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两人已出了院子,沈放拱手道:“前辈怎会在此?”
郭汾阳看看他,道:“你是憋着要和他打一架,嫌我多事是么?”
沈放忙道:“晚辈不敢。”
郭汾阳摇头道:“如今你们这些年轻人,还有什么不敢的。”顿了顿,道:“魏老鬼能掐会算,算准今天有人要来打断你骨头,特意叫我前来看看。”
沈放这才明白,还是魏伯言对自己放心不下,心中忽觉一股暖意。
郭汾阳道:“栾家这两个小子,武功着实不错,我看眼下年轻一辈,除了燕京那个云锦书,真无人是他们对手。栾星来有勇无谋,又太爱说话。但他弟弟栾星回端的是个人物,心思缜密,喜怒不形于色。这个人你日后遇到,一定要小心在意。”
沈放点头道:“是,多谢前辈指点。”
郭汾阳道:“我也没想到他兄弟会来寻你,我方才跟着封万里过来。这也是个难缠人物,他武功远比江湖传闻中的要高,做事也是滴水不漏。哎。”摇了摇头,道:“你小子也是奇了,什么牛鬼蛇神,魑魅魍魉都给你招来。”
沈放忙解释道:“我跟他并无仇怨。”
郭汾阳冷冷看他一眼,道:“眼下没有,将来呢?”
沈放顿时语塞,他已三番五次拒绝了封万里,此人耐心还有多少,还真不可知。
郭汾阳道:“还有那个吴曦。不过此人没几日就会回川,眼下急着招兵买马,不知从哪里听见你的消息。此人你倒不必理他,躲着点便是。”
沈放点头道:“是,我也如此说。”这些时日,吴曦又差人来寻过他两回,都被他躲了过去。
郭汾阳又道:“魏先生让我给你带个话,你好好听着。”望着沈放双眼,严厉道:“魏先生叫你莫要天天想着报仇,眼下多学点本事,将来做个有用之人。”
似是怕他不懂,又解释道:“天下不是只有武功一条路,你仔细想想,那些名留青史的,哪个是武夫?乾元书院中能人甚多,不乏安邦定国之才。魏先生想你也入书院去,好生安定下来,要不了几年功夫,自然有你鲲鹏展翅之地。”
沈放点头道:“多谢魏先生关心,晚辈省得。”
郭汾阳听他说话,显是自有打算,皱眉道:“魏先生的话你也敢不听么!”言语已有不喜之意。
沈放道:“承蒙两位前辈厚爱,沈放自己几斤几两,自己也是明白,我既非练武之人,也没什么文才。沈放身负血海深仇,不得不报,不能不报,只怕两位前辈要失望了。”他如今只有报仇之想,要他熄去此念,不管何人何由,那是万万不能。
郭汾阳见他直抒胸臆,吐了口气,道:“我和魏先生不是不让你报仇,如今你有本事报仇么?你几个师兄倒是武功不差,耐心等他们回来再说。你小子也莫自鸣得意。老夫始终瞧你不上,但你林家别院,对玄天宗、铁掌帮一番话,倒真叫我刮目相看。我也想想瞧瞧,若是给你个机会,你究竟是变龙还是变虫。”
沈放摇头,道:“我有手有脚,为何要假手他人?”
郭汾阳面色慢慢阴沉,道:“小子,二十年了,可没人敢这么跟老夫如此说话。”
沈放道:“晚辈没有冒犯之意。”
郭汾阳冷冷道:“是么。”他脸色阴冷,人却越来越矮。原来他始终站在一尺多高的木桩之上,此际脚下那木桩却如陷在流沙之中,不断下沉,片刻功夫,一根木桩已完全没入土中。
沈放叹道:“家里就这么一棵树,你们就不能换个东西糟蹋么。”
郭汾阳本想立威,却不想沈放不痛不痒来这么一句,登时有些绷不住脸,险险失笑,随即脸色板起,道:“罢了,你这小子,就是教人恨不起来,我话已带到,你好自为之吧。”身形一晃,已不见了踪影。
沈放伫立原地,许久许久,忽然拿起归元剑,拔剑出鞘,慢慢将剑交到右手。
他慢慢抬剑,额头青筋鼓动,但那剑堪堪举到腰间,再不能抬高半分。
沈放木然站在院中,许久才回到破庙之中,合衣睡下。他一夜未曾合眼,只觉身边事情滚雪球也似的越来越多,而敌人和居心叵测之辈,也是不断浮出水面,叫他愈觉烦躁。
次日一早,沈放早早赶往流民营。眼看天气渐暖,流民营中病人也是越来越少,但道济大师仍是一早前来,查看营中情形。
等到中午,吃了饭,林怀玉与莹儿都被毛自知缠着,沈放借机去寻道济,开口道:“大师,晚辈想请大师帮忙看看我这条胳膊。”
道济笑道:“你能忍到今天,倒也叫我吃惊,坐下吧。”他一早便看出沈放右臂不对,但沈放既然不开口,他也不问。
与沈放对面坐下,沈放右手平放案上,道济伸手搭他脉搏。
便如那日黑鹤墨非桐给沈放诊脉一样,道济面色也是越来越凝重,手指在沈放手腕上已经放了一刻钟功夫。沈放并未感觉到有真气入体,想来道济只是单纯诊脉而已。
沈放看道济脸色,装作若无其事,轻松模样,道:“大师不必如此介怀,不过是不能提重物而已,也无大碍。”
道济抬起手,仍不言语,突然伸手拨开沈放鬓间头发,手指竟是有些颤抖。他很快缩回手来,神色更是沉重。
沈放心中已有不祥之感,起身取了面镜子来。秦广帐中自然不会有镜子,但林怀玉与莹儿两人来了后,别说镜子,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忽然多了起来。
沈放拨开鬓间头发,十根里面倒是看到三、四根白发。
沈放慢慢走回道济身前,躬身一礼,道:“请大师直言。”
道济看看他,突然叹了口气,道:“你最近是否觉得身子容易疲乏,夜间睡觉也不安稳,吃东西没有味道,听力也在变弱。”
沈放也是精通医理,立刻便是明白过来,即便是作最坏的想法,他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般。沈放深吸口气,道:“还有多少时间?”
道济摇头道:“我也说不好,你莫要焦虑,多想些开心的事,未必就没有别的办法。”
沈放勉强一笑,道:“是,多谢大师教诲,晚辈先告辞了。”转身出了大帐。
道济挺直的腰慢慢弯了下去,似是一下子老了很多。
突听一人问道:“沈兄弟怎么了?大师为何一脸愁容。”一人自帐后转了出来,却是毛自知。
道济慢慢摇了摇头,道:“他经脉早就受损,前段又是殚精毕力、勉强为之,如今精气衰竭,人正在快速老去。”
毛自知大吃一惊,道:“怎会如此,沈兄弟年纪轻轻,就无药可救么?”
道济闭上双目,微微摇了摇头,道:“此事也不该对你说,我也是心乱了,你知道就罢,切莫再对外人提起。”
毛自知连连点头,道:“大师放心。”
沈放离了流民营,心中不知想些什么,一路信马由缰,惊觉时发现自己竟已到了风波亭。
他翻墙而入,在风波亭下整整坐了一夜。
几日后,沈放突然去了醉仙楼,找朱富要了两百两银子。
朱富半句话也未问,就取了银子给他。沈放回到刘宝家,将李氏叫到一处,将银子给她。道:“这里有两百两银子,刘大哥花钱太过大手大脚,还是在你手上稳妥。刘大哥眼下炒菜的本事已经有了几分,不过还是在醉仙楼练上两年,然后你拿这钱开个小店,日后也是个长久之计。”
那李氏也是个有决断的,看了白花花一包银子,人却是傻了,只顾推辞不敢要。
沈放道:“你也知我是江湖汉子,银钱来的容易,不过你放心,这钱乃是林家所给,来路清楚,你大可放心。”
李氏手足无措,只是道:“家里人这些日子每日都开心的很,天天都要说起你,说你教会了他这个,教会了他那个。说如今跟酒楼的厨子伙计称兄道弟,街坊四邻见了都比过去客气,这么多年,过的总算有了人样。这些都是大哥你教的,你对咱们已经太好,咱们这辈子也还不起啊。”
沈放笑笑,将包裹塞入她手中,转身正要出门,却见大丫拉着二丫、三丫正从外面进来。
三个小姑娘见了他都是一声欢呼,叽叽喳喳叫喊着围上前来。
沈放抱抱这个,抱抱那个,道:“叔叔今天有事,改天再陪你们玩可好。”
大丫道:“你又骗人。”
二丫道:“叔叔,你头发乱了,我给你绑起来。”
沈放笑道:“好,你可要扎的好看一点。”蹲低身子让她摆弄。
二丫解下他头发,拿手指梳了几下,又给他盘起,大丫和三丫都上来帮忙,七手八脚,帮他把头发扎了起来。
老杨成坐在太阳之下,满嘴已连一颗牙也没有,一双眼木然看着几人。
沈放站起身来,转了个圈,道:“怎么样,好看么?”
三个女孩一齐拍手道:“好看,好看,沈叔叔今天真好看。”
沈放呵呵一笑,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