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声虫点头道:“不错,果然有些见识。最初以炭研墨,颗粒粘稠,书写不畅。曹植曰‘墨出青松烟,笔出狡兔翰。’这天下的好墨都是烟墨。烧油取烟灰,再添胶物调和为墨。这苏合墨乃是徽宗皇帝所创,以麝香、龙脑等名贵香料烧烟,以鹿角胶为胶料,乃是墨中之王,素有一两墨一两金之说。此法流入民间,自不乏富有之人仿制。但民间所制,却最多有五色之气,难见七彩。便是宫中制墨,徽宗之后,也再无七彩之墨。传言制墨之时,不知混入了什么异物,偶出奇珍,才有这‘七彩江山’,据说总共也就十方。”
沈放道:“寻常圣旨会用此墨书写?”
应声虫道:“是不寻常,但却又妙在这里,你先莫急。此墨略显寡淡,写字不佳,但作画却无出之者。这份诏书处处透着不寻常,这书迹,用笔提顿起伏纵横开阖,横划都向右上倾斜,转折必带圆,捺笔略带燕尾,与先前高宗皇帝用笔如出一辙,正是当今官家书法。你见过官家自己写圣旨的么?”
沈放摇头。
应声虫道:“我朝律制,圣旨必须是由经相府发出,相府拟稿;官家看后无误,中书舍人成文,并担‘制词’‘书行’之责;给事中审核签名,谓之‘书读’”;‘制词’‘书行’‘书读’之后,圣旨才能到尚书省。然后所属尚书省官员、甚至制作圣旨工匠,都需一一具名签押,少一个也是不成。这一切妥当,才能由相府发布。”
微微一笑,道:“此谕上,莫说一干人等,便是官家的花押也是不见。太宗即位前花押乃是‘仁’字上面加一横,哲宗花押是上立下巾,徽宗皇帝‘天下一人’,皆是独树一帜。当家官家御书,必有‘可’字去掉最后一笔的竖提。字迹是官家手笔,却不具花押,你说怪否?”
沈放皱眉道:“如此说,此物根本就是假的?”
应声虫道:“莫急,还有这印玺签章,毛病更是大了。”展开诏书,道:“你来看,此谕上只有三印,‘敕命之宝’、‘御书之宝’、‘御前文字’。除此之外,不见官家花押,更不见相府、中书舍人一应人等签押。而这‘御前文字’更是只有一半!”
沈放对此懂的却是不多,凝神听他说解。
应声虫道:“‘敕命之宝’用在敕书,自是得当。‘御书之宝’凡官家手书,必见此印。这第三个‘御前文字’就有趣了,这一个不是印章,乃是一块金牌!”
沈放道:“金牌?”
应声虫道:“太宗年间,有官吏之子,假制驿券,冒充驿官,掳掠财物。太宗闻之震惊,遂改驿券为银牌,有隶字,飞凤麒麟图样。后又有金字牌、青字牌和红字牌。神宗时,金字牌直通帝听,乃十万火急。牌为木制,朱漆金书,书为八字‘御前文字,不得入铺’。岳飞十二道金牌被召回,便是此物。这东西本是官家亲发通行调遣之凭证,但有时,却又有别用。你瞧这印章之上,纹路复杂,刻有蟠龙,极尽精巧,而且只有左边一半‘御前文字’四字。”
沈放越来越是惊讶,道:“莫非是类虎符之物?”
应声虫道:“不错,正是信符。这份诏书,看似漏洞百出,却又丝丝入扣。有人与当今官家在大内书房之中,用桌上的余墨,请官家亲笔写了这份诏书。‘御书之宝’和金牌就在案上,两印在上,或觉不够,又遣太监拿来‘敕命之宝’,加盖在前。”
沈放闭口不语,眉头紧皱。
应声虫道:“此乃一份密诏,乃是御口亲裁,虽具效应,但不符帝制国体,乃是非常之举。若持此谕,又有‘不得入铺’那另半块金牌在手,便是替官家办事,百无禁忌。但若无半边金牌,此物就是一张废纸。有金牌而无此物,也是烂木头一块。”
沈放道:“两物在手,便是一把尚方宝剑?但既不合帝制,自然可以不认。”
应声虫道:“是以此物要看你如何用,你给郭倪看,他认了,便能带他斩了丘崈。你给毕再遇看,他认了,就能带他斩了郭倪。你若够狠够辣,一个个杀过去,自能杀到有人誓死守卫扬州为止。”哈哈一笑,道:“此物是你的了,怎么用,你跟你师傅大叔商量去吧。”
沈放大惊,道:“给我?”
应声虫道:“是啊,难道给我?”嗤笑一声,道:“狗咬狗的事,老夫可不掺和。”
沈放道:“养老前辈给你的么?”
应声虫道:“养泽坤么,我跟他可没交情。你莫猜了,养泽坤给的旁人,旁人叫我给你,如此而已。”
沈放心中疑惑之极,实猜不到他口中的“旁人”是谁,知道他定也不肯说,深吸口气,将那圣旨收起,小心翼翼揣入怀中。此物干系重大,自己在扬州城中,虾米也算不上。这人不过是借自己之手,送给师傅大叔。如此要物,拱手让出,究竟是何用意图谋?
应声虫点头道:“倒也干脆,不错不错。看你如此懂事,今日爷爷不欺负你了,快快滚吧。”
沈放道:“还有一事……”
应声虫摆手道:“莫要问我,养泽坤入手,就这么一道密函。庙堂的手段,这两物定不能在一处,可也不会离的太远。”
沈放出门,也不知身在城中何处。看天色漆黑,已是丑时(夜一点)时分,天色如墨,薄雾渐起。伸手一按,怀中木盒坚硬如铁,重逾千钧,热的烫人。
来到大街之上,行了十余丈,终于辨清方向,自己应还在城西北。离悦升客栈约莫还有六里。
行出巷口,忽闻异响。沈放心念一动,悄悄摸了过去,就见不远处,一处墙角,一人正蹲地大解。听那声音局促响亮,连绵不绝,想是吃坏了肚子。
沈放定睛一看,随即就是暗笑,大大咧咧走了过去,摇了摇头,道:“你这昆仑派的,忒也没有公德,岂能在人家墙根下拉屎。”
那人正是栾星来!内家高手修炼,自对机体有控制之能,平常憋个屁,憋个尿,都是小意思。可这拉肚子腹泻,要憋住就有些费劲。栾星来也是倒霉催的,此前在留云小筑吃酒,本想灌萧平安喝酒,谁知彭惟简跟晏苍然下面的一伙人不知中了什么邪,一堆人冒出来代萧平安出头,反喝的他七荤八素。
吃喝完了,一伙人又出来寻沈放。他也是喝的多了,自告奋勇跟了出来,谁知寻到此处,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蹲地解决。就是这么倒霉,刚喷薄而出,就见沈放贼兮兮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
此情此景,委实有些尴尬。又见沈放毫不吃惊,出言就是调侃,忍不住回嘴,道:“臭小子,正要寻你麻烦!”话一出口,立刻后悔,不对啊,哪有这么巧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小子跟彭惟简他们不对付,又有燕长安和一众师兄高手撑腰。莫不是有意候着,要不利与我!奶奶的,一群人你不惹,当我软柿子好捏么!
沈放嘿嘿笑道:“咦,瞧不出来,你屁股比脸还白。”
栾星来又是心底一凉,七上八下,坏了,这小子莫不是还有龙阳之癖!怎笑的这么瘆人。任他武功高强,此际形势比人强,自己裤子褪到一半,一屁股的屎,就算不顾肮脏,站起来跟人家动手,也是大大吃亏。
越想越是含糊,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日就让让这小子,笑道:“沈兄真会玩笑,半夜三更,怎还未歇息。”
沈放道:“自是专程在此等你,谁知你来的如此之慢,我都险险着凉。”
栾星来一惊,真是冲我来的?腹中咕噜噜一阵响,又是一股水从下面窜了出来。
沈放拿手扇风,皱眉道:“你拉屎这么臭,莫非对我有意见?”
栾星来心中暗骂,这他娘的你都能联系在一起,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真当我栾星来是好惹的么,回道:“对不住,对不住,实是今日不该吃那臭大元。”
沈放道:“莫非就是那臭苋菜梗烧菜?”
栾星来道:“正是,正是,沈兄不愧是见多识广,烧的黄颊鱼。”
沈放道:“听说这苋菜乃是我朝开国之初,才从天竺传过来。绍兴人爱吃臭物,先有臭豆腐,又有冬瓜,再有这臭苋菜。三臭之中,菜梗为王。扬州人学了过来,不敢直接佐饭,改为烧菜。据说此物比栾兄眼下拉的屎还要臭,栾兄居然吃的下去,小弟当真佩服的五体投地。”
栾星来道:“沈兄弟莫要取笑。”
沈放道:“是是,言语冒犯,实是不该。那闲话说完,栾兄,请赐招吧!”
栾星来气的七窍生烟,我他娘能站起来,还要你说,正色道:“沈兄弟说哪里话来,你我情同手足,岂能刀剑相向。”
沈放奇道:“情同手足?临安初见,你便要踢我下楼。后来济南府、燕京城,栾兄可也没少欺负我。就在今日,你还要对我出手。”
栾星来道:“那都是玩笑,岂能当真。”微微一顿,道:“咱们都是名门名家弟子,深知韬光养晦的道理。若不是真心的要好兄弟,我岂能开你玩笑?”
沈放道:“当真?”
栾星来一脸严肃,又放了个屁,蹦出几滴稀屎,道:“自是如此,只有真兄弟,才是百无禁忌,什么玩笑都能开,越开越是亲近。我跟我兄弟,也是时常打打骂骂的。”
沈放哦了一声,道:“不想栾兄如此义气,倒是小弟的不是了。”连连摇头,痛心疾首,道:“不想这么长时间,一直是我误会了栾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