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雨,许真鱼也昏睡了好几天。有时候睡得太久,李荔之还以为她是又生了什么病。实际上她好得很,只是梦境拉着她不让她回到现实。现实里雷声鸣鸣。
现在晴天终于回来了。
许真鱼坐在餐桌边吃妈妈做的面,妈妈说,“实在可惜啊,还想着让那几个孩子再尝尝我的手艺呢。”
许真鱼吃面的动作顿下来,她看着李荔之穿着围裙的背影,脑子里想到的却是那天晚上的画面。
她在岳泽连的床上睡着了,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似乎顷刻间就没了意识,反倒像是晕倒一般。
等她迷迷糊糊醒来,已经是半夜三更。雨似乎停了,世界万籁俱寂。
许真鱼动动身体,浑身好像被麻醉过一样无力。她艰难地从床上下来,渐渐唤醒还没从沉睡中醒来的身体。
她来到门前,外面没有丝毫的动静。寂默得好像有鬼魂存在。
犹疑了一会儿,她慢慢地打开了门,一瞬间,他便和歪坐在对面墙边的林次羡对视上了,还没来得及多想,余光又带着她低头,边野正坐在房门边的地上,门神一般。
这两个人,好像隔着空气在进行某种对峙。
许真鱼又往沙发那边看去,岳泽连姿势平稳地躺在沙发上熟睡,都逸文则胡乱地睡在地上,他喝醉了。
剩下的两个人,也就是她面前的两个人,都慢慢地站了起来。许真鱼看看边野,又看看林次羡,好半天她才为了打破沉默而问出一句:“你们怎么不睡觉。”
“怎么醒了?”边野回问她。
许真鱼不痛不痒,“突然就醒了。”
他们都很平静,但许真鱼知道,平静的外表下掩藏着巨大的深渊,要如履薄冰地行走,才不至于在这离别的最后时刻掉入进去。
许真鱼向外张望,“外面不下雨了哦。”她装作刚刚发现这一事实。她把裤子卷了卷,然后往门那边去。
她走出了大门,站在门廊下,感受雨夜的寂寞和冷静。屋内昏黄的灯光在地上打出一些光影,前面白栅栏上挂着的两个小壁灯吃力地把庭院照亮。
身后门开,林次羡和边野一左一右在她身边站定。
他们三个难得地和谐共处,许真鱼看左又看右,轻轻勾了勾唇角,不无讽刺,“架打得爽吗?”
“多大的人了,你们不会还觉得打架很酷吧?”
她看林次羡,他好像还在生气,表情倨傲冷漠,又带着一点凄清。
她又看边野,他只有凄清。
他们都不说话,或者说,他们都不开心。
隋家给隋知安办了归国宴,也是补办的生日宴,他们必须到场,且不说日后她要和岳泽连喜结连理,就是没有这层关系,他们到场也是基本的礼数。
许真鱼在寂静之中长呼一口气,在黑暗中幻想出前面的海,“在城区玩的时候真的很开心,只是没想到回来后,事情会变成这样。”
许真鱼顿了顿,她仿佛看见了在街上和都逸文一起潜入乐队的林次羡,也仿佛看见了和她一起坐在民宿草坪的边野。
“所有的快乐都是一次性的。”许真鱼抱了抱胳膊,“但愿你们对我的感情也是一次性的。”
“反正我对你们是这样。”她低着头补充,“对我来说,你们只不过另一个装满了贝壳的海洋瓶,放到柜子上,就和其他海洋瓶没什么区别了。只是偶尔用来观赏。”
“我对你们来说也不过如此。”
说到这里,许真鱼不得已地平稳了一下气息,随后继续,“之前那句话,我不是随口说的。我是真的希望你们可以遇到能携手共度一生的人。你们另有幸福,我也是。”
许真鱼的眼前浮现出蓝蓝的海,海面一下一下被风抚平。
“我不希望自己困扰到别人,更不希望别人会困扰我。”
“也许这样显得有些自私自利,但这就是我。我并不打算改变,什么都不想改变。不想离开蓝黎岛,也不想牵扯进更深的人际关系……就现在这样,已经很好。”
“岳泽连说,你们明天就要走了,明天妈妈也会回来,一切就要回到往常了……”许真鱼的眼前有点模糊起来,她眨了眨眼,“我很期待。”
“我们就各自奔向自己的属地和幸福吧。”
许真鱼终于平静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然而无人应答。
许真鱼也没有觉得他们应该应答些什么,她收起凌乱的思绪,把嘴角弯了弯,语调轻松,“不过你们最好答应我,回首都后呢,彼此好好相处。我可不想某天偶然想起你们的时候,还要担心你们在首都有没有吵嘴打架。”
许真鱼揉了揉眼睛,“好了,我要回去继续睡了。”
这次她是真的说完了。
她没有看林次羡,也没有看边野,抱着胳膊的她切断了任何一个人抓住她手腕的机会。
她开了门,灵巧地进了屋。
抬起垂在地上的目光时,她看见了放在椅子上叠好的自己的衣服,看了看在沙发上的人,她拿着衣服重新回了房间。
没有人发现,岳泽连一直睁着眼。
“小鱼……”他还能听见身旁倒在地上的都逸文呢喃的声音。
许真鱼搅动着碗里的面,眼神盯着前方地面上透过格子窗打下的光影,内心十分平静。这几天的睡梦已经吸干她所有的情绪,睡眠拥有绝顶的恢复力和治愈力。
外面忽然传来车子的声音,很熟悉又很陌生,许真鱼从椅子上慢慢站起身来。
没什么特别的人,是成镇长,他带着人来搬走之前为四个人搬过来的东西。
许真鱼出门和他招呼了两句,就站到院子里,看那些大人们忙碌。
他们几个离开那天,收拾东西很粗略的,比此刻安静得多,阵仗小得多。
许真鱼那天嘴里咬着薄荷糖,和来接他们的司机站在一起,一颗糖吃完,他们也就上车了。
都逸文说要抱抱,许真鱼觉得俗气,就没允许。这样一来,其他人也没得抱。
“真鱼。差点忘了……”成镇长从屋子里出来,直奔着她而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一样的东西,“首都寄来的,说是给你的。”
许真鱼狐疑地接过来,正面翻到反面,反面又翻到正面,不知所以然。
成镇长笑嘻嘻,“军区里的人让我带给你的,说是之前的那四个小少爷寄的。好巧不巧,人家正要给你送过来,我刚巧路过……”
长篇大论还没来得及说完,那边搬东西的人不小心撞到,他又紧急过去察看了。
许真鱼拿着「信封」回二楼的房间,她坐到嵌入柜前面的地毯上,慢悠悠地把它撕开了。
里面竟然是照片,在城区玩的时候拍的那些。除此之外,别的什么都没有。
许真鱼一张一张地看,一会儿笑笑,一会儿嘴角又平静下去。
她把几十张照片看完,然后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她在房间四处走动起来。
她找到林次羡做的海洋瓶,找到边野和她玩成语接龙的那个本子,那上面还有他画的她的画像,她还找了一个塑封袋。
再次回到那片地毯,她把照片都封存在塑封袋里。海洋瓶上的戒指取下来,也放进去。最后,她把它们一同夹在本子里,让它们躺在她的画像上。
许真鱼把柜子底层的保健品往边侧推了推,给这个本子腾出一点位置。
她真的把他们变成了海洋瓶,虽然没有和海洋瓶摆在一起。
一切都做完,许真鱼站起身,望向被她藏在角落里的花束,都逸文买的,花瓣早就枯萎了。
她把它拿起来,往楼下走。成镇长此时已经带着人要离去,许真鱼微笑着道了别。
她来到院子里的花圃前,把枯萎的花瓣洒在里面,它们会从鲜艳的花瓣中落下,最终陷入泥土里面。看似消失了,实际上它们的灵魂还在花圃里,没准会借着这里的花重生呢。
妈妈李荔之走过来,表情温柔极了,“看来有记得好好浇花哦。”
许真鱼笑着说“当然啦”,实际上,花一直都是边野浇的。
“这几天只顾着睡觉了。妈妈,不如明天我们去爬山吧?”
“爬山?”
“对啊,小松吉山。”
“怎么突然想起爬山了?”
“诊所里的医生建议的啊。”许真鱼说完,又想起什么,“有人说我的病就是懒出来的呢……”
她歪了歪头,若有所思,“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微风袭来,院外道路边的大树摇晃起脑袋,树叶纷纷地落下来。
夏天悄悄过去了,秋日历,终于到来。
“好吗?妈妈?”许真鱼向似乎在发呆的李荔之征询着同意。
李荔之犹豫不决,但是最终还是没有扫兴地点头。
秋天来了,又到了她病情不会稳定的时节。
这几年,她的病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李荔之偶尔会萌生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九月末的某一天,天气格外好,阳光照耀,让人误以为还在盛夏。
那天,许真鱼和都逸文久违地通了电话。她一直都不是很想接他们的电话,但也许是那天的天气太好了,弄得许真鱼心情也很好。虽然电话听筒里站着至少三个人,可喋喋不休的一直是都逸文,话题也都是让她去首都之类的。
许真鱼一开始还兴致冲冲,后来就不胜其烦。
她找了个借口挂断电话,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牛奶瓶,和正在刺绣的李荔之说,“妈妈,我去海边咯。”
李荔之欣然,“嗯。不过午饭之前要回来哦。”
“用不了那么久。”许真鱼这么说着,就出门去了。
然而等到李荔之把午饭做好,时钟指向十二点,她的女儿都还没有回来。
李荔之脱下围裙,温柔优雅的脸庞上,鲜见地有了皱起来的部分。
她快步往院外走,可刚走出院墙,就看见了花墙边的许真鱼。
她把装了贝壳和海水的海洋瓶抱在怀里,腾出来的手去挠花墙上的花。
她的衣服很脏,有的地方湿湿的,还沾了许多沙子。
“真鱼。”李荔之叫了她一声。
许真鱼把弯下的腰直回来,朝她转了转身体,她看着她,没有说话。
不用言语,从那略显陌生的眼神当中,李荔之已经明白,她的宝贝女儿又不记得她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