璩毓秀与云锦书对望一眼,两人聪慧过人,闻曲知音,也是察觉此意。璩毓秀本已准备好的一些试探之言,也不敢提。一旁盛云英却也是神色微动。
花月如说话不多,却句句叫人如沐春风。花沐颜代主人宴客,言笑晏晏,诸人闲聊些琐事,倒也气氛和睦。
宴席开启,八珍玉食,珍馐美味,样样精美可口。其中几道,却叫沐云烟吓了一跳。煎炒烹炸,竟都是虫子。
云贵一地,有食虫之习俗。蝗虫、蚂蚱、蝶蛹等等,皆可入菜。川、云、贵有僚族,被称为“葛僚”、“守宫僚”、“夷子”,便是如今的仫佬族,更是将农历六月初二定为吃虫节。
好在几人走南闯北,见识不缺,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虫子入菜,只是不及此处花样繁多而已。萧平安更是知道油炸的虫儿好吃,下筷如飞。
沐云烟本只觉虫子太多,好不瘆人,耳听的旁边萧平安咬的咔吱咔吱,更是闹心,狠狠瞪了他一眼。
只是萧平安专心吃虫,竟没看见。
云锦书故作轻松,夹起一只炸的焦黄的肥硕虫子,放到嘴中,咀嚼数下,笑道:“外酥里嫩,汁水咸香,这虫子倒是未曾见过,不知所谓何名?”
花月如几位主人相识一笑,都是掩口不答。
璩毓秀忍不住笑道:“公子,此乃蜣螂的幼虫。”
云锦书面色登时一僵,这才发现,璩毓秀未拒虫菜,这一盘却是碰也未碰。
璩毓秀见他表情,愈发忍俊不禁,竟又跟着落井下石,道:“蜣螂者,屎壳郎也!”
沐云烟险些笑出声来,强行控制面上肌肉,一本正经,又忿忿不平,道:“它都吃屎了,师兄你竟然还不肯放过。”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有下人又送上菜来,却是每人一碗汤羹。
沐云烟见那汤竟是绿色,闻之一股浓浓酸臭之气,未等近前,便已掩鼻。
花沐颜看在眼里,笑道:“乡下地方,山野之人,没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这汤名为‘百草汤’,乃是黔东南苗僚所创,别具一格,喝上一碗,对身子颇有益处,诸位,请,请。”
宋人朱熹《记“三苗”》中说:“顷在湖南时,见说溪峒蛮徭略有四种:曰僚、曰仡、曰伶,而其最捷者曰苗。”如今的侗族便属于僚。
沐云烟面露难色,那汤色作黄绿,越看越觉得古怪,更别提味道刺鼻难闻。有心不吃,但看主人又是盛情难却,看看萧平安、云锦书、全瑾瑜三人都已举碗开食。
又望望璩毓秀,见璩毓秀也端起碗来,轻轻抿了一口。忙低声道:“味道如何?”
璩毓秀不动声色,道:“也不算难吃。”顿了一顿,低声道:“此物也算难得,苗僚乃是招待贵客,才会做上一碗。这两族你是知道,热情待客,若是不吃,主人要不高兴。”
沐云烟眉头紧锁,终于还是拿起碗来,举到嘴边,终究不敢张口就喝,沾了沾唇。顿觉一股又苦又臭的味道直冲入口鼻,连忙放了下来,端起面前酒杯,大大喝了一口,望向璩毓秀,皱眉道:“你如何吃的下?”
对面百花谷几人都是看到,都是掩口偷笑,花沐容强忍笑意,道:“方才璩姑娘说的也是不错,不过我等不属苗僚,倒是也没这般规矩。诸位若实在吃不下,不吃便是。”
话音刚落,沐云烟和璩毓秀齐齐把那汤一推。沐云烟看看璩毓秀,皱眉道:“原来你也怕吃,哼,方才还骗我。”
璩毓秀无辜道:“我也不知啊。”
一旁萧平安道:“挺好吃啊,越嚼越香,里面好多牛肉。”
沐云烟眼珠一转,道:“既然你喜欢,这碗也给你吃。”将面前那碗汤直接推给萧平安。
萧平安也不客气,拿过来,三口两口吃的干净。
花沐容笑道:“萧兄弟倒是好胃口,你可知此中何物?”
璩毓秀抢先道:“莫要说。”
反是沐云烟奇道:“是什么,听听又不打紧。”心里还有半句,师兄屎壳郎都吃了,还有什么可怕?
花沐容道:“那我可说了。”
云锦书和全瑾瑜此际也吃的一干二净,一旁盛云英却是一点未动。云锦书道:“味道是有些奇怪,却也果真与众不同,说来我等涨涨见识也好。”
花沐容道:“此物又叫牛瘪,乃是在杀牛之前,先给牛喂下新鲜草料,草料中混以首乌、葛根、柴胡、参党、当归、防风等物。过小半个时辰宰杀,自牛胃中将方才吃下去的鲜草取出。此际这鲜草刚刚消化一半,将草放于锅中熬煮半个时辰。去渣后便是百草汤了。以此汤煮食牛肉最是美味,更是强身健体,好处多多。”
牛瘪、羊瘪一物,由来已久,南宋末朱辅著《溪蛮丛笑》,有云:“牛羊肠脏,略洗摆羹,以飨食客,臭不可近,食之则大喜。”
实际众人之中,只有萧平安、沐云烟、云锦书三人是真的不知此物,其余几人都是早有所闻。
此际三人也是神情各异,云锦书装作无事,却拿起酒杯连饮了两杯。沐云烟大有劫后余生之感,又拿丝巾擦了擦嘴。唯独萧平安听的有趣。
花沐容本就是想逗逗几人,看看云锦书和沐云烟坐立难安,也觉好笑,见萧平安神色,笑道:“想来萧兄弟还是意犹未尽,可惜这百草汤并不易得,又不知诸位口味,今日倒是备的不多。”
璩毓秀忙道:“萧大哥若是爱吃,我这碗也给你。”
萧平安脸色一红,自然知道不妥,刚想推辞,沐云烟已经端过碗来,捏着鼻子,低声道:“快吃,快吃,你吃下去只臭你一个,放在这边我都吃不下饭。”
萧平安只得接过吃了。
花沐颜也笑道:“这位萧兄弟当真是豪爽的性子。”
众人都是一笑。如此一来,堂上笑意融融,众人倒是少了许多隔阂,气氛热烈许多。
众人相谈正欢,盛云英突道:“适才听闻这位全公子雅擅音律,今日盛会,不知可否抚琴一曲,以飨主人,不负良辰。”
全瑾瑜自花月如说破,始终垂首不语。心事重重,见有人提及自己,这才如梦初醒,摆手道:“雕虫小技,难登大雅,岂肯有辱尊听。”
花月如却是先看了盛云英一眼,目光才又回到全瑾瑜身上,淡淡道:“公子不必过谦,你音律之精,天下罕有。五年前,你与白石道人洞庭湖上琴萧夜鸣,叫风住云散,明月出云,引江上鱼龙起舞,岸上行人落泪,已是人间佳话。”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花沐容奇道:“你是洞庭白衣?”
花沐颜也道:“失敬失敬,我等不知,倒真是怠慢了。”
萧平安与云锦书几人都不知这“洞庭白衣”是何典故,但看诸人神色,哪里还不知晓。这个总被沐云烟挤兑,一副穷酸模样,似是读书不精的好友,竟是如假包换的天下名士。
璩毓秀道:“竟然是你?听说你们在洞庭湖上奏乐,天空本是阴雨,你们琴声一起,竟是云开雾散,是真的么?”
全瑾瑜摇头道:“都是谣传,哪有此事。姜先生情动潇湘,我不过是个陪衬而已。”
沐云烟道:“好吧,我倒是小看你了,你藏头露尾,当真是不够朋友。”斜了萧平安一眼,道:“你们两个一个德性。”萧平安没来由被她一瞪,吓了一跳。
全瑾瑜无奈道:“你也没问那。”
沐云烟道:“少废话,快弹一曲听听。”
花月如微微一笑,道:“去取‘绿腰’来。”
全瑾瑜眉尖一动,道:“绿腰?”
花沐容笑道:“不错,名琴绿腰,琴身桐木中端腰处有一抹翠绿,恰如美人腰。虽不能与号钟、绕梁、绿绮、焦尾相比,却也是传世之宝。可惜我谷中无人有此才智,此琴束之高阁已久,今日公子前来,也叫此琴不至蒙尘。”
片刻一侍女携一木盒前来,花沐容亲自上前,轻启琴盒,双手捧出一具三尺瑶琴。
古籍载伏羲作琴,舜定琴为五弦,文王增一弦,武王伐纣又增一弦,故又称七弦琴。琴长三尺六寸五,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之数;宽约六寸,意为六合,纳宇宙天地洪荒;厚约两寸,按两仪;面圆底扁,是谓天圆地方。琴身与凤身相应,有琴额、承露、岳山、项、肩、腰、冠角、龙龈。
花沐容道:“可惜此琴角上碰损一处,虽是不大,却也可惜,我谷中也曾寻名匠,却是无人能补。”
全瑾瑜道:“《太音大全集》载:琴有九德,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然奇、古相驳,透、圆相斥,清、芳相争,从未有琴能集九德一身。天道本缺,又何须增补。”
花沐容点头赞道:“不愧当世名家,见解果然与众不同。如此说来,此琴倒是暗合了大成若缺之道,我等也不须再想着画蛇添足了。”双手将琴递上。
全瑾瑜上前两步,整整衣冠,先是细看两眼,道:“也是名家调校。”
花沐容道:“是,前些日子,洛阳刘子期前来拜会,也曾取琴调校,却是未曾奏曲,犹豫再三,言说良琴久不鸣,当以佳曲醒之,他自己修行还是不够。”
有侍女递上银盆,全瑾瑜净手,白丝巾轻轻拭干,这才双手接琴,便在大殿当中盘膝而坐。宋时,琴桌已是普及,全瑾瑜却还是依古礼,将琴头右尾左置于膝上。
众人见他神色端正,古琴在手,整个人的气质都是一变,一个布衣书生,突然有了离尘出世之感。
全瑾瑜正衣端坐,面上神情慢慢平复,乃至波澜不惊,似是每寸肌肤都已松弛下来,一双手虚置琴上,双袖拢于琴后,鼻尖正对琴上五徽,目不斜视,连发丝也不见一丝颤动。
他接琴而坐,已有一刻钟时间,但诸人静静看着他,却无一人觉得不耐烦,反是觉得弹琴便该如此。
只觉全瑾瑜身上一股无名的气息慢慢在大殿之中扩散,人人心境平复,侧耳倾听。
但这沉静未免太久,终于有人渐起惊疑,抬头望去一眼,一瞬之间,人人心绪波动,就连花月如也欠了欠身。
恰在此时,全瑾瑜右手轻动,食指捺下,轻触中间一弦,随即向外一挑,叮咚一声,响彻大殿,琴声清脆,若平湖中投入了一颗石子。
这一声入耳,全瑾瑜左手拇指按住那弦,琴弦颤动,余音袅袅而出,若水面波纹渐渐荡开,越阔越远,一波一波不断向众人冲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