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又是数日,哥舒天早已离开老君山。临行邀萧平安与他同行,萧平安思索再三,最终拒绝。他心底里从未想过要加入什么明教,替这个便宜大哥出力。
哥舒天倒不生气,道:“你想清楚随时可来找我。”飘然下山而去。
云阳道人与卓青行、曲宛烟、莘瑶琴等人也相继离山,与哥舒天一般,临行都问萧平安意愿,被拒后同样半点也不坚持。莘瑶琴自那日同登玉皇顶之后,便再也未与萧平安见面。
萧平安并非留恋老君山,更对昆仑派没什么好感,他只是不知如何与人相处。师傅师娘,还有源宝之仇,如同数座大山,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只想一个人呆着。
又过几日,听闻姜子君带着廖显扬等人,又下山去了。萧平安也不关心,除了去寻郎世宁求教,就是自己关起门来练功。
这日清晨,又有昆仑弟子前来送饭,唤门却无人应,推门进来,见屋内收拾的干干净净,萧平安已经不在。
老君山西南两百二十余里,便是南阳。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一篇《出师表》,叫天下人无不知南阳之名。
南阳有五圣,名垂千古。“谋圣”姜子牙,“智圣”诸葛亮、“科圣”张衡、“医圣”张仲景、“商圣”范蠡。此外屈原、百里奚等人也是出自此间。
这其中,最为人熟知与爱戴的,仍是首推诸葛武侯。成都有武侯祠,但历朝历代,凡是朝廷官方祭祀诸葛亮,皆是选在南阳。
三顾茅庐的“卧龙岗”早成朝圣之地,其在南阳城西,七八里之处。南濒白水,北障紫峰,遥连嵩岳,山水相依。登其顶可瞰南阳,因地势四面稍下,惟中岗隆起,故又称隆中。
此处亦有武侯祠,魏晋时便有,起先乃一草庐,自然不是当年的“诸葛亮”,而是后人仿造。后又有武侯祠,不住修缮,规模也是越来越大。
如今诸葛武侯之名,响彻华夏。诸葛亮在川蜀自是深得爱戴,但在南宋之前,却还无现今的地位。有句话叫“一时瑜亮”,长久以来,在国人心中,周瑜与诸葛亮乃是等同人物,甚至犹有过之。
李白诗:“烈火初张照云海,周瑜曾此破曹公。”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中赞周瑜:“人道是,三国周郎赤。”“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事实上,正是在南宋,诸葛亮的声望全面压过周瑜,成为忠义谋略的代表人物。究其根源,南宋偏安一隅,被金人压迫,文人墨客岂不愤懑。诸葛亮力主北伐、六出祁山、北定中原、兴复汉室之念,正合时局,因而被人所推崇。
这日天气阴寒,卧龙岗上,武侯祠前却是人头攒动。今日有善人在此间施粥,引得十里八乡的百姓尽皆扶老携幼而来。
那善人也知时局艰难,遍地饿殍,故意选了个离城偏远的所在。谁知闻风而来的灾民还是远超所想。预备的几十袋米不多时便已见底,舀出去的粥早与白水无异。一个个骨瘦如柴,面色灰败的灾民边抢边骂。
那大善人不堪其辱,早带着家人逃之夭夭。可怜武侯祠的管事,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只得顶了黑锅,带着几个人极力张罗,自家院里的一点豆子、高粱,也贴了进去。
粥粮早已散尽,饥肠辘辘的百姓却还在接踵而至。武侯祠被围的水泄不通。
山间积雪不化,林木早秃,一片萧然。
人群之外,站着个高大汉子,正自冷眼旁观。他颧骨高高凸起,脸庞瘦到脱相,魁梧的身子也见干瘦,袒露在外的脖颈和双手,皆是清瘦见骨。唯独一对星目,却还是炯炯有神。
武侯祠的管事终于也抵不住,带着人落荒而逃。消息被外面的百姓知晓,最后一点分到食物的希望破灭,人群终于彻底骚乱起来。不知谁喊的一声“这屋里面还有粮!”瞬间点燃了百姓的欲望,人们争先恐后朝庙内并不存在的希望涌去。
一个衣衫褴褛的白发老翁被裹挟在人流之中,他年高力衰,又数日水米未尽,勉强被夹在人群中才能站直,此际人群潮涌,瞬间将他挤倒,眼看就要被乱民踩在脚下。
老翁闭目待死,一阵天旋地转,紧张紧绷等待的踩断胸骨,踏穿肚肠的声音、痛楚却未如期而至。颤巍巍睁开眼来,见自己已经站在人群之外,一只胳膊被一个高大汉子攥在手中。
老翁深吸口气,道:“多谢壮士搭救。未得果腹粥,险成脚下鬼。侥幸侥幸。请问壮士高姓大名。”此人衣衫褴褛,衣服破的比叫花子还不如的老翁,竟还是个出口成章的读书人。
那人也稍显有些意外,道:“我叫萧平安。你是何人,听你谈吐不凡,何以沦落至此。”
老翁看看他,道:“你不一样身怀绝技,非同凡响?”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却都是对方穷困潦倒、敝衣枵腹、穷酸窘迫模样,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老翁道:“老朽甘泰,壮士怎也来讨粥?”
萧平安苦笑摇头。老君山上粗茶淡饭,离了老君山却是连粗茶淡饭也没有了。一路行来,四下凋敝,旷野之间,除却偶尔听到两声鸦鸣,一个活物不见。乡镇市集之中,还有人烟,一个个面黄肌瘦,双目无神,一听买粮要吃的,脸立马拉了下来。
老君山距此这两百二十余里,萧平安走了三日。一个肯给他口吃的好心人也未碰到,只能勒紧裤腰带,三天饿九顿。心中懊悔不已,下山之前,怎不从昆仑派伙房顺几个馒头出来。
他是练武之人,消耗巨大,跟着食量也是惊人。老君山上一个多月,已经瘦了许多。这三日走下来,人又瘦了一圈。
他在老君山上听到消息,燕长安与叶惊鸿都在建康府一带出现,报仇之念燃炽,再按捺不住,一路南下。
本想撑到南阳城,如此大城总该有些余粮。走到卧龙岗左近,正听说有人施粥。着实饿的心里发慌,跟着百姓上山,先吃碗粥垫垫肚子也好。
谁承想灾民抢粥,凶恶超乎想象。其中更是大半老弱妇孺,形象可怜,步履蹒跚。前一刻看着还奄奄一息,忽然就目露凶光,如狼似虎。萧平安本来的不晚,夹在人群之中,却是离粥锅越来越远,没等明白,大门都看不见了。
甘泰叹息道:“荧惑守心,长庚伴月。主兵祸。日月告凶,不用其行。主旱涝天灾。山川有异,禽惶兽蹈。天下将崩,祸乱之兆也。方才我见个黄鼠狼,一身白毛,居然在林间对我作揖……”
萧平安精神一振,道:“有黄鼠狼?”
甘泰微微一怔,与萧平安对视一眼,道:“黄鼠狼?”随即摇头,道:“那东西比狐狸还狡猾,如何抓的住。我是说你见过一身白毛的黄鼠狼么,还朝我作揖。”
萧平安道:“哪里看见的,你带我去。”他脑子里瞬间想到的,乃是黄鼠狼的若干种吃法,全然没留意甘泰说的什么白毛,作揖。
甘泰从善如流,带萧平安回转山下。山脚不远,一处背风的山坳之中,白雪之上,果然有几个淡淡的爪印。
此际显出萧平安的本事,走走停停,周围寻出百十丈,果然在一块大石之下,寻到一个洞穴。不过张开的手掌大小,洞口可见细小爪痕。
甘泰见萧平安寻洞的本事如此了得,顿时多了几分希望,双目放光,道:“萧兄弟果然好本事,这黄鼠狼一住就是一窝,能抓个七八只就好。”
萧平安道:“三五只我瞧有的。”
甘泰惊讶道:“这你也能瞧出来?”
萧平安道:“这东西屁股后面有臭袋,肉也腥臭,平常没人吃它,不过它的皮子却是好东西,凑几条就可以卖钱。”他当年流浪之时,这套鸟捉鱼,逮黄鼠狼撵兔子,都是一把好手。
黄鼠狼会做窝,但都是选择天然树洞或是石洞,也有在地洞安家。会在巢穴之中铺垫草叶树枝。
萧平安手段娴熟,先左右寻觅,看看可还有出口。果然石头之后,还有一个小洞。寻石块牢牢堵住。随后在洞口点燃堆火,将烟扇入洞中。
此乃慢功细活,黄鼠狼狡猾多疑,不到忍无可忍,不会贸然出洞。其余出口已被堵住,如此烟熏之法也不怕打草惊蛇,两人就随口聊上几句。
甘泰自言乃是个屡试不中的读书人,也没什么家人,平素教几个学童,与人写些书信勉强过活。
萧平安听他说完,略是惊讶,道:“我还道你是大富之家,家道中落。”
甘泰诧异道:“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