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谦礼续道:“去年我教大败长江三十六水寨,风头更劲。此前我教只顾韬光养晦,扩充地盘,与各大门派都是以和为贵,江湖中不少人对我教并不如何重视,教中弟子也是良莠不齐,人心各异,说是一盘散沙也不为过。与水寨一战初露峥嵘,眼下不管内外,风气都是一变。教中对此显是早有计划,水寨投降第二日,教中便设立了六道名人榜。”
萧平安连连点头。
韩谦礼笑道:“我说这些,我猜你大约五六分都是不懂。此前我教主旨乃是扩张势力,眼下人手充裕,版图已大,教中部属越来越多,已需立威整顿。这对外立威便是要打个长江三十六水寨这样的对手,对内就是要立下规矩,严肃风纪。教主环环相扣,审时度势,当真是算无遗策。”
萧平安道:“这六榜又是什么?”
韩谦礼道:“六榜分内外两榜,内榜日月,外榜金银铜铁。内榜乃是教内功劳过失奖惩之榜,日榜为功劳榜,对教中有功之人,都可以登录其上,不光有重奖,更是教中扬名。月榜为过失榜,名具罪状,依律惩治,以儆效尤。与长江三十六水寨一战,祸起扬州府,香主被杀,淮南东路的副堂主邓飞等人逃走,泗州和楚州两地香主竟不救援,事后一个被杀,一个下落不明。两人都上了这月榜。”
萧平安点头道:“我七师叔也说过类似的主意,只是其他人都没兴趣。”
韩谦礼呵呵一笑,道:“这些管制的手段,看似简单,但如何推行运筹,大有学问,我等习武之人倒是也不擅长。十个练武的,倒有五个不识字,七八个十年也看不了一本书,有这个脑子,不如做官去了。”
韩谦礼此话决计不假,古时读书认字着实不易。秦汉之前,文字尚且不统一,不识字的人多达九成九。宋时造纸印刷之术,突飞猛进,读书人的比例也达不到两成。
南宋稍好,金国更差,可以说,走在路上,十个人确实有八个不识字。当然,说是不识字,乃是指的不能读书。会写自己名字,会写几个数目字是不算的。
有人或许怀疑,若不认字,如何修习内功。内功可不是白菜豆腐,逛逛集市就能买到一堆。
内功乃是武林最重的密要,流传甚是狭窄。衡山派这样的门派,要练“仙霞劲”,不单要是内门弟子,习练前师傅还要禀明掌门,记录在案。习练之后,更不可外传,偷师更是重罪。江湖中倒是一多半练武的,都没有机会修炼内功。
萧平安连连点头,道:“我也不爱看书。”
韩谦礼正色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江湖中奇事不少,蠢事更多,这不肯动脑子就是罪魁祸首。你还是要多读点书,涨涨见识。”
萧平安点头,道:“嗯,我记下了,师傅师娘也这么说,往后我定要多找些书看看。”
韩谦礼道:“还有金银铜铁四榜乃是对教外,只要上榜,便是与我教上万帮众为敌。铁榜最低,乃是对我教有敌意之人,暂不见威胁,见面尽量还是以和为贵;铜榜,乃是对我教有敌意,有冲突,已是本教敌人,见面可先下手为强;银榜乃是我教大敌,号令各地教众追杀,杀之有赏金可得;最顶上一级金榜,乃是教中必杀榜,我教生死仇敌,见之必杀,成者重赏。
“此榜传递全教,每月更新,各地不能私自发榜,必得报到总堂,由律部、风部会签,才能生效。只有东南西北四使在外,可直接将敌人列入榜单。铜铁两榜只在教中流传,金银两榜却是通告武林,若是上了金银榜,那是与我教不死不休了。便是外人杀了,也可来我教领赏,已经有悬赏榜的意思。呵呵,你小子不要不当回事,哪天叫我看见你也在榜上。”
萧平安呵呵一笑,道:“如今这榜上都有些什么人?”
韩谦礼道:“此榜主要乃是对外威慑,不是势不得已,也不会开罪江湖朋友,到当下这榜上总共也没几人。上个月铜榜倒是多了个小子,名不见经传,却不知怎么惹恼了北方使大荒落,被放进了榜单。”铜铁榜并不对外,名字他也就不说。
萧平安道:“就是杀了叶晚舟的那个北方使?”
韩谦礼道:“是啊,北方使一战成名,如今声名鹊起,教中各地堂主、香主正想尽法子巴结,这小子也是倒霉。”
萧平安想想,天下有一万人要跟自己为难,确是有些怕人,道:“我记下了,日后不去招惹你们玄天宗。”
韩谦礼看看萧平安,良久不语,突然叹了口气。
萧平安见他神色有异,奇道:“韩大叔我说的不对么?”
韩谦礼摇头道:“你执拗性子,自己认准的事,旁人岂劝的动你,你此际答应的爽快,只怕遇见看不过去之事,转眼就把说过的话忘了。”
他看看屋外,眼神中突然都是忧虑之色,话音突顿,随即嘴角泛起一抹苦笑,道:“我也是越过越不成器,胆子越来越小,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老气横秋的教训于你,其实自己又何尝心定。哎,玄天宗这般下去,将来武林又岂会太平,谁又能独善其身。”
萧平安不知他何意,见他心事重重,也不敢接口。
良久之后,韩谦礼又是一声长叹,道:“罢了,罢了,有些事你的师傅长辈讳莫如深,不去说给你知道。我孤家寡人一个,又何必忌讳。国有国史,家有传承,你可知这武林的过去,又是什么样子?”
萧平安摇头道:“我师公这辈的事情都不跟我们说。”
韩谦礼笑道:“我要说的可比你师公这辈要久远多了。自有人争斗,就有了武。上古时期,三皇五帝,部族征战,武为杀人技,已开始有人教授研习,春秋战国,称‘技击’之术,汉方有‘武术’一词。西周姬昌作《周易》,相传便是内家功夫之祖。”
萧平安奇道:“我师傅说,内家功夫乃是老子所创,是以我等道派都尊他为始祖。”
韩谦礼白他一眼,道:“那是牛鼻子给自家脸上贴金,还有人说老子是神仙呢,怎么不见你们门派出两个飞升的仙人!”
顿了一顿,道:“这源流一说,莫衷一是,老子著《道德经》虽包含大道,却绝非练功的法门,这一千多年前的事,谁又说的清楚。你莫要打岔,好好听我说。”
萧平安连连点头。
韩谦礼继续道:“这武术一脉,起初都是掌握在天子诸侯手中,用以强身健体,训练士卒。千百年下来,武功一道不住积淀,也是越来越强。内外兼修之下,终于有高手出现。韩非子道,侠以武犯禁。上古时的武功,不过强身健体,眼明手快,但有了内功,有了传承,有了可以飞檐走壁,杀人于无形的高手,那可就不一样了。
“《史记》中载,有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五位刺客,还有博浪沙张良所找的力士,救赵挥金锤的朱亥。这些人物除却豫让可能差些,其余皆是万人之敌。就连睥睨天下的秦王嬴政险险也丧命人手,这叫天下王者如何不惊不惧。是以法家称要禁武,各朝各代都是如此,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客在,哪个皇帝又睡的着觉。”
萧平安一脸钦佩,韩谦礼所说他从未想过,自己练武,跟朝廷皇上又有什么关系,但听他一说,却又句句在理。
韩谦礼道:“武学一道,博大精深,又岂只是搏击打斗。习武之人,延年益寿,体格远超凡俗。天地驰骋,吞吐日月。但凡知道了武功的好处,又有谁舍弃的下。便是你,小小年纪,已是炼气有成,这一跃数丈,出手墙倒屋摧,无人能敌的手段,谁不艳羡?”
萧平安见他说到自己身上,局促道:“我,我,我不知道。”他习武自然也觉趣味,但韩谦礼说的这些因强而起的虚荣满足,他倒是真不曾想过。
韩谦礼道:“你这小子也是根木头,天知道你怎地能练成如此功夫!”这些日子他也与萧平安切磋,萧平安毫无隐瞒,他这才知萧平安打伤赵无极,乃是靠的一门精绝拳法。
若论真实功夫境界,萧平安与他还是差了不少。不过即便如此,萧平安如此年龄,竟已是逼近斗力境中段,不过一步之遥,也是骇人听闻。
萧平安以为韩谦礼是责备自己脑子转的慢,连忙低下头去。
他小时候遇到韩谦礼,韩谦礼豪爽性子,喜欢踢打于他,虽是玩笑,却也叫他敬畏,此番遇到,心中还是少年时的想法。
韩谦礼看他神情,也是一笑,道:“又扯远了,总之别的不说,就只延年益寿这一条,不知叫多少人趋之若鹜。活到一百多岁仍是身轻体健的高手层出不穷,这叫皇帝也是羡慕。当年秦始皇为求长生,不知花费了多大力气,历朝历代,不知道多少皇帝求遍天下,也是无济于事。哎,朝廷要禁,习武之人却也要求自己大道,这一争一斗,就是千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