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城外。

　　乐桓宁眯起眼，不由得想起自己刚来这个世界时，睁眼看到的那片末日之景。

　　无数个长相一模一样的人躺在干涸的沙坑中，堆成了雪白的尸山，他们睁着死不瞑目的双眼，一同注视着缥缈的苍天。

　　白色的身体，黄色的细沙，寒冷与酷热在这一刻诡异地融合在一起，冲击着乐桓宁刚刚苏醒的中枢。

　　他听到了几声异响，一个酷似垃圾桶的小机器人从沙坑中钻出来，滑到了他的身边——一个被时代抛弃的仿生人，一个来历不明的机器人，就这样搭伙走出了沙漠。

　　可是那片遗迹中，并没有其他机器人的存在。

　　“那片沙坑我去过，没见到你的父母。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停留的时间太短，没机会仔细搜查。”

　　想想也是，就算他父母真死在那儿，也不可能手牵手，并排躺在沙堆上等人收尸。

　　可是他不甘心，他想亲自过去看看——不止是为了寻找他们，他还想亲眼见证一下那个束缚着整个家族的诅咒。

　　瑞德尔爵士犹疑片刻，目光转向了正坐在沙发上思考的乐桓宁：

　　“乐老板，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城？”

　　出城这趟是必不可少的，想调查他父母的死因，就必须返回那片沙坑，挨个查看地里那些死去的仿生人。但首先，他还需要了解一下前情提要。

　　“先不急，爵士先生，你能告诉我你父母当年是如何失踪的吗？”

　　总不可能前一晚还在家中睡觉，第二天早上直接出现在城外吧。

　　“他们……”

　　瑞德尔爵士正在努力思考。这段过去于他而言是段痛苦的经历，人类在面对痛苦时会下意识产生防御机制，令痛苦的细节蒙上一层模糊的滤镜，可能是扭曲，也可能是遗忘，这是自然给予人类的天赋，但很显然，AI没有这种天赋。

　　“我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那天早上，父亲把我叫到他面前，告诉我，他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事？

　　“可能是中心AI给他的命令，又或者他发现了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直接带着母亲离开了瑞德尔家。”

　　“他没有告诉你什么时候回来？”

　　瑞德尔爵士摇了摇头：“可能他没想到这次永远也回不来了。”

　　一个突然的决定，一次突然的旅行，在那之前，必然是无数次反常的叠加。

　　但当时的瑞德尔爵士年仅七岁，就算有反常，恐怕也很难引起他的注意。

　　事情有点麻烦，从他父亲身上似乎找不到切入口。

　　乐桓宁：“你接手瑞德尔家之后，就没有试着找过他们吗？”

　　“当然找过，我让人找遍了中城区与下城区的每个角落，很可惜，没有他们的身影。”

　　“尽管我不想承认他们死在了城外，但这似乎是唯一的可能，我觉得中心AI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骗我。”

　　虽然不知道中心AI是什么秉性，但普通的AI至少不会骗人。

　　这次委托果然很麻烦，乐桓宁身子一歪，正好靠在了阿努比斯肩上：

　　“行，大致情况我已经了解了，有情况我会通知你。不过这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认为你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的好。”

　　阿努比斯轻车熟路地伸出胳膊，一只手环过他的腰，将人圈在了怀里。

　　瑞德尔爵士对他俩在公众场合下的不文明行为视若无睹，他低着头，轻声说：

　　“这次调查，可以让我也一起参加吗？”

　　委托人亲自参与委托，这种情况还从没发生过。

　　乐桓宁蹙起眉，不大赞同这个提议：“爵士大人，你身份敏感，应该出不去吧。”

　　“光明正大地出去是不可能的，但，我有一个办法。”

　　遭了，他差点忘了，瑞德家给秘管局提供的援助本来就包括伪造身份这一项。

　　可他看上去就是个纯种花瓶，既不能打也没什么智商，拖出去是为了摆着好看吗？

　　他也没有阿努比斯长得好看啊。

　　乐桓宁叹了口气，感觉自己是碰到了一颗钉子：“爵士先生，我劝你再考虑一下，城外说不定跟你想象的完全不同呢？”

　　“我知道，埋人的地方么，能有多好看呢，但我确实想亲眼见证一下。”

　　瑞德尔爵士是真固执，这份固执和普通的小打小闹又不一样——这是瑞德尔家族千百年来形成的郁结，在时光的滋养中变成了庞然大物，沉甸甸地坠在他肩上。他不甘心，他想见见这个怪物的模样，就算杀不死它，也要让自己死个明白。

　　情有可原，但无法妥协，那些坟堆里不止埋着仿生人的过去，还有他乐桓宁的秘密。

　　“爵士先生，很抱歉，您这个要求我不能答应，我也有我的苦衷，要是雇主出了意外，能不能拿到委托费是小事，没了信誉，我这万事屋以后也不太好做。”

　　反正不管怎么说，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儿！

　　瑞德尔爵士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他没有坚持自己的要求，而是一反常态地叮嘱道：

　　“那就拜托你们了。”

　　乐桓宁好不容易走出金色赌场，整个人都快被那花瓶熬干了。他转头看向阿努比斯，脸上充斥着被生活痛殴的麻木：

　　“你还记得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吗？”

　　“找奥古斯丁。”

　　“我们为什么来找他？”

　　“因为他是最有可能接触那名邪/教成员的人。”

　　乐桓宁疲惫地靠在金色赌场的墙上，喃喃道：“为什么每件事都这么不顺，非要绕一个大圈子才行吗？”

　　阿努比斯也觉得邪门，他们一路追查过来，就像在玩勇者斗恶龙的游戏一样，每个关卡都要解决一名BOSS，难道集齐了以后还能召唤神龙？

　　不能吧，神龙和恶龙打成一团，他们也没有经验可拿啊。

　　阿努比斯和他并排靠在一起，转眼打量着一名即将进场的赌徒——该赌徒敏锐地察觉到警官先生的目光，浑身一个哆嗦，灰溜溜地转了个弯。

　　“好事多磨吧，虽然调查邪/教也算不上什么好事，但既然要寻找真相，那就要做好被真相绊住的准备。”

　　瑞德尔爵士的委托很重要，乐桓宁和阿努比斯必须尽早出发。

　　刚回家，阿尔法还没来得及往主人身上扑，就见乐桓宁风驰电掣地拐向卧室，砰一声关上了门。

　　阿尔法被拍在外面，委屈巴巴地盯着高耸的门板，哇一声哭了出来。

　　第二天一早，两人如约在下城区检测门前见面。

　　出城和在城区间辗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如果说下城区是吃人的魔窟，那么城外就是无人踏足的死地。

　　死地，死的不止是人，还有AI。

　　没有补给，没有零件，没有城内的灯红酒绿，有的只是风沙与寂静。它是地球耗尽最后一丝骨血后，留下的那身粗糙的皮囊，是生命的终结，也是废土的彼端。

　　他们可能会埋在这些黄沙下，历经千万年无法分解，直到与地球同归于尽。

　　“怎么样，准备好了吗？”

　　阿努比斯前不久还在疯狂地为乐桓宁寻找生机，眼下又要出城，心情却不可同日而语。

　　以前是一个人，带着焦急与惶恐，害怕地走进了那片坟场。现在是他们两个，天大的苦难也能克服，只要乐桓宁一直陪在他身边。

　　乐桓宁抬起眼，笑盈盈地看着他：

　　“准备好了。”

　　朝阳的光洒在他头顶上，顺着莹白的发丝往下落，与唇边的笑融在一起，像加了糖的牛奶一样，甜丝丝地滚进了阿努比斯的喉咙里。

　　他一时竟然说不出话。

　　对方就这么一直盯着自己，盯得乐桓宁忍不住抬起手，轻轻遮住了他的眼睛。

　　“再看就要收费了。”

　　收费就收费，自己的老婆还不能多看两眼咋的。

　　阿努比斯大大方方地将上个月的工资打到了乐桓宁账户上。

　　乐桓宁打开账户一看，积分到账——两万。

　　乐桓宁：“……”

　　算了，虽然他穷，但好歹也是个公务员。

　　就是官商勾结说出去有点不太好听。

　　乐桓宁主动牵起阿努斯比的手，穿过城墙，来到了风沙席卷的大漠上。

　　外面可真荒凉啊。

　　上次回来的时候，还是和阿努比斯一起，通过地下通道来到了城外。

　　明明过去了没多久，但就是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也许是自己死过一次，又或者，身边多了某一个人吧。

　　阿努比斯应该也有同样的感觉，他紧紧地攥住了乐桓宁的指尖，两个人一起向前，再一次踏上了这段寻找仿生人的路。

　　阿努比斯还记得，上次他出城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某种怪物，那怪物就像变异的大蜘蛛，虽然是生物，但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也不知道它们去哪儿。

　　可这次出来，那些怪物居然奇异地消失了。

　　当初留下的打斗痕迹早已被风沙掩埋，平整的沙丘上浩渺无声，两个人顶着烈日，如同两只艰难爬行的蚂蚁，一点点，一寸寸地挪向那个遥远的目的地。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却寸步不离地跟着彼此。炙热的温度扭曲了周围的空气，沙地拢上了一层耀眼的金光，没有风，没有怪物，只有脚下不时发出的“咯吱”声。

　　片刻后，“咯吱咯吱”的响声增加了，阿努比斯瞬间警觉，一把将乐桓宁拉到了身后。

　　瑞德尔爵士就像只奔跑的饺子，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白色西装，匆忙地赶到两人面前。