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拙荆走后的一年左右光景吧,医馆的生意早就让我败的不成样了,我……唉,也整天价宿醉不醒,活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家母去世后,我和三弟带着其他人一起回了农村。本以为靠着祖上留下来的那几顷田地可以吃喝不愁,哪知道正好赶上了土地改革,我们被划了个地主成分,结果别说是喝酒了,就连饭都差点儿吃不上。唉,真是苦了我那两个可怜的闺女了……”
陈继祖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息,浑浊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
一年之中,妻子和母亲相继过世,赖以生存的田地也没了,一下子就让富足的生活跌入了谷底。
眼看着两个年幼的女儿饿的连哭都没了力气,陈继祖总算是清醒了过来。
他不再酗酒,很积极的配合着改造,每天天不亮就跟着农民们一起下地干活挣工分来养家糊口。
由于陈家几代行医,积攒了很不错的口碑,而陈继祖也的确是从来没祸害过老百姓,所以无论是政府还是村民们都对他们爷儿仨格外照顾。
渐渐的,陈继祖淡忘了以前的不幸,含辛茹苦的把两个女儿抚养长大,而他也日渐老去。
只是……
一个老迈多病的男人,就算再怎么努力,也很难养活一家三口。
好在两个女儿渐渐长大,也能帮着陈继祖分担一些压力,爷儿仨也就这么清苦的勉强度日了。
那一年,二女儿十八岁,小女儿十六岁。
一位身穿着绿色军装的年轻男人来到村子里,敲开了陈继祖家破败的大门。
陈继祖茫然的看着这个陌生人,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犯了什么错,又要去接受批判了。
搞了半天才弄清楚,这个年轻人是千里迢迢从中州赶来的,他是秦老爷……
哦,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老爷了。
新政府成立后,市长非常敬重人才,聘请他当了博物馆的高级顾问。
考虑到秦顾问年事已高,就没有给他分配过于劳累的工作,只是负责文物鉴定和人才培养。
偶尔有实在是损毁的太严重的国宝级文物,也会交给秦顾问亲自修复或者复制。
秦顾问很感激新政府对他的重用,一边勤勤恳恳的工作,一边用当时还算比较高的津贴,尽一切可能给予养女秦如烟相对富足的生活条件。
将近二十年过去了,秦如烟早已长大成年,已经过了二十五岁生日。
在养父的熏陶下,再加上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利条件,秦如烟练就了一身足以傲立于世的发掘、鉴定、修复、复制古董文物的功夫。
看着女儿如此出息,秦顾问如释重负。
他可以摸着良心说,除了没办法让秦如烟容貌出众之外,他此生绝对是能对的起陈继祖的重托了。
只是随着时光的流逝,秦顾问已经年近九十高龄。
年轻时落下的老伤反复发作,折磨的他好几年都无法离开病床。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
已经不久于人世了。
秦顾问不想带着太多遗憾离去,于是就把秦如烟叫到了病床前,一五一十的把当年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让秦如烟自己决定要不要回到中原,认祖归宗。
秦如烟淡淡一笑,握着他干枯的双手。
“爸,当年的事儿其实我还记得一点儿,我相信我……陈叔叔有自己的苦衷,既然天命如此,那谁也不能随意更改。这些年您对我比亲生女儿还好,我呢,也早已经是秦家的人了,那就有义务一辈子当秦家的女儿,给您养老送终。”
秦顾问欣慰的点头,他想了想,吃力的拨了个电话,叫来了一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此刻来到了陈继祖家里,他是以前秦顾问故去的战友留下的孙子辈后代,姓崔。
秦顾问这些年来一直都记挂着陈继祖,但苦于当年没有电话这种东西,而且陈继祖还搬过一次家,所以一直都没能联系的上。
这次秦顾问就郑重的委托小崔,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陈继祖,劝说他举家搬迁到中州生活。
秦顾问还给了小崔一笔钱,说是他了解陈继祖的为人。
无论他答不答应子女跟着来中州,但他自己是绝不肯给老朋友添麻烦的。
如果他执意留在中原,那只要陈继祖肯收下这笔钱,他就绝不再强人所难。
听完小崔的话,陈继祖心中五味杂陈。
实话实说,如果小崔早来个十天半月的,他一定会为了两个女儿豁出这张老脸,接受秦顾问的好意。
可就在几天前,他收到了一封信。
那封信没有署名,但他断定,肯定是我师父寄来的。
信上的口气就跟我师父说话非常相似,每句都直捅肺管子,简直是缺德加冒烟。
信里说,陈继祖就是个自以为是的蠢货,当年送走大女儿的时候,如果让她去跟母亲磕头道别,就会彻底断了跟陈家的一切关联,他们夫妻二人都会安然无恙。
可陈继祖却没这么做,以至于让女儿带着一缕跟陈家没切断的命格关联离开。
这不仅害死了他的妻子,还会祸延今后,影响到二女儿和小女儿的命格。
换句话说,陈继祖就是害死妻子,让陈氏一脉重新陷入灭族危险的罪魁祸首。
陈继祖看到这些内容的时候,就如五雷轰顶,痛不欲生。
淡忘了将近二十年的回忆又重新充斥着他的心脏,他直感觉呼吸困难,颤抖着手死死的攥着信纸,瘫倒在了土炕上。
他无法接受妻子是自己害死的,更无法接受忍着剧痛送走了大女儿,却没能改变让陈氏一脉灭亡的残酷结局。
而那封信接下来的内容,却让他又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
信里说,目前这个死局也并非无法可破,只要一切都按照他的指令去做,就可以让所有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顺利逆转。
首先他要做的,就是在剩余的两个女儿之中选择一个,把幽冥鬼步传授给她。
信写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陈继祖木然的烧掉信件,陷入了纠结之中。
正在他犹豫不决,要不要再牺牲一个女儿的幸福时,小崔终于打听到了他的地址,费尽千辛万苦来到了他家里。
此刻陈继祖追悔莫及,眼看着有一个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可以让两个跟着他吃了十几年苦的女儿一夜之间摆脱困境。
只要她俩跟着小崔去了中州,他就可以放下对这个世间的所有留恋,安心去下边陪着他亏欠了多年的妻子了。
可是……
他重重的叹了口气,只能在心中做出了一个痛苦万分的抉择。
等两个女儿回家之后,他倾尽所有积蓄摆了一桌勉强像样的饭菜,还打了半瓶酒,拿出四个杯子倒满。
在大家惊疑不定的眼神中,陈继祖颤抖着手举起杯。
“杏儿,明天一早就跟着你崔大哥去中州。花儿,爹对不起你,你……留下吧。”
说完,陈继祖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跟着辛辣的酒精一起灌进嘴里的,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