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难掩笑意,这王独鹤说的倒是不假,师兄谢少棠也曾开过如此玩笑。说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古时骂人,文雅克制,少有脏话。惟唐五代之后,市井之风日盛,骂人的花样推陈出新,而且越来越脏。过往带个“尔母”已经足以叫人拔刀相向,如今各种动物、生殖器官简直就是挂在嘴边。甚至银子儿书本之中,也是长篇累牍的腌臜之语。就连街头的童子,嘴里也能蹦出几句,撮鸟、腌臜畜生、老贼虫、含鸟猢狲、没你娘鸟兴、贼驴杀才!
想起师兄谢少棠,忽然一阵神伤,插口道:“两位稍歇,都是高寿有德之人,咱们还是讲道理的好。”
贠老三狠狠啐了一口,道:“呸,他又糊弄你个娃儿,说自己一百多岁是吧。这老贼最是奸猾,能有个八十登了天了。逢人就骗,没有一句真话。”
沈放笑道:“八十也是不小,两位这么大年纪,却学泼妇骂街,也不怕人家笑话。两位有何积怨,不如说来听听,小可不才,做个裁判可好。”
王独鹤道:“他说!”
贠老三道:“我说就我说。三年多前,我打了一筐鱼儿,市集里售卖。这个老棺材瓤子过来,说要与我关扑。我那一筐鱼,有大有小。他便说要博单双,我中了,他原价买下,他中了,却想一个子不付。我说天下扑买岂有你这个道理,你既然想要白拿。好,你猜中了,我分文不拿你的。你猜错了,却要一两银子一条买下。然后一数,是我赢了,这老王八却要赖债。”
王独鹤道:“你放屁,究竟谁人赢了,你给我说个清楚。”
贠老三道:“拢共四十一条鱼,我猜单,你说双,你说谁赢谁输。这老鬼当场认了,叫我隔天去他家里取钱。待我去了,他却翻脸不认。你说,他是人不是!”
王独鹤道:“我与你说的分明,我拿鱼回去。厨子一杀,鱼肚子里还有鱼!不多不少,正好三条,全头全尾。四十一再加三条,你说是单是双。”
贠老三道:“奶奶的,你家鱼肚子里的也拿出来关扑,你怎不鱼籽也一粒一粒数个清楚。你拿回去隔天才讲,我怎知是大鱼吃的,还是你个老不死给它吃下肚去。天下扑买,哪有你这般道理。”
沈放总算听的明白,心中暗笑,道:“若讲道理,我觉两位都有道理。愿赌服输,市集众目睽睽之下,自是渔家大爷赢了当面。不过这腹中有鱼,想王公也不至作假。我瞧这般,渔家大爷你也莫要四十一两,咱们打个折扣。我代王公还你四两银子,我再加一两,劳烦大爷送王公到建康城去。两位化干戈为玉帛,言归于好,岂不妙哉。”
谁知两人听了,齐齐唾弃。王独鹤道:“我未输,凭甚与他银子,一毫也没有。”
贠老三也道:“我作甚要你银子,这老王八输的我,四十一两,一毫也不能少。四五两银子,老子送他建康?老子可以送他归西!”
王独鹤道:“老不死的,真还给你脸了啊。你变个畜生,马,骡,驴子!呸,你变个轿子我都不坐!脏了我的衣衫!”
眼见这两人又要开骂,沈放是头大如斗,眼见天色已黑,着实不愿与两人纠缠,干咳一声,道:“两位莫要吵了。我与渔家大爷也赌上一局,我赢了,你送这位王公去建康。我输了,他四十一两照旧,我再输五两与你,如何。”
贠老三摇头道:“送他去城里,那是休想,最多渡尔等过河。你想赌什么?”这老渔翁当真赌性不小,一听赌博,便来精神。
王独鹤却道:“你小子乱挑什么阵仗,这四十一两我可不认。银钱身外物,要的是个理字。”
沈放忍了忍,没给他干瘦腿上掐上一把,道:“我与大爷就赌钓鱼如何,半个时辰,看谁钓的鱼多。”
贠老三哑然失笑,道:“你跟老汉比钓鱼?”
沈放道:“你莫瞧我年少,也是爱钓鱼的。所谓春钓雨雾,夏钓草,秋钓黄昏,冬钓草。雨天鱼靠边,钓鱼应钓边。一日三迁,早晚溜边。急钓缓,缓钓急,浅钓深、深钓浅。”
贠老三啧啧有声,道:“还知道些门道,就是不知天高地厚。老汉这江上打渔五十多年,又是寒冬,你跟我比钓鱼,简直是耗子舔猫屁股,自寻死路。”
沈放道:“料大爷也不会占我便宜,这竿、纶、浮、沉、钩、饵自然都要借大爷的。咱们也不能相距太远,一个船头,一个船尾,地点儿我定。半个时辰,若都钓不到,也算我赢。”
贠老三皱眉思索,道:“打和算你胜,倒无所谓。但半个时辰太短,一个半时辰最少。”心下琢磨,这小子瞧着倒真像个懂行的。这冬日鱼口稀疏,他寻个水清无鱼的地方,跟我干耗半个时辰,可不能上当。
沈放摇头道:“我等还有要事,最多半个时辰。大爷放心,我选的地方,你若不肯,我当再选,总要你也同意才行。”
贠老三想了一想,又道:“咱们是比条数,还比重量?”
沈放道:“自然是比重量。”
贠老三一拍大腿,道:“好,赌了。我钓鱼若是输把你,今日就沉江,我去做那个龟丞相!”
沈放笑道:“不须如此,不须如此,前债一笔勾销,再渡我两人过河就好。”
贠老三荡船近岸,道:“那你上船来吧,这老棺材瓤子留在岸上。”
沈放道:“那可不成,若你输了,还得回来接他。你放心,若他船上乱你心神,也算我输好了。”
王独鹤怒道:“放屁,老夫死也不上他船!”
沈放岂会理他,见船近来,飞身跃起,轻飘飘落在船上。
那船不过微微一晃,贠老三吃了一惊,道:“你是个练家子,你小子不会想打劫我吧。”
沈放笑道:“你老当我什么人了,我瞧着也不像坏人。”
贠老三道:“这可指不准。”
沈放道:“莫要玩笑,咱们朝那边去。”手指一点,却是与渔翁先前垂钓之处背道而驰。
贠老三依言划船,他操舟老道,三下两下,便到了沈放所说之处。点点头,道:“此处是个回水洼,下面水草也是不少,又是避风,是个藏鱼的所在。不过老汉不占你便宜,这个地方,我可也经常来钓。”
沈放道:“不妨。大爷钓具何在,我拣一拣。”
贠老三道:“不用拣,我船上都是好东西。”
沈放带笑,还是挑了一阵,选了一根鱼竿,鱼线,浮子,坠子,鱼钩,又拿了一个鱼篓。
远古人便开始钓鱼,最早的鱼钩乃是鱼兽禽骨、贝壳、石器等磨制,以麻丝,动物肠线为线。到了春秋战国,已经有了青铜和玉器的鱼钩,形状与如今的鱼钩已是基本相仿,连钩尖的倒刺也已经有了。战国之后,鱼钩已多为铁制。唐宋垂钓的用品更是精致,鱼钩与当今已相差不大。杜甫诗曰“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贠老三一旁看他绑线栓钩,连连点头,道:“小子当真还有点样子。”
沈放笑笑不语,师傅顾敬亭可没少带他钓鱼,若不是燕长安不喜欢,盯着他练武,一老一小,能在河边泡上一整天。
栓好鱼线,又要了些钓饵。那窝料钓饵乃是渔翁自己调配,窝料乃是掺了香油的豆饼,钓饵有调香的面饵也有蚯蚓。
钓鱼人常说“春虫夏面秋蚯蚓,冬钓鲤鱼唯红虫”。冬天钓鱼,首选红虫。红虫乃是摇蚊幼虫,分布很广。但如今的红虫都是养殖,古代条件不具备,冬季想寻红虫来钓鱼,那是有些强人所难。蚯蚓只要保暖得当,放在牛粪里,一年四季都是不缺。
岳飞之孙岳珂《桯史·金鲫鱼》:“以闤市洿渠之小红虫饲,凡鱼百日皆然,初白如银,次渐黄,久则金矣。”只是他文中的红虫,其实应是水蚤。通常说的红虫有三,摇蚊幼虫、水蚤、水蚯蚓。其中只有摇蚊幼虫的公虫,个头最大,能穿钩作钓。
沈放选了面饵,道:“你老瞧准了,这边这一摊都是我的。你既借我,半途可不许讨要。”
贠老三哈哈笑道:“你这后生,忒也谨慎。老汉岂能在这般拿你。”忽然面色一变,道:“不对,你小子不会是想抢我鱼竿吧。不对,你想抢我的鱼!”
沈放笑道:“大爷怎老疑心我是歹人,既是关扑,自然规矩要说的清楚。我这鱼竿钓的,落到我鱼篓之中,都是我的。你鱼篓里的,自然都是你的。这鱼篓也需做个记号。”伸指甲在鱼篓底下掐了几下。
贠老三眉头皱起,道:“你莫要胡弄,把坏了我吃饭的家什。”
沈放笑道:“这叫讨个手彩,篓底有手,怎么抓都有。忒地小气,弄坏了我自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