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泽连开完会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许真鱼正坐在他的办公椅上慢慢悠悠地转圈。
她手里拿着他的相机。岳泽连心中呼一声“不妙”。
开会之前,他习惯性地把相机放到电脑旁的置物架上,一时忘了家里的司机今天要送她过来了。
许真鱼要去看医生,本来应该照例是边野陪着她去,不过这些天,爷爷带他外出有事,这机会反倒落到他头上来。
一年来,他和许真鱼相交甚少。蓝黎岛的时候,他们之间就没那么亲近,到了首都,中间更是隔起层层阻碍来。
她在他订婚宴上出现的那天,他本来也要跟着其他三个人去追她的,可是隋知安拉住了他。看着满堂的宾客,他猛然间意识到,其实早在蓝黎岛的道别时刻,他和她的缘分就停止了。
岳泽连慢慢走到许真鱼身边,她屁股下的椅子已经不再转动,她打开了相机,很快开始盯着相机发呆。
有淡淡的风声从她的掌心里飘出来,岳泽连知道,她在播放他已经看了无数遍的那段视频。
本来,那只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
他在桌前停下脚步,许真鱼抬了眼,神情平淡,“这是我?”她看着他问,但更像自言自语。
没等他回答,她又把头低下去,咕哝道:“好陌生啊……”
她失忆之后,确实变得很陌生。
就像她不认识他了一样,他有时候也无法辨认她,除了面庞。
她称呼隋知安为「知安姐姐」,称呼他则为「泽连哥哥」。
她甚至对阿羡动心,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不过,无论如何,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许真鱼把相机放下,她没有起疑心,什么都没问。没有觉得他把相机带到办公室里这个举动有什么不妥,也没有觉得相机里没有哪怕一张隋知安的照片这件事有什么奇怪。
她就好像在想着别的什么事,心不在焉的。
岳泽连双手撑在桌子上,有节制地把身体往前倾一些,微笑着问:“怎么想起把头发剪短了?”
上个星期见她的时候,她还是长发。此时此刻,她的头发短得无法触碰她的肩膀。这种乖巧的发型,显得她像个中学生,岳泽连真想摸摸她的头,但他把自己的掌心牢牢贴在桌面上。
“没什么……”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继续说:“就是,突然想换一种形象生活。”
她抿着唇笑了笑,笑得有点勉强,“可以出发了吗?我们出发吧。”
岳泽连看着她的眼,慢慢站直,然后点头。
他穿自己的黑色大衣,许真鱼穿自己的蓝色大衣。穿完大衣之后,她还要围上白色的围巾,接着戴上白色贝雷帽。
外面是有些冷的,已经是深冬了。天气预报说,首都今天会下雪。
岳泽连在医室外面等候,等着等着,雪花果然慢慢落下来。每年首都城的初雪总是下得格外厚重,岳泽连猜,不用等到明天,地上就会形成积雪。
相比于其他季节,他更喜欢冬天。因为冬天自带一种冰冷的麻木感,正适合尸体的保存。在岳泽连看来,自己就是一具行尸走肉,热烈温情的季节,只会带来腐烂。
到了冬天,空气的流动变慢,灰尘不会再沸沸扬扬。冬天是最干净的季节,就像许真鱼一样干净。
岳泽连一只手抱着腰,另一只手的手肘撑在腰处的手臂上,捧着脸的五指松松弛弛,食指抵在高挺鼻梁的侧方。他站在楼道的玻璃窗前,静静观赏外面的雪景。
身在高处,就像去年夏天,他站在那座红塔上。
“我订婚的话,你要不要来?”
那时的一句玩笑话,谁知后来竟然成真。其实,他根本不希望她出现在订婚宴上。
“那到时候首都会很冷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一定会大睡特睡,就像北极熊在冬眠……”
“你干嘛一直看我……”
“那是因为你一直没有放开我……”
岳泽连发现,去年夏天关于她的事情,他竟然无一例外,都记得非常清楚。也许是他看视频和照片看了太多次了吧。
雪下得越来越大,岳泽连想和她一起看,他忍不住回身望了望樊医生的医室,结果,许真鱼就那样出来了,怀里抱着自己的笔记本。
她进去还不到一个小时。听边野说,这种情况也是有的,一般是她在治疗过程中感觉不太舒服,为了避免适得其反,樊医生就会提前终止治疗。
看来今天的治疗不大顺利,岳泽连这么想着,慢慢地朝许真鱼的身边走去。
她看起来精神状态还不错,只是眉眼之间有一点点的疲累。
“那今天就到这儿。”樊医生对许真鱼说。
对樊医生来说,岳泽连是个生面孔,因此她看见他,只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许真鱼和她道了别,就走到了岳泽连的身边。
“结束了?”
“嗯。今天有点累,所以拜托樊医生早点结束了。”
听着她的回答,岳泽连思索了两秒,随后点点头。
她忽然往前走了两步,“下雪了啊。”她注意到窗外的雪景了。
他们一起走到玻璃窗前,俯瞰高楼之下的路面,许真鱼看得入神,笔记本还被她抱在怀里,她更像个学生了。
外面一定很冷,然而岳泽连看着身边的人,心脏表层的冰却在悄无声息地慢慢融化。
这一刻太美好了,就像去年夏天和她在红塔。那时候,世界上除了他们两个人,就只有天空和海。现在,世界上除了他们彼此,就是漫天的雪。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她终于转过头,不好意思地笑,“有点饿了。”
岳泽连便带她去附近的餐厅吃好吃的。
她一开始有点狼吞虎咽,倒不是真的好像饿着了一般那样,只是她极少吃饭吃得如此有食欲。岳泽连看着她,一边使刀叉,一边低头偷笑。
很快,她把肚子填满一些,就恢复了挑着食物玩半天的吃饭状态。
她其实有心事。岳泽连能看出来,从她在他办公室的时候,他就已经感知到了。
果然,她放下刀叉,抿了抿嘴巴后,慢慢开口,“我能跟你说会儿话吗?”她看着餐桌,像在和自己面前的盘子说话,“你不用回答我,就……只要听着就行。”
岳泽连顿了顿,脑子里面好像打了个结,他没能立刻回应她。
她却不在意,双方一阵沉默之后,她就只当他是默认了。
随后保持低着头的姿势,她看着盘子缓缓开口,“我不打算再继续治疗了。”
她的第一句话,就把岳泽连惊讶了一下。
“我还没有跟樊医生说。其实我是想告诉她的,结果每次想要开口的时候,我的喉咙都好像有块石头在堵着一样。我想,可能我对樊医生已经有感情了吧……当面说不出口,那就电话里告诉她吧。”
说着,她把双手放上了桌子,平静而乖巧地置放着,“我发现,最近我不仅想不起来新的东西,就连旧的记忆……竟然又都遗忘掉了。”
她用手碰了碰桌面一旁的笔记本,随后又收回来。
“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去年夏天的那段记忆,好像被我当成了一种信仰一样。可是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她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甲缓缓嵌入肉里,又缓缓退出来,岳泽连感到她有些悲伤。
她却忽然笑了一下,“其实有时候,我觉得我的身体里还住过别人呢。她们住进来,然后偷走我的人生和记忆。你说,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她俏皮了一下,岳泽连看到了她抬起来的眼睛,心脏猛然痛苦地收紧。
“开玩笑啦。”她弯了弯嘴角,整个人柔软下来。岳泽连的心于是也跟着柔软。
她往窗外看去,岳泽连只看着她的侧脸,也能感受到她眼神的忧郁来。蓝黎岛的那个她,仿佛又回来一些。
她深呼吸,继续说:“时间过得好快,不知不觉,已经来首都一年了。”
“一年,明明不长,可是却发生了那么多事……和过去散落的记忆堆叠在一起,竟然像一口气成长了十几年……”
“想起一开始,因为一枚戒指和几张照片,我就叫嚷着一定要来首都。因为一枚戒指和几张照片,我就觉得自己和谁私定了终生……”她苦笑着回头,“真是好幼稚。”
说完,她叹了一口气出来,眼睛红了。
岳泽连知道,她是想起了林次羡。前段时间,林次羡因为反抗婚约吞食了大量的安眠药,差点就死在了家里。
真是没想到,都逸文惯用的招数,他竟然也用上了,还直奔着死亡而去。他和岳泽连终究还是不一样,岳泽连的所有个性都是可磨灭的。
许真鱼应该在忍眼泪,她一定想起了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一言不发的林次羡,她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她把装了热牛奶的杯子慢慢移到自己面前,喝了两口,才又慢慢继续说:
“首都城里的每个人都很忙。大家都有要忙的事情,只有我,时间都浪费在这个虚无缥缈的病症上了。”
“其实我什么有意义的事情都没干,可就是觉得好累。面对林次羡很累,面对自己也很累。姐姐和边野那么好,可我还是觉得累。”
“其实我是个拖油瓶。无论是对妈妈还是姐姐,对边野来说,一定也是。因为我记不住任何东西,任何人对我来说都是短暂的。别人对我的好,我根本没办法回报。我连记下来都成问题……”
她停住了,满满地呼吸了一大口,肩膀都耸得很高很高。
“所以……”
“所以,我不打算接受爷爷的安排了。我不会和边野订婚。”她说。
即使铺垫了那么多,竟还是让人感到有些猝然。
岳泽连的掌心自动地紧了一紧,他的喉咙咽下干咽零星的唾沫。
他还是没有说话,本分地当着一个倾听者。
她的手又抚上笔记本,声音依旧很静很轻,“我就像这个写满了内容的本子,但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随随便便地摘掉几页下去。那些记忆,就算想起来又能怎么样,总有一天会被撕掉,撕得干干净净的。”
“也许妈妈说得对,蓝黎岛是天然的养人之地。或许我还是该回去那里。”
她说完,双手又垂了下去。然后,她一直沉默着。
岳泽连盯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许就是什么都不说,才是对她最好的安慰。岳泽连陪着她安安静静的。
她整理好情绪,又开始喝牛奶,喝下去一半,她说:“我吃饱了。”
岳泽连愣了一下,然后静静点头,“我也是。”
他十分规整地完成了一个倾听者的任务,没有任何逾矩。
岳泽连去付款,许真鱼站在餐厅门口,静静地抬头看降落的雪花。
蓝色的大衣,白色的围巾和帽子,岳泽连觉得她比雪花还要干净冰冷。
站到她身侧,发现她眼睛的樱红已经消失了。面色雪白得没有血色,视觉瞬间打通了触觉,岳泽连没有碰她,却已经感受到她周身的冰冷了。
他能够理解她对边野的感情。她给林次羡带去的错觉和伤痛,并不能保证不会在边野身上以另一种形式重演。
许真鱼担心的东西太多了。
“真的打算违抗婚约吗?”他没忍住问她。
她非常平静,“嗯。”
“不觉得这样对他很残忍吗?”
岳泽连替边野说了回话,他知道许真鱼夹在林次羡和边野两个人中间很难过,他也明白许真鱼觉得自己带着失去记忆的病,对边野来说太不公平。他知道她在首都城不快乐。
可是,他竟然有点无法忍受和她离别。好像她再离开,他们就永远不会见面了。
“残忍吗?”她冷静地回问,眼睛平视着前方,没有焦点,“你对知安姐姐难道不残忍吗?或者说,知安姐姐对你不残忍吗?”
“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对她好,不过是因为你对谁都好。”
她轻轻说着,语调却有凛冬的寒冷。她的话就像屋顶的一堆雪,忽然掉落下来,将岳泽连全然淹没了。
“怎样都是残忍的。上天对我也很残忍。”
不违抗婚约很残忍,违抗了婚约也很残忍。岳泽连,林次羡,满地皆是例子。
“我打算自私一点。”她抱了抱胳膊,“好冷,我们赶快进车吧。”
她若无其事地冒雪踏出步子去了。
岳泽连跟上去,回想着她的话,没觉得她真的有多么自私。
隋知安今天在同一区内有画展,他们一开始就说好了,见完樊医生就过去看。
岳泽连要帮着隋知安社交,于是放任许真鱼自己随意逛去了。
遇到老朋友寒暄了一阵,再去找她,却被隋知安告知,边野赶过来了。
“知道真鱼在我这儿,和爷爷下了飞机,就匆忙赶过来了。现在两个人在外面打雪仗呢。”
“现在这雪还不厚,也许明天能堆雪人吧?”
隋知安说些什么,完全听不进去。岳泽连望了望外面,没看到两个人的影子。
和一些人交谈了一阵,他找了借口抽身出来。站到展馆门外,总算看见不远处的两个人了。
许真鱼笑得挺开心,边野不愿意欺负她,只知道接雪球,自己根本不出手。
许真鱼好像因此生了气,不过生得很短暂。她没戴手套,光手去揉雪团,太冷了,不得不先停止游戏,给自己的双手哈哈气。
边野见状,立马把她的手握到自己的手里去,他的唇一张一合,说了什么,岳泽连听不见,但是大概能想象到。
许真鱼笑嘻嘻的,应该是在说「没事」吧?他只能去猜。
他们那样对视了一会儿,远远地去看,岳泽连也能感受到爱意正在两人之间悄悄地滋生着。
果不其然,边野慢慢弯腰朝着许真鱼吻下去了,他的手还把她的双手握着。
在雪地之中亲吻,真是件浪漫至极的事情。
经此一吻,关于婚约,许真鱼会改变主意吗?她还会想要抛弃边野,逃回蓝黎岛吗?
岳泽连不知道。
此刻,他无法动弹也无法思考,只能静静地站在他们的世界之外,一如往昔,许真鱼站在他和夏希希的世界之外。
肩膀处忽然勾上一只手,岳泽连转头看,是隋知安站到他身边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