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店家送走两位客人,见沈放两人始终站在一旁。小镇不大,自然人人认得,这两人显是生面孔,看两人服饰虽不华贵,但花轻语天仙般人,与小镇之人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那店家二十多岁年纪,粗手大脚,几乎看不见脖子,一脸憨厚,不敢怠慢,更不敢随意招呼,点头哈腰,客气道:“两位客官,可要点什么?”
沈放回过神来,也是带笑道:“劳烦店家,给我们两碗羊杂汤,三个烙饼。”
店家道:“好咧,好咧,两位里面请。”
那店铺甚小,门里门外摆了四五张桌子。沈放道:“这里就好。”在门外随意寻了张桌子坐了。
那店家急忙过来收拾,眼下店里店外并无客人,桌上空空荡荡,并无他物。这店家也是勤快,桌面都是擦过,此际却是心下忐忑,看着漆黑的桌面,又偷偷看看花轻语,心中忽起念头,这几张破桌,早该换了才是。
伸手捉过一块抹布,却是触手油腻,偷偷背到身后,伸袖子在桌上用力擦了两下。
花轻语全都看在眼里,嫣然一笑,已在一张凳上坐下,笑道:“店家别客气啦,我可饿坏啦。”
店家见她不嫌弃,说话也是客气,心中大慰,忙道:“这就来,这就来。”
不多时,两碗热气腾腾的羊汤端上。他这店外卖卤肉,羊杂汤却是在后厨,汤色奶白,撒了些葱末,里面的羊肺羊肚几乎冒出碗来。
沈放、花轻语知店家客气,加倍多给了肉食。花轻语轻声笑道:“店家这么做生意,怕是要亏本。”她与沈放打趣,声音不大,那店家也是听到,脸上更是一红,好在他面色本黑,倒瞧不出。
那羊杂汤样子粗陋,却甚是美味,肉汤鲜香,香而不腻,羊杂酥烂,烂而不黏,更不见一丝膻味。
花轻语尝了几口,也是点头称赞。那烙饼外脆内软,咬一口,滋味却是寻常。
沈放微微一笑,将烙饼掰开,泡在汤中。花轻语跟着一试,味道果然不同。笑道:“原来是这么个吃法。”
沈放道:“这叫羊肉泡,古称羊羹,源自关中,乃是为进贡国君所创的美食。”
花轻语难得见他心情愉悦,笑道:“如此大来头么。”
沈放道:“战国中山国国君宴客,席上大夫司马子期未能吃到羊羹,心中不忿,跑到楚国,说动楚王,领来大军,中山国就此灭国。”
花轻语也知此典故,却不知书上所谓羊羹便是面前这不起眼的一碗汤,笑道:“这司马子期脾气也是不好。”
沈放又道:“中山国君亡国,众叛亲离,只有两名士兵舍命保卫。中山国君也是感动,问两人何以如此忠诚。两人答道,我二人乃是兄弟,昔年饥荒,家父将亡,乃是陛下赐一壶纋得活,家父临终有言,中山若有难,我等必舍命相报。中山国君叹道,吾以一杯羊羹亡国,以一壶纋得士二人。”
纋并非食物,乃是簪子中央用以固定发髻的东西。
那店家一旁听的清楚,忍不住道:“这位客官当真是有学问,咱家祖上正是从关中迁来。原本这羊羹用的是羊肉,咱家改了法子,专用羊杂碎,样子虽不好看,味道更是鲜美。”
沈放犹豫一下,仍是道:“九叔还在么?”
那店家神色一黯,道:“家父已经过世七八年了。”随即道:“这位客官,从前莫不也是此地人?”
沈放摇头道:“不是,只是听人说起。”又问:“那太公庙可还在么?”
店家连连点头,道:“在,在,就在街尾,再过一条巷子便是,只是无人照看,早荒废了,前些年有孩子捣蛋,连神像也打碎了。”
沈放眉梢一动,道:“那庙祝呢?”
店家道:“早没有庙祝了,我生下来那便是个废弃的。家父在时,说曾经是有一个庙祝,那时还有些香火,后来那庙祝不知怎么死了,庙也没人问了。”
沈放点点头,不再追问。两人吃完,结了饭钱,回到街上,花轻语忍不住道:“这里真不是你祖籍么?”她先前还当是沈放故乡,谁知那店家问了,却是不是。
沈放道:“我祖居洛阳,离此地还远。”随即摇头道:“说来好笑,洛阳我也未曾去过,我爹娶了我娘,就离了洛阳,再没回去。”
花轻语听他提起父母,怕触动他伤心事,也不追问。两人顺着街道,穿过一条窄巷,果然见前面一个小庙,半边庙已坍塌。
那庙匾额还在,被烟熏的漆黑,更是落满灰尘蛛网,依稀可见“武成王”三字。庙门早被拆去,庙中一地狼藉,中间三座神像姜子牙、张良、孙武三人,只余中间姜子牙一个底座。倒塌的砖石泥胎也无人收拾,根本无处落足。
沈放默立片刻,随后绕到庙后,此处原本应是个园子,也已衰败,荒草遍地。庙后数丈,靠西边可见两个连在一起的土屋,屋顶全无,只余几道短墙。
这庙供奉的乃是姜太公,又称武庙。唐开元十九年,唐玄宗表彰祭祀历代名将建庙宇,以姜子牙为主祭,汉留侯张良为配享,并以历代名将十人从之。
宋时因饱受辽金异族侵略之苦,朝廷对武神愈加重视。宋真宗时,追封姜太公为昭烈武成王,宋神宗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下令军事将领必读《太公兵法》,各地多建武庙,配侍的武将也增为七十二人。
天色渐黑,沈放去到土屋之前,两间土屋都是空无一物,不知道废弃了多久。沈放神情变的凝重,慢慢走到更小的土屋左侧,在一侧墙角低头找寻。
忽然一阵光亮,却是花轻语找了根木棍,点着了照亮。
沈放似是找到了什么,面露喜色,慢慢俯身下去,口中喃喃道:“小黑,小黑。”
花轻语凑到近前,见地上杂草之中,有一圈石块,中间多有散乱,但明显是有人摆了个圆圈,中间黄土微微拱起。
花轻语背心忽然一凉,四下望望,四周已是漆黑一片,更觉有些毛骨悚然,低声道:“小黑?这下面埋了个死人?”
沈放摇头道:“不是。”就在原地坐下,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花轻语道:“好啊,好啊。”随即又是担心,瞪大眼睛,道:“你可不许讲鬼故事吓我。”
沈放道:“好多年以前,这镇上有个孩子。他本是这镇子下面一个庄子里农家的孩子,三岁时候,父母染病先后去了。爹爹这边已经没了人,外公家倒是人还不少,养了他两年,舅舅做主,把他卖到这镇上来,给一户财主人家做了下人。”
花轻语道:“这家人如此狠心,想来不喜欢这孩子,平日也没少虐待。”
沈放听她忽然插话,微微发了会呆,道:“这个故事里倒不曾说。”又道:“那财主倒也不坏,但大户人家,规矩总是不少。这孩子自小在村子里长大,性子野的很,什么也不怕,又什么都不懂,虽不至每天挨打,但三日一小打,五日一大打总是跑不了的。那家人想的也是简单,这么小的孩子,打上几顿,怕了总会老实。可硬生生打了一年,这孩子不但不改,反是变本加厉,有机会就要捣乱,看见老爷夫人少爷小姐来了,总是恶目相向。有一天晚上,夏天天热,老爷半夜睡不着,起来喝水,窗子未关,就看到院子墙角下蹲着一人,黑夜里一双眼睛像狼一样盯着自己。那老爷几乎吓死,喊来家丁,却见是那孩子蹲在墙角。那老爷又惊又怕,当日就把那孩子赶了出去。
“于是这镇上就多了个小乞丐。说是乞丐,他却从不开口乞讨,旁人给他,他也不称谢,旁人不给,他抢了就跑。渐渐肆无忌惮,每日沿街硬索,哪家不给,他就堵住门捣乱。他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如此嚣张,自然惹人恼怒。开始众人见他年幼,还不想与他计较,可骂上几句,对这孩子完全不痛不痒,反是变本加厉。于是自然有人忍不住要出手教训。可这孩子年纪虽小,却着实壮实,有人打他,他便还手。
“他年纪太小,自然打不过大人,可是不管被打的多狠,绝不后退。就是对面是人高马大的壮汉,就算被打到满脸是血,也要还手。他打架的时候一声不吭,身边有什么就抄起什么,没有东西就拿牙咬,出手全没有轻重,如同疯狗一般。大人也怕打死了他,打几下就想收手,可这孩子不肯,谁打他,他就要打回来。追着不放,有刀抢刀,有石头拿石头,打的大人也怕。只能使劲揍他,总要被人打倒在地,不能动弹方罢。”
沈放似是换了个人,说话的语气方式全不似他自己,好似在学旁人说话,花轻语听的出神,也是默然不语。
沈放道:“这孩子打架的时候就和那财主所说,眼睛真的像狼一样。不管谁家打了他,他必要报复,而且没完没了。这家若也有孩子,那可就倒了大霉,被他堵住,定是一顿好打。这孩子日子过的苦,却是壮实有力,凶悍无比,出手狠辣,十多岁的孩子也不是他的对手。就算家里的妇人出门,他遇到也打,二话不说,冲上去就动手,有时候还拿着棍子,非要打到人家头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