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平安寻了个小二,开门见山道:“想请你们家掌柜的一谈。”
那小二见他不是来吃饭,心中登时不喜,又听他要见掌柜,愈不耐烦,道:“没空,没空,掌柜的忙的很,哪有功夫见你。”
如今萧平安早非涉世不深的雏儿,天南地北,掌柜的无不八面玲珑,做的就是笼络客人的活计。他来前已问的清楚,这鸳鸯楼能多年不倒,邵州第一,靠的就是有个非同凡响的老板娘。
古时,大的商行店铺,掌柜基本都不是真正的店主,而是店中主事,后面还有东家。而鸳鸯楼这位却是不同,当家的就是一个女子,白手起家,从一个小小的酒馆做成如今的门面,端的不凡。
赛婵娟苏如眉,邵州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也知自己问的冒昧,掏出一锭碎银,约莫半两多重,偷偷塞过。
那小二立刻眉开眼笑,手一伸,已拢入袖中,高声叫道:“掌柜的,有贵客到啊。”
萧平安去的较早,店中还未上客,只稀稀落落坐了几人。楼下座中,有人发笑,道:“掌柜的,如今风采不减当年啊,还有人专程跑来看你。”
只听楼上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响起,一软绵绵,麻酥酥的女子声音道:“你这张臭嘴,瞧老娘不告诉你家里那位,看不扒了你的狗皮。”她虽是骂人,声音也是说不出的好听。几个客人都笑。
随后楼梯上却是一阵咯吱吱大响,好像一头大象上了楼梯。萧平安也吓了一跳,只见一个白白胖胖的妇人自楼上走了下来,一脸的肥肉,走一步颤三颤,便见白粉纷纷扬扬,下雪一般。
萧平安听韩谦礼提过,这鸳鸯楼的老板娘乃是绝代佳人,风姿绰约,略见丰腴,可与贵妃媲美。当年韩谦礼自己也是心怀不轨,没事隔三差五跑过来跟这老板娘逗趣,结果才遇到萧登楼夫妇。
萧平安心道,这贵妃实是太丰腴了些,不想韩大叔竟是喜欢这样的,口味当真非同一般。
苏如眉只当是来了熟客,这才劳动身躯,专程自楼上下来。到了堂上却见一个青年人站在当中,登时明白上了小二之当,怒道:“二狗子,你皮又痒痒了不是。”回头冲萧平安一笑,道:“这位小哥,想吃些什么?”
萧平安拱手道:“在下想打听件事。”
苏如眉不愧是八面玲珑的角色,面上丝毫不见不耐烦之色,道:“哎哟,这位客官,问事你该去衙门啊,我这小地方,消息可不灵通。”
萧平安道:“这事便是在贵楼发生。”
苏如眉笑意不减,道:“这些时日,也没见有什么纷争啊。”看看萧平安,却也不像是寻衅滋事之徒。
萧平安道:“事儿老了,乃是十多年前。”
苏如眉眉头微蹙,道:“十多年前?”
萧平安道:“是,十二年前,有对夫妇路过此处,孩儿不慎被一匹马踢死?”
苏如眉神色大变,盯着萧平安,狐疑道:“你是何人?”
萧平安道:“我是那人的徒弟。”顿了顿,又补充道:“那马的主人,乃是我大叔。”
苏如眉听了前半句,眉头几乎拧到一起,又听后半句,更是惊奇,想了一想,道:“你跟我来。”领着萧平安到了一处雅座,叫人点了盏茶上来,道:“你是那人侄儿,又拜了那人为师?”
萧平安点了点头。
苏如眉兀自不信,狐疑道:“你这骗人的法子倒是高明,倒真吊起我胃口来。”
萧平安道:“我先认识的大叔,后拜的师。”
苏如眉更觉匪夷所思,心道,你大叔那还需认识么,这孩子明明满嘴鬼话,怎地我还觉得他有几分可信。她白手起家,一个弱女子创下如此家业,在宋时那是何等艰难,岂能没有识人之智。端起茶碗,品了两口,已经理顺思绪,越发淡定,道:“你想问什么?”
萧平安道:“掌柜的可还记得当年之事,能否详细与我说说?”
苏如眉叹了口气,道:“老啦,你就不问,我这些日子也老是想起往事。今日无事,便与你说说。十二年前,初春时节,有个高大邋遢的汉子,没事就往我这酒楼跑,一碟蚕豆一壶老酒就能喝上一天,看着江面发呆,一副落魄江湖,多愁善感的模样。”
说到此,忽然噗嗤一笑,道:“我知道他口袋里有钱,装作这副样子,其实就是想骗我找他说话。别的不讲,又是马,又是鸟,那是穷人玩的东西么。光他那匹白马,怎么也值得几百两银子。跟老娘玩花样,他可还嫩了点。”
萧平安想了想,点了点头,韩谦礼是个今宵有酒今宵醉的汉子,落魄是有些落魄,可这多愁善感四字当真是八竿子也打不着边。
苏如眉又叹一声,道:“如今想想,他这人倒还不错,挺讲道理,不恃强凌弱,样子也不难看,听说也还有些本事,也能养家糊口。哎,可惜我知道他这样的江湖汉子,也就是跟我玩玩,没有半点真心,否则他一句话,我这酒楼就跟了他姓。”
萧平安吃了一惊,道:“真的么,我大叔眼下还是独自一个呢。”
苏如眉噗嗤笑道:“我就随口一说,哪能当真。”收了笑容,道:“那日你师傅和师娘就来了,带着个孩子,也来楼上吃饭。那时我还窈窕的很,脸蛋儿也嫩。你那师傅英俊潇洒,跟我开了几句玩笑,你师娘就有些不高兴。他们三个饭吃差不多了,这时又来一人,坐下说话,开始还挺和气,说着说着,忽然都来了火气,在楼上又是拍桌子又是瞪眼。那孩子吓的大哭,你师傅师娘就叫他一个人去外面玩。”
萧平安一颗心悬起,知道说到了紧要之处。心中一念闪过,师傅师娘这朋友又是哪一个?韩大叔说被三人围攻,可也没说这人名字,不知是不识得,还是怎地。
果然苏如眉道:“你大叔那匹大白马,就放在江边。那孩子也跑去看马,谁知那马忽然发了性儿,一尥蹶子,正踢在孩儿头上。那孩儿头破血流,当时就不行了。江边有人瞧见,当时就叫喊起来,不好啦,不好啦,马踢死人啦!”她瞪大眼睛,声音也忽然一高,显是如今想来,仍是心有余悸。
萧平安只觉浑身冰凉,心中一颗泡沫无声破碎。
过了半晌,苏如眉接道:“你师娘听见了,大约真是母子连心,立刻就想到自己孩子,跑出去一看,果不其然。然后你师傅师娘就疯了,大发雷霆,一剑杀了那马,然后就跟你大叔打起来。这边一交手,楼上那人也出来了,一问缘由,二话不说,也上前助战。三个打一个,你大叔哪里是对手。好在他也是聪明,且战且退,抽个冷子,跳江跑了。哎,一别已是十二年了。这么说,你师傅师娘最后追到你大叔没有?”
萧平安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追到了。”
苏如眉吓了一跳,心道,莫非他大叔已经被他师傅杀了?见萧平安神情沮丧,心情低落,也就不问。
萧平安道:“我想上楼一观。”
苏如眉笑道:“你看便是,何须客套。”
萧平安上了二楼,这鸳鸯楼临着大江,二楼都是包房,全是对着江面,自楼上观景,一无遮挡,江水浩瀚,尽收眼底。随意进了一室,推窗下望,资江近在咫尺,哗哗水响。
身旁小二道:“咱这楼年头可久,没有一百年,也有九十年了。刚盖好的时候,这江水就到楼下,后面水渐渐少了,河岸越退越长,倒不如往昔景好。”
萧平安点点头,也不搭话,窗下就是江岸,一个渔翁正在江畔钓鱼,离的不远,面上皱纹都清晰可见。
萧平安又看了片刻,告辞出来,见那酒楼两侧都有台阶,可以下到河沿之上。眼见面前大江浩荡,遥想当年,韩大叔的马儿就在这儿喝水,师傅师娘的孩子懵懂无知,笑着跑过去。
他在江边傻傻站了直半个多时辰,才拉马离开。他心情不佳,也不想在邵州久待,策马就要出城。
到了城门之前,眼见天色将晚,萧平安心有犹豫,心道,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走。
忽然脑中灵光一现,那苏如眉七窍玲珑,邵州与衡州近在咫尺,她又见惯了江湖人物,岂能不知我师傅来历,为何她说了半天,始终没提过衡山派三字。
立刻又想起一事,苏如眉两次提到白马,可是韩大叔的爱马名叫“赤影追风”,乃是一匹红马。这十二年前的旧事,苏如眉记得如此清楚,韩谦礼经常露面,都带着爱马,那马神骏,天下少有,此处又怎会记错。
萧平安越想越是不对,当即调转马头,回去鸳鸯楼,却不进去,一直等到酒楼打烊。又等一阵,就见一顶轿子出酒楼出来。
萧平安远远跟上。那轿子走出不远,到了一处不大不小的宅子。
萧平安翻身进了宅子,看准苏如眉住处,等下人退下,方才摸到窗下,伸手在窗台上敲了三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