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过于迫切地想要想起去年夏天的那段记忆,许真鱼真的患上了樊医生口中的并发症。
她常常没有缘由地焦躁不安,会咬着指甲在房间里乱走,就像动物园里罹患抑郁症的动物所做出的刻板行为。
越是想要记起什么,就越是无法记起什么。一直如此下去,她的情绪越来越不平稳了。
但无论如何,边野都默默地陪在她身边。
有时候她会变得非常安静,他注视着她的侧脸,偶尔觉得他们一起回到了去年的那个夏天。
失忆之后,她变了许多。无论怎么变都没有关系,只是爱上了林次羡这一点,叫边野觉得无法接受。
然而比起自己的难过,他更怕许真鱼难过。林次羡对她非常好,看起来已经「改邪归正」,看见许真鱼的笑脸,边野不是没有想过放手,然而爷爷……
一切多亏了爷爷……边野知道,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高尚。
他拿着温水和药来到许真鱼的房间,她正靠着床边坐在地上,手里捧着一个笔记本。
他到她身边,瞄了一眼,那是他们曾经玩「成语接龙」的笔记本,再翻几页过去,就是他给她画的画像了。
笔记本上,还有一页纸,和笔记本的纸页不是同一种,他慢慢在她身边坐下来,看清了上面的字,那是一份协议,其上有林次羡的签名。
许真鱼的手指在他的名字处慢慢摩挲着。
“真鱼,吃药了。”边野把水和药递给她。
许真鱼仍旧盯着手下的纸页,不过也盲摸着将水杯拿到手里,边野见她不专心,主动将几粒药丸放到她的手心。
她一边吃药,眼睛一边睃着那页纸,若有所思的。
她囫囵地把药吃下,不小心呛了几口水。边野帮她拍拍后背,她却不以为意地抹了抹唇边的水渍,皱着眉头朝着他看过来。
“边野,这不是他的字迹。”她忽然说,然后又低下头,重复着呢喃道:“这不是他的字迹……”
她开始盯着他们写的那些成语和词语看。
边野恍然大悟了,原来她一直以为这些游戏是林次羡陪着她玩的吗?那么那幅画呢,她也以为是林次羡为她画的吗?
“这是他的字迹吗……”她又仔细对比起来。
边野的喉结难过地上下摆动,他声音低哑,急于否认,“不是。”
“不是吗?”
“不是。你不记得了,这些都是我和你一起写的,还有画……”
边野感到自己难过到快要窒息了,霎时间,他感觉自己和许真鱼的回忆并不是凭空消失,而是被人抢夺、被人盗窃了。那种被「横刀夺爱」的痛感清晰地来袭着。
“是你……”许真鱼很惊讶,但很快又平静下来,仿佛一切都是合理的,“原来是你……”
“难怪……难怪他叫我不要再看这些东西了……”
许真鱼合上了笔记本,她盯着前方,开始发呆。
好半天,她像幽魂一样发出微弱的嗓音:“所以……协议也不是像他说的那样……”
她苦笑了一下,感慨:“我真是……”她低下了头,呼吸深沉。过了一会儿,她摇了摇脑袋,继续说:“如果我什么都记得就好了。”
“会记起来的。”边野安慰她。
但她最终又是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对自己恢复记忆不抱希望,还是其他别的什么意思。她不再说话了。
边野盯着她,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她,林次羡已经有婚约了。
他们现在一起住在江爷爷家里,林次羡因为和爷爷闹得不可开交,所以没了进门的资格。许真鱼虽然对他还有感情,但也不大想要见他。他们很久没见面。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不会再见面了。
都逸文准备去国外进修,大家都来为他送行。
许真鱼坐在边野身边安静地吃饭,林次羡在她对面一直盯着她看,都逸文和岳泽连兀自有说有笑的。
餐厅外面,中央广场热闹非凡。游行火车在车轨之上前行,带着一车的孩子缓缓经过。许真鱼侧头看得出神,边野随之看去,幻视了蓝黎岛城区的甜品车。
火车车尾渐行渐远,原先被挡住的远处广场一侧,默不作声地闯进眼帘。
白鸽围着人起飞,有力的翅膀扇得很美,可怎么也飞不上辽阔的天空去。人类手中的食物就像牵引风筝的线,硬生生地把它们从天上拉扯下来。
这一顿饭吃得很平淡,就算是离别,大家似乎也没有特别多的悲伤。
都逸文一直笑眯眯的,临走前,他嚷嚷着要和许真鱼抱一下,许真鱼没有拒绝。
岳泽连独自送都逸文去机场,剩下的三个人站在餐厅门口,沉默地目送着他们的车远走。
“姐姐。”突然一个女孩走到许真鱼面前,“买束花吧姐姐。”
许真鱼低头看,那女孩手里握着一朵又一朵红玫瑰,只有唯一一支,是粉色的。
“这支怎么卖呢?”许真鱼用手指了指。
小女孩眯着眼睛笑起来,“二十元一支。”
于是边野付钱买下来了,许真鱼揉着玫瑰花瓣,慢慢发现,这并不是一支真玫瑰,布艺花瓣以假乱真了。但是鼻子凑近去闻,花的清香也是有的,并且很浓郁。
“真鱼,我们谈谈。”林次羡忽然说。
边野下意识想要挡在许真鱼面前,可她却把花递给了他。
他拿着花,眼看着许真鱼上了林次羡的车。
车窗玻璃黑漆漆的,他们会在车上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边野一概无法看见。他焦躁地想要把花瓣捏碎,然而那是许真鱼的花。
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煎熬,心脏好像被放进热水里卤煮。
为什么那么久还没有回来,林次羡会不会趁机在车里欺负她,边野满脑子都是这样的问题。
最后,他终于没办法再原地等待,他毅然决然地朝着他们的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候,副驾驶处的车门打开了,许真鱼走了出来,凌乱的头发,红红的眼睛,被她裹紧的衣服,边野的步子更加快疾起来。
“难道你真的打算眼睁睁看着我娶别人吗?”林次羡喊着,试图追上她。
边野把玫瑰花外的包装纸捏得皱巴巴,他跑至许真鱼身边,许真鱼却把身体向林次羡转过去。
“给你安排婚约的人不是我,我没有义务要对你的人生负责。”
“边野。我们回家吧。”
夏末秋初,首都的气温像打了恒温空调的房间一样舒服,许真鱼的声音却很冷很冷,冷到把林次羡都冻在原地了。
都逸文走后不久,赵思洛也离开了首都。她没透露自己要去哪儿,只说想满世界随处逛逛。
走之前,她把许真鱼原先送她的贝壳画还了回去。一方面,她想要让自己的行李尽可能简单,另一方面,她怕自己到处走,不小心把贝壳画弄坏或弄丢了。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主线,许真鱼的治疗也在慢慢推进当中。
她不再那么纠结于一定要想起什么,因而情绪大多时候得以安定。慢慢地,她开始回忆起很多事情,大多是碎片的,不连贯的,但每记起一些,她都会开心很久。她会把想起来的东西记到本子上,防止自己再次遗忘。
只不过,记忆仿佛在消耗她的精力,她又开始变得嗜睡,还常常昏倒。
好在,边野一直在她身边照顾着她。
一天,当他从许真鱼床边醒来的时候,他发现她早就醒过来了。顺着她的目光往窗外看去,风吹树叶,撩起一阵枯黄。秋天的味道透过玻璃飘进来,边野才意识到,时间已经到了深秋。
对于许真鱼来说,秋冬是危险的季节。可她却浑然不在意,还提出想要去爬京鸣山。
“妈妈说,在失忆之前,她陪我去爬了一次小松吉山,不过我们只爬到一半,她就让我下来了。”
“难道我这一生,永远都爬不完一座山吗?”
“你就行行好吧边野,我真的想要去一次山顶。”
“求求你了,陪我嘛,好不好?”
边野本来是不想答应的,风险实在太大了,要是她突然晕倒怎么办?
可她就是不肯放弃,连着在他耳边撒娇哀求了一个星期,边野拗不过,只好宠着她,同意下来。
京鸣山有环山骑行的路线,真要是出了什么事,他也可以及时让人开车上来。有这个基础,他才真的放放心心地给她穿上冲锋衣,同时不忘给她戴护腕护膝。
她说自己来,边野没有理会,也没有放手。
他就是想要一直照顾她,大事小事,都要。
京鸣山里面的树木特别密集,山下还有比较规整的人工木阶,越往上走,路就越为狭窄简陋。身旁两侧幽深的树林,总觉得有虫兽匍匐在里面。如果不是许真鱼要求,边野一辈子都不会让她来这种地方。
许真鱼停一会儿走一会儿,不喊累,但是额头的汗渐渐冒出来。额间的碎发被打湿,弯成很好看的形状,她的脸红扑扑的,很有气色。
边野给她递水,她喝水的时候,他就帮她擦汗。
她无论怎么样,都很漂亮。边野看着她,一不小心就出神。
许真鱼喝完水后,轻易发现他沉迷的目光,于是两人对视起来。
边野心虚,率先把眼睛撇到一边去,表情不自然地喝水。
咕咚咕咚,不止是咽水的声音,也是他心脏的跳动。
他一口气喝了半瓶水才停下来,给瓶子盖盖子的时候,许真鱼的手朝他伸过来了,她为他擦汗。
边野悄悄地转脸看她,然后一动不敢动。他又开始口渴。
再登山的时候,中途她有一次大喘气,边野吓坏了。
她低着头,半天后扬着笑脸回来,装调皮,说:“骗你的啦。”
边野知道,她根本不是骗他的,她的嘴唇都发白了。
京鸣山这时候已经爬完了三分之二,她肯定不愿意下去的,边野知道这一点,就把她抱起来。
所有要带的东西都在他的背包里,许真鱼一身轻松,抱起来还是那么轻。
“你会很累的。”
“不会。”
边野摇头,他可是真真实实在军队里训练过的人。他会带着许真鱼在山顶看落满整个首都的夕阳。
然而,爬着爬着,他忽然觉得好安静。低头看去,许真鱼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经紧紧闭上了。
很快就要到山顶了,可她还是在抵达山顶之前晕倒了。
如果早点把她抱起来,或许结局会不一样。边野有些自责起来。
不过上天保佑,这次晕倒并没有卷走她的记忆。
京鸣山之后,边野总有一种错觉:许真鱼离他更近了。
他们坐在一起读书,读着读着,她就会托起腮或趴在自己的手臂上,然后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一开始,边野觉得疑惑不解,后来觉得惊喜,惊喜之余,他又有些害羞。
许真鱼说他的眼睛很好看,嘴唇也好看,最后干脆说他五官都好看。把他的脸说完,又去看他的手,恨不得要把他的全身上下都夸个遍。
边野最后耳根子发热,就离了桌子,去给她做吃的。结果她也抛了书跟过来,说要学做菜。
边野告诉她:你不用学,要吃什么告诉我就好。
许真鱼默了默,最后点点头,说“好吧”。不过仍旧在厨房站着。
边野打发她回去看书,她却说“不要”。他向来总是顺着她,于是捏了捏自己发烫的耳朵,默许她在身边留下了。
许真鱼要穿围裙玩儿,边野帮她系后面的带子。
她站在他身前,手里拿着一个西红柿,左手移到右手,右手又移到左手,她开心地说:“我觉得我快要记起去年夏天的事了。”
边野的动作一顿,“是吗?”他微微激动了一下。
许真鱼点头,“嗯。上次我想起了前年的一些事情,你知道乔爷爷吧?他带着我去画镇上的井盖,我一不小心喝了他装在矿泉水瓶里的白酒,浑身起红斑,住了好几天院。乔爷爷因为这件事,被杨奶奶骂了个狗血淋头。奶奶本来罚他一整年不许喝酒,后来我去帮忙求情,这才给他降到三个月……”
“已经想起前年的事情了,那去年的记忆……应该也快了吧……”
她慢慢说着,把手里的西红柿放下了。
边野盯着她的头发,没忍住摸了上去,“嗯。都会想起来的。”他的语气轻轻的。
其实想不想得起来都没关系,他只希望她慢慢来,不要着急。他不想再看到她因为焦躁而不断在房间里咬指甲的样子了。他希望她开心,永永远远幸福开心。
许真鱼抬头回望他,他们对视起来。
想要亲吻,但是边野忍住了。他还是去给她做好吃的。
秋天首都城的闫柏大道,地面铺满一层黄叶地毯。长长的路一直延伸出去,仿佛没有尽头一样。风一吹,树叶赶着树叶往前跑,边野和许真鱼在后面慢慢悠悠地走。
飘扬的一缕发丝盖到脸颊上,许真鱼拿手移开,一撇头,看见前面一对年轻情侣羞羞答答地牵起手来。
和边野不小心碰了一下胳膊,她捏着手指低下头去。
风又吹,头顶下雨一样落树叶,浇得许真鱼劈头盖脸。
她停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偷看边野,他笑得好看。
边野帮她取下肩头和脑袋上的树叶,顺手帮她把头发理了理。许真鱼这时的眼睛却盯着某处发直。
边野转头,后面一对情侣正在接吻,树叶温柔地在他们头顶上飘落,仿佛是神在向他们倾洒祝福。
边野的脸热了热,他回头看许真鱼,她正拿手指在脸颊上挠痒痒,神情有些可爱。
她还是没能想起去年夏天的事情,最近忍不住有点失落,边野看出来,便带她出来散心。
他确实听说秋天的闫柏大道会有许多情侣来,但其实也没想太多。碰到人接吻什么的,更是出乎意料。
当然,他一直都很想要亲吻她。可正因为他对自己内心压抑的想法太心知肚明,此刻倒更心虚起来。
许真鱼挠完脸颊就继续往前走了,边野一边跟着,一边侧头看她。
好想牵她的手啊。边野越是盯着她,这种想法就越是强烈。
他的眼神垂了垂,手掌不自觉地往她手边动了动,喉咙滑两下,似乎在下定某种决心。
然而许真鱼忽然蹲下身去,她在地上挑了一枚树叶捡起来,捏在指尖转,他失去了牵她手的机会。
“边野。”她忽然叫他的名字,“去年夏天,我和你之间,有可以称得上「难以忘怀」的记忆吗?”
边野愣了愣,不知道怎么回答。让他难以忘怀的有许多。但她,他不知道。
她说,所有的快乐都是一次性的,希望你们对我的感情也是一样。反正我对你们是这样。
她说他们不过是另一个海洋瓶。海洋瓶对她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对边野,不一样。
他的海洋瓶,还绑着她的白色蕾丝发带。
她有许许多多海洋瓶,可他只有一个。
送他海洋瓶的许真鱼,长长的直发还在海风的吹拂下柔柔地飘动着。
边野盯着眼前的人,好想好想重新回到那一刻。他想要确认一下那一刻的心跳,和现在是同频的吗?是那一刻开始动心的吗?还是更早之前呢,在他遇见她的第一眼?
“怎么不说话?”她停了下来,拿着树叶的手垂下去。
“边野?”
“边野?”
边野的心跳开始加速,他吞咽口水,终于启齿。
“我喜欢你。”他说,声音低低的,但足以让想听见的人听见了。
与此同时,那片树叶也从许真鱼的手里飘落下来。
闫柏大道道路很宽,除了来来往往的行人,偶尔也有车辆缓缓驶过。
一直默默跟在两个人身后的一辆,尽管行如龟速,最终还是渐次到了两个人的脚跟之后。
许真鱼发现了,还没有从惊讶之中缓解过来的脸不自然地转了转,于是,林次羡那张冷冰冰的脸,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