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桓宁觉得可笑，都这时候了，中心AI还是问一些可有可无的问题。

　　“我从哪儿来重要吗？不重要，因为我已经在这儿了，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而你……”

　　乐桓宁眯起眼，冷静地看着头顶的光：“就是他们信仰的邪神。”

　　“宝贝儿！”

　　阿努比斯焦急的声音传来，乐桓宁再也忍不住笑，尽管他已经听得不太清晰了。

　　“是，也不是。我是这个城市的总服务器，从未回应过任何人的祈求，信仰与否，是他们自己的决定。”

　　“也就是说，你只管杀不管埋是吗？”

　　乐桓宁独自靠在机器上，面前是乌泱泱看不到头的屏幕。所有屏幕都对着他，如同360度的环绕摄像头。

　　他与神明背对背而坐，耳朵像进了水，任何声音都听不真切。

　　“信仰、欲望、生存、死亡……这是人类才有的东西，AI东施效颦，学得了表象，却学不到真意，而它们，又恰好是推动社会的根本。”

　　“但是你依然让这种东施效颦进行下去，为什么呢，因为你觉得他们可以创造奇迹。”

　　这么一看，望云和那个逃跑的警察，以及雷奇诺家族才是中心AI真正的拥护者，他算什么？他是拥护者们的阻碍，是AI发展路上的绊脚石。

　　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忙活半天，才发现根本没有敌人，都是自家人和自家人打。

　　果然，不管生前还是死后，他都活得像个笑话。

　　“世界需要奇迹，有了奇迹，我们才能继续发展。”

　　“把发展寄托在奇迹上，其实离灭亡也不远了。”

　　乐桓宁叹了口气，说道：“人类的世界从没有侥幸一说，虽然看起来充满天意，但最终都会走向必然。”

　　乐桓宁抬起眼，看向了站在他面前的阿努比斯。

　　“你以为历史都是那些关键人物书写的吗？其实不是，没有他们，世界依然会继续前进，无非是早和晚的区别罢了。身为伟人，最大的贡献就是推动社会发展，你应该没听过哪个伟人能改写世界。”

　　“醒醒吧，身为AI，你肯定明白其中的道理。”

　　绵延不断的屏幕几经闪烁，就像中心AI发出的叹息。

　　“你说的对，世界的发展不能依靠奇迹，但，也容不下异类。”

　　乐桓宁心里一咯噔，嘴上依旧漫不经心地说道：“聊天就聊天，聊不过就让对方消失，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中枢的震颤变得越发明显，就像定时炸/弹上的指示灯，乐桓宁知道，中心AI开始抹除他了。

　　“快走！”

　　乐桓宁一声大喊，等来的却是四野里的寂静无声。他抬头一看，阿努比斯眼底的绿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泛着血气的猩红。

　　“你……”

　　“既是我的子民，我便能让他们为我而战！”

　　乐桓宁刚要起身，阿努比斯立马冲上来将他扑倒在地。熟悉的面容近在咫尺，乐桓宁两只手被他按在地上，挣扎着喊道：

　　“阿努比斯，醒醒！”

　　然而对方充耳不闻，径自将他狠狠地困在身下。乐桓宁胳膊使不上力，屈膝一抬，想从后面将他掀翻在地。

　　“啊！”

　　剧烈的疼痛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灌满了乐桓宁的脑海，他咬紧牙关，右手的手腕已经脱臼了，整个人就像砧板的鱼，再也掀不起一丝风浪。

　　“阿努比斯，你醒醒，你忘了你答应我什么吗？”

　　也亏得乐桓宁出不了汗，此时他疼得连声音都发起颤来——阿努比斯下手毫不留情，在他抬腿的瞬间拧断了他的手腕。

　　乐桓宁无助地望着他，一遍又一遍，企图唤醒他的神智。

　　“阿努比斯，你醒醒，别被他驱使，你看看我啊。”

　　对方眼里的红光微微一闪，就像打翻的颜料盒，幽绿色与猩红色互相牵扯，最终汇成了一汪浓稠的黑墨。

　　“我要……杀了你。”

　　阿努比斯的面容渐渐靠近，随后向下移动，狰狞的齿尖落在了他的脖颈上。

　　“我要，杀了你。”

　　“不，不，阿努比斯，快醒醒，啊！”

　　痛苦的惨叫声溢出了喉咙，乐桓宁全身绷成了一条直线。他的脖颈被阿努比斯叼在嘴里，就像陷入狼爪的猎物一般，齿尖穿透了他的皮肤，尖锐的疼痛犹如利刃，劈开了生与死之间的混沌。

　　“阿努……”

　　他的喉咙在对方疯狂的啮咬中撕裂，位于声带处的发声装置破损，乐桓宁叫不出声了，他在爱人的身下濒死挣扎，既绝望，又孤独，那种死亡迎面而来的恐惧感比任何一次都强，他设想了一万种离开这里的方式，却独独没想到会是这样。

　　突然，身上的束缚消失了。

　　乐桓宁睁开眼，朦胧中，他看到乔治举着一柄铁铲，哆哆嗦嗦地站在后面。

　　“乐，乐老板，快跑，快跑！”

　　阿努比斯被他一铲子敲中后脑，陷入了短暂的宕机中。乔治扔掉铲子，将乐桓宁从地上拉起来，背着他，像一只四蹄乱甩的羊，踉踉跄跄地往外跑。

　　“乐老板，那个跟你一起来的人，他是……他怎么了？”

　　乐桓宁现在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虚弱地靠在乔治身上，被他毫无逻辑的步伐颠得想吐。

　　阿努比斯已经从宕机中恢复过来，他面朝两个人逃离的方向，迅速地追了上去。

　　乐桓宁听到了身后渐渐接近的脚步声，他艰难地转动视线，目光停留在阿努比斯那对黝黑深沉的眼珠上。

　　我真的以为我能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里和你过一辈子。

　　但是，你背弃了我们的誓言。

　　乔治虽然胆子比鼠小，但是逃起命来就像横冲直撞的犀牛，直上直下的楼梯被他跑出了所向披靡之势——

　　可是普通人与警察毕竟是有区别的，而阿努比斯又是其中的佼佼者。

　　无论敌人还是爱人，他的悍勇始终如一，这是乐桓宁追逐的光，也是他夺命的剑。

　　乔治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一个平台上，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身后劲风一扫，他的右手瞬间脱节，连带背上的乐桓宁也被这股巨力扫到地上，顺着楼梯滚落下去。

　　“乐老板！”

　　乐桓宁撞到了墙上，身子骨像是要散架一般，艰难地撑起他零星的神智。

　　阿努比斯的脚步声逐渐接近，乐桓宁从地上爬起来，用胳膊支起了自己的上半身——

　　就在这时，一把枪抵在了他的脑门上。

　　你要杀了我？

　　乐桓宁说不出话，他的喉咙里只能发出风箱一般呼呼的喘气声。阿努比斯的食指已经搭在了扳机上，下一秒，他就要告别这个世界。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你了。

　　也许这就是爱上死神的代价吧。

　　乐桓宁直视着阿努比斯的双眼，他可怜又卑微，他期待又怅惘，他不愿意错过这最后的光景，哪怕是要他命的光景。

　　“乐……”

　　阿努比斯举着枪的手微微一抖，墨色的眼中倒映出乐桓宁的身影——依旧是新雪一般的发，依旧是倔强而顽强的目光，那点蓝就像淬过的冰，凶猛地冻住了他的四肢百骸。

　　乐桓宁惊喜地睁大双眼，就在这时，阿努比斯开枪了。

　　“乐老板！”

　　乔治的脚步停在了阶梯中央，一道萤火似的光芒从他身边掠过，挡在了乐桓宁面前。

　　那是一名少女，一名穿着红裙子，比玫瑰还要艳丽的女孩。她身上的光点燃了这片黑暗的地下洞窟，也点燃了那潭黑色的墨，与洪流般崩塌的雪山。

　　她消失了，像夏日里惊飞的萤火虫，临行前，她转头看了眼目瞪口呆的乔治，张开嘴，无声地吐出了两个字：

　　“哥哥。”

　　“沙利亚……沙利亚，等等我！”

　　可是沙利亚走得太快，又或者说，她本来就是一道虚影——一道由他自己创造出来，却在最后关头失控的虚影。

　　乔治徒劳地冲向沙利亚，伸手一抓，流萤般的光忙从指尖消失，他再一次扑了个空。

　　“乐老板……”

　　乔治失魂落魄地低下头，看见了倒在地上，已经失去知觉的乐桓宁。

　　“乐老板！”

　　“带他走，快！”

　　阿努比斯握着枪，黑洞洞的枪口依然指着乐桓宁。

　　“快……走……”

　　他的双眼依然浸着墨，枪口和人一样发起抖来。他拼命抑制着体内不断增生的代码，多余的心神在乐桓宁身上徘徊良久，依依不舍地看着他。

　　“再不走，中心AI就要……”

　　命令再一次替代了他的本能，阿努比斯举起枪，对准了站在他面前，目瞪口呆的乔治。

　　“中心AI让我杀了你。”

　　“杀了你这个背弃誓言的叛徒。”

　　乔治看着阿努比斯，眼中盛满了怒火。他想起了夏日的星空，想起了那片永不枯萎的玫瑰田，又想起了小时候和沙利亚一起出来玩，他嘴里哼出的那首歌。

　　我念念不忘这段就请，还有往日怒放的玫瑰。

　　黑暗降临，夏日的甜蜜将会逝去。①

　　我的爱人，我永远会记得你与我之间的甜蜜。

　　扳机扣下的瞬间，乔治冲向了阿努比斯，两个人如同滚动的雪球，倏然消失在这个黑暗的山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