江湖人做派。只当是街头的地痞混混,一笑置之。
他心情不佳,也不愿在街上游荡,寻思还是回破庙去。走不多远,却见大街上江湖汉子竟是出奇的多,走不到百余丈,已经见了十多人。都是带着兵刃,在街头走来走去,不时有人相对大骂,只是无人动手。
沈放知事必有因,却也无心过问,也不上前招惹,如寻常百姓一般贴着墙根行走。忽见前面街中一个背影甚是眼熟,沈放心念一动,紧追几步,见果然是魏伯言。
此际沈放已经确定此人必是“财神”无疑,感他相助之情,当即上前拜见。
魏伯言斜他一眼,道:“大白天的,在街上晃荡,你没有事做么?”
沈放不以为杵,恭敬道:“眼下确是无事。”
魏伯言脚下不停,道:“那你随我来吧。”
沈放也不多问,跟在身后。魏伯言年岁已高,脚步却甚是轻健,昂首阔步,直朝城西而去。
自太学与国子监门前而过,过了纪家桥,魏伯言突然停住脚步,面向路西,默然而立。沈放见他神情肃穆,心中奇异,向路西看去,见一所废弃的官衙,墙内隐约露出一所凉亭,翘檐八角。
沈放来临安已不少时日,却从未来过此处。他知如今临安寸土寸金,房子更是奇贵,就连不少朝廷的官员都是租房而住。此处虽靠近西边钱塘门,却是不折不扣的城中心地域。此处竟有偌大一处废弃的宅子,也是出奇。
看那府衙门前宽广,比方才的太学还要大了几分,魏伯言神情庄重,不由奇道:“这是个什么所在?”
魏伯言又立片刻,回身道:“这是大理寺。”他声音甚轻,似是怕惊扰了什么。
沈放道:“大理寺不是在城北么?”突然明白过来,惊道:“是之前的大理寺,这亭子是风波亭!”急急正正衣冠,对着那一角凉亭,低头躬身参拜。
绍兴十一年(1141年)一月二十七,宋高宗赵构暗旨,秦桧和其夫人合谋,以“莫须有”罪名,在此将一代名将岳飞及其儿子岳云、部将张宪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